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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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瞒卓通判,你方到此地自然难懂乡音,即便我已满任六年,仍是难解本地人话中土语啊……”何孟春笑道,“此次出游,带一二可略通本地乡音之人随行即可,人若太多,实在坏了我们趁兴而游的雅意啊!”
  卓思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便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任由何孟春安排明日行程,此时长史崔逯却忽然开口道:“在座诸位大多乡音土话皆可入耳却出音不正,唯有潘司事擅长此音此言,不若便让他随行相译?”
  卓思衡看见潘广凌的脸都要黑里透绿再涨满红色,仿佛随时都要爆炸,坐他身边的一二官吏似乎在座下也在拉扯着他的袍服下摆,明示他今天千万别再怼人了。
  大概潘广凌正想说些公务繁忙的生硬推辞,却被崔长史提前开口截制道:“新任通判大人到地巡查郡内风土人情也是要紧公务,若无言语相通者接引,怎好教大人领略民风体察民况?又怎好之后再据实施判造福一方?此等重中之重的公事,莫不是潘司事也要推脱?”
  卓思衡不太喜欢自己被人在话语里当靶子用,他见潘广凌都快背过气去的样子,临时起意,转瞬已是笑意盈盈:“既然崔长史如此说,潘司事便随何大人与我同往,路上为我讲解些本地事略与民物乡情,有劳了。”
  按照职位,潘广凌是郡府衙门六曹里的工曹司事,卓思衡是通判,正好是他直接的顶头上司,实在不必说有劳二字,然而刚才气氛剑拔弩张,他这样一说,倒给了一个台阶,潘广凌就算再激愤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闷闷应了,蹙皱的眉头却没有疏张的意思。
  这眉头潘广凌一皱就皱到第二天。
  沿着山路行进的路上,卓思衡看潘广凌痛苦的表情,觉得有趣却也有不忍。
  盘岭余脉蜷曲交叠,正好将泉樟城围在当中,苍岩迭起之处随见奔急浚流,沿壁凿山的道路虽还算平坦,但不过容下三四人并排,偶有往来行人,多要避让。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亲民,何孟春遇见人便打招呼,可他不通土语,皆要潘广凌翻译。
  行至冷泉峰半盘山间,有一处歇亭,牌匾所书“古岩亭”三字一看就知道又是何孟春手笔,但见一侧还有石碑,上刻此亭纪事,又是何大人亲笔。原来这亭子是他所修葺,盖因“风宜山景,人至忘归,幸游于此,携与朝晖”,卓思衡看毕,转身对何孟春笑道:“此山名为冷泉,方才路人所言潘司事所译,乃是山顶有一菩萨泉得名,何大人为亭造名‘古岩’,想必是用了唐文豪令狐悫士‘古岩泉滴滴,幽谷鸟关关’的典故?”
  有那么一瞬间,卓思衡觉得何大人都要落下泪来,只见他仿佛终于寻得子期的伯牙,执起卓思衡的手来,动容道:“我郡中这几年往来官员无数,文人骚客亦如云而来,唯独云山你知我用典,可见你乃是天赐于我的兰亭之交啊!”
  卓思衡觉得再说下去他鸡皮疙瘩落地前,潘广凌怕是先要吐出来,于是赶忙拍拍何大人手背安抚道:“大人谬赞了。至此人皆疲惫,然而此处山好云齐,我欲再上望见远处风景,大人在此略歇息片刻,待我求得佳句归来,与您讨教一二。”
  何孟春确实累了,又听卓思衡这样说,立刻有了兴致,只说在此也吟求好句待他下山,卓思衡朝前走了两步复又转头,对着满面鄙夷冷漠的潘广凌说道:“潘司事与我同行吧。”
  纵然不情愿,潘广凌还是阴沉着脸跟着卓思衡,一前一后继续朝山上走去。
  连接村镇的山道多在亭下盘路,越往上走行人越少,卓思衡因湿热出了好些汗,但经由山风一吹,黏腻之感顿时消散,见前后已是无人,他才放缓脚步,对潘广凌说道:“多谢潘司事帮忙接应我的箱笼行李。”
  潘广凌冷着一张脸和声音,面无表情道:“家父所托,不敢不为。”
  他的父亲便是曾大人之前所说昔日颇有交情的同僚:瑾州州长史潘惟山,临行之前曾大人已将书信提前寄往,还让卓思衡暂时先别拜谒以免惹来闲话,潘州史长子正在安化郡工曹任司事,他会替卓思衡安排打点。故而在江南府时,卓思衡先送去行礼也是因已知道会有人接应。
  “那便还请潘司事代我谢过伯父。”
  潘广凌忽然停住脚步,泠然冷眼盯着卓思衡说道:“家父也是受曾大人所托,卓大人不如直接自己去谢曾大人,也少了这些弯绕。”
  他语气里多有鄙薄不屑,卓思衡心中叹息,只道若不是我刚才顺着那位风雅刺史说话,哪来咱们能光明正大谈一谈的机会,我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单独邀约本地官吏,也只能如此,然而到了旁人眼中就显得趋炎附势。自己在帝京中枢人精堆里待得太久,已经不会直来直去说话与愣头青沟通,地方不比自己来处,以后还要多注意才对。
  不过,卓思衡觉得潘广凌和本地官员那一派祥和的气象格格不入,也是一种难得。
  所以他也并不生气,只平静答道:“我已写信给曾大人报过平安,也谢过安排,多谢潘司事提醒。”
  潘广凌带刺的话好像都扎进一池无波的水潭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别过脸去,自己快步走在前面,再不去理卓思衡。
  年轻真好啊……卓思衡看着他的背影感叹。
  转念一想,自己和他同岁,其实也不老啊?然而再想想一样是同岁的曾大人与何刺史,他也就恍然大悟了。
  皇帝啊皇帝,你让多少人的青春都蹉跎了啊……
  一时无话行至快要登顶之处,忽见一乡人打扮的樵夫下山,他似乎认识潘广凌,见到便行个礼,用土话方言很亲切的打招呼。
  潘广凌同本地人说话也用极熟练的乡土话,地道纯正,二人问候之余说起农事,将卓思衡晾在一旁好久,因是常服,农人也没将他看成官吏,只与潘广凌聊得热络,卓思衡摸摸草叶,拽拽爬藤,闻闻小花,倒也自得其乐。潘广凌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心道要是从前那些官员早气得三庭五眼怒纹丛生,然而他的这个新顶头上司好像有点不大正常,像个帝京来的闲散公子,没有半点自己是主事主政官吏的使命感和危机感。
  看了就让人生气。
  待到谈完,他又与卓思衡一道登山,及至山顶,卓思衡眺看云岭洽连翠色碧海,何止一句神清气爽可以形容。
  就连潘广凌也舒缓了一路至此的烦闷,深吸一口气,再轻轻吐出。
  卓思衡觉得是时候而已是地点和眼前这位愤怒青年好好谈谈了。
  “潘司事觉得那座古岩亭如何?”
  潘广凌顿时警觉,盯着卓思衡半晌说道:“当初何大人花了半年时间才修筑好此亭,怎么会不好呢?”
  卓思衡假装听不懂话里的阴阳怪气,低头一笑道:“确实,此地常有山雨疾风,又潮闷易腐建木,可那亭子的立柱刷了足足十几层厚漆,又再以清漆油封,几年来都不见斑驳,可见是没有半点偷工减料。”
  潘广凌自己是工曹的官吏,最清楚营造之事,那古岩亭也是他与工匠得令后同画草图,亲自监工,自然用料扎实绝无偷省。然而听卓思衡只看过那亭子几眼就知晓其用心之处,他实在意外。
  但他仍是控制不住这张嘴,哂笑一声道:“即便有些偷工,有了何大人的亲笔题额和立碑作传,那亭子也必然只会是好得不行。”
  谁料,卓思衡却摇摇头:“此言差矣,那个亭子我看却是烂透了。”
  潘广凌先是愣住,一股邪火蹿至心头,这两天的愤懑一股脑涌出喉咙来,声音不自觉高了八度道:“大人又未亲眼见到亭子修造,怎知不好?此亭以山岩作基,深埋土重压方,除非山崩地裂决然不会倒塌,上顶叠瓦乃是安化郡本地黏土烧制,落雨如罄坚不生草,我亲自督工怎会不晓?哦,我懂了,难不成又是京中哪位大人提点让你知晓各种奥妙,不用亲眼瞧见也神通广大能知千里之外一亭之工事?”
  说完他就后悔了。
  父亲总是叮嘱他性格不要急躁,不要意气用事,即便不去圆滑逢迎,也至少要做到不卑不亢,可他实在气不过此新任通判一连串的行径:明明海路更近,他却对自己要赴任之地的情况不闻不问,一意孤行去走山路,害得众人都为他苦等耽搁;待到至此,又和刺史长史等人诗词相和,不求实干,只谈风月,全无能耐本事,倒是阿谀之词张口就来!
  然而此话一出,哪怕这位卓大人脾气再好,也是要生气的。
  自己恐怕又要得罪人了。
  想必父亲得知,定然对自己失望透顶。
  果然,卓思衡冷肃下眉目静静看过来,潘广凌心下一惊,只觉这位自己的新上司一直以来都是笑吟吟的温和面目恬淡做派,为何一板起脸来看人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摄人?然而他心觉自己所言也未有错,大不了被痛骂一顿,反正同这些成日里风花雪月的官吏他也是受够了。
  卓思衡看着潘广凌一副引颈就戮的慷慨模样,心中好笑,面上却依然严肃,字句顿挫道:“再好的钢口也需用在刀刃之上才能算作得用有当。那座亭子确实坚固,然而所修位置却太靠近山顶,离盘山道路太远,只有赏玩景致存意攀登之人才能用上。寻常山中出入往来多是乡民商旅,我们一道走来,未见一处休憩之所,可见他们所走的盘山道路却并无此等台亭,若真正常用此路来往的民商行人遇见日晒雨淋,只能岩壁之下苦等。所以我说,此亭好则好矣,用处却还不如山道一侧简陋草篷。”
  潘广凌此时张着嘴,像刚被抓到岸上的活鱼。卓思衡看着他,也不等他回过神,继续说道:“你方才同乡亲谈话,他不也是说前日上山采土药给牲口治病遇到豪雨,多亏在亭子下躲雨才避过一阵?但他也只是偶然才会攀山至此,用上此亭也是第一次。这种无用之物即便修得再美轮美奂经久得用,也依然是毫无用处之物。”
  “你……你不是不懂安化郡的土语吗?怎么能听得懂我和乡民在说什么?”潘广凌脑子里一片空白,已是想到什么就不自觉说出什么,措辞的思考空余都没有了。
  谁知卓思衡终于露出笑容来,也说不清是狡黠还是笃定,只是笑得却仿佛像一只得道多年的老狐狸,没有胡须却好像在捋着胡须般讲话: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会了?”
  他确实从没说过。
  昨天崔长史推荐自己给卓大人翻译,他也只是说方言难懂让自己介绍风土人情,绝没提他本人到底会不会方言。
  所以这位卓通判卓大人从始至终没有骗过人说过谎——却比骗了和说了还让人觉得受到欺骗。
  “大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头?”潘广凌摊牌了,他不想再弯绕着说话,反正他绕不绕都是绕不过眼前这位看起来风雅无为实则心思百转令人猜不透的卓大人。
  “就当我是皇帝跟前混不下去的小官,外任到此避一避难。”卓思衡已恢复之前谈吐的闲适随意,甚至还有几分慵懒得吹着山风伸了个懒腰,“这句话也是实打实的真话。”
  现在卓思衡不管说什么,潘广凌都是不信的。
  “好了,眼下得想想下山那首欠何大人的诗怎么写了。”卓思衡仿佛没看见潘广凌望向自己的震惊迷惑钦佩惧怕交加的目光,兀自叹息,“当真是不如让我再走一便五岭三川,也好过天天凑韵对仗……不过你们何大人倒是好说话,这点可比我从前的工作环境要好太多啦!”
  ……
  帝京,曾府。
  曾箬安抚女儿好一会儿,才说服她放开卓慧衡的手。
  “我爹等你好久了,你快去吧,他似是有事要说,也不好再耽搁。”曾箬转头又对女儿说道,“阿珮乖,你外祖父有正事要找慧姐姐,再不放她去,外祖父可要凶人了。”
  小女孩虽然才五岁,但也知道外祖父板起脸来的吓人模样,只好憋着嘴松开手。
  慧衡笑着又安抚女孩一番,向曾大人的长女告辞后,由人引行至曾玄度的书斋去了。
  曾玄度大人不方便与卓思衡过多书信往来,于是自抵达江南府以来的消息传递全靠慧衡交待。慧衡早与曾大人的出嫁女儿曾箬结识,故而但凡曾箬回府探望父母的日子,她偶尔也一道随行,只是次数极少,好免去些旁人猜忌疑心。
  帝京脚下官吏之间的往来,总是小心为上的好。
  慧衡转交哥哥来信,曾大人阅毕,竟笑出声道:“他人都当云山是谦谦君子,谁知涓涓细流深处自有湍浪暗涌。虽说我一直信得过他能耐,可还担心他吃了本地那些滑不留手的老吏下马威,结果一月有余,他已是将人驯得服服帖帖。”
  慧衡莞尔一笑道:“老师哪是信不过,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她已随卓思衡改口跟叫曾玄度老师。
  “我那故交的长子他最是头痛,不爱读书也不钻研科举,于是只好走恩荫的路子谋了一小吏去做,也算得有所用。谁知这孩子脾气耿直性子火爆,遇见任何不平之事纵然自己老子也照顶撞不误,得罪好些安化郡本地官吏。可你哥哥一去不出半个月,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教这小子一时竟转了性!回头和他爹说自己过去不懂识人自作聪明,让老父多有劳心实属不孝,如今受卓通判教诲,通晓了好多事理,还要父亲多多担待。我故交来信说,简直不像他那混账儿子会说出的话来!”曾玄度眼中掩饰不住对卓思衡的欣赏,语气却还缓慢平静,只道,“你那个哥哥确实会教人也会做人,但又把持得住自己的肩担之则与心之度衡,只盼他在地方做出些声响,也不辜负山高水长跑去岭南那样荒僻的地界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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