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你很介意么?如果你介意,不妨告诉伯父。如今你官升半级,与你爹也只差半级,他未必会像从前那样对你颐指气使,也看得出你未来只怕比他不知要高到哪里去。”卓思衡自己是不介意这些的,但他觉得婚姻大事,还是表弟自己的看法更重要。
“表哥,我说我不介意,你信么?”范希亮磊落的眼神望过去,却仍是自嘲般笑笑,“我只是在想,若是我父亲与母亲为我弟弟谋求亲事,是否会像这样不计较出身呢?”
卓思衡很怕表弟钻牛角尖,当即站下认真说道:“你弟弟怕是攀不上这样好的亲事才对。”
“为什么这么说?”范希亮也赶紧站下。
“你爹对你这个弟弟确实尽心,不怪你觉得不平。四处求告找门路让你弟弟希明进了熊崖书院。他比咱们家悉衡年纪长,读书却是不如。悉衡回来曾告诉我,夫子和教习屡次提点你弟弟用功,他偏不肯听,多有顶撞,甚至还有次返回晚归,被院丞当场逮住。”卓思衡说着都忍不住直摇头。
这些范姨夫是不会是告诉表弟的。
范希亮听得一愣一愣,似是不敢相信,连忙追问:“果真?可父亲来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弟弟学习上进样样出色,再过两年就让他下场考试了……”
卓思衡心想你爹最要面子,怎么好愿意承认自己天天看不上的大儿子如今政绩优秀前途光明,自己最疼爱挂在嘴边夸的小儿子是个纨绔无用的废物?只是这话直直说了表弟又要伤心,只能婉转迂回出更舒适的辞令:“是不是怕你担心,我是不清楚。我只知道每次书院旬休悉衡回家,我探问之下总能问出你那宝贝弟弟的新花活。到底在我离京前,他屡次三番院内试测不堪入目,已被书院清退回家。”
这消息对范希亮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从小就被灌输自己不聪明,弟弟最出色,父亲也总说将来不指望他做出成绩,全靠弟弟光耀门楣,如今听到这样同记忆和认知颠倒的话语,竟一时恍惚起来。
卓思衡拍拍他肩膀,宽慰道:“我从前就同你讲过,小聪明总是容易被看见,但真正大智慧却未必常常示于人前。不过你弟弟的事有你家两位长辈操心,你只管做好自己。婚事的事我再让慧衡帮你打探,你若不喜欢,咱们总能想到办法拒绝。”
许久之后回过神的范希亮终于摇摇头,他轻轻吐气,说道:“怎么都绕不过去父母之命的,我只怕自己将来夫妻相处像我父母一般……那日子过得也太没趣味了。”
卓思衡从没问过姨母姨夫的事,但想也都想得出来,姨夫这样的人绝非良配,姨母婚后日子想必心中艰难,表弟所介意的从来不是女方的门第出身,而是不想重蹈覆辙回到自己幼时体会过的那种家庭环境里去。
如今的范希亮不比从前,他外任三年,心境随视野开阔许多,此时放下既往,重新提灯朝堤前漫步。
“不说这个了,表哥你之前让我打听的那件事,我也探出点眉目,可是不多就是了。”
轮到卓思衡紧张了,他声音都不自觉压低,脚步也再度慢下:“李家人可还在灵州?”
“不在了,是去年夏末离开的,说是家里老人生了病,想去帝京求医,便搬走了,连屋子田地都一并卖出去,什么都没留下。”范希亮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听说他们儿子李昊在帝京,还是个小军官,哪个军治下的乡里乡亲就不清楚了。”
“禁军。”卓思衡轻声道,“他们的儿子在禁军殿前司做事。”
“怪不得……总之听说是有门路的,所以才教家人进了京,不过自那以后同乡里老家就没往来了。”范希亮若有所思道,“表哥,这人到底是谁?你为何还要我私下打探不要张扬?可是要紧人物?”
卓思衡没有告诉范希亮,这个名叫李昊的禁军就是行刺太子与公主的凶手。
皇帝并未下令彻查行刺一案,于是禁军只是内部筛过一遍,查出那日仅一人擅离职守后又失踪,便是李昊。此人尸体仍未被发现,许是被山洪冲至哪处也未尝可知,可卓思衡总是心中存有疑影。尤其是当一次闲谈中问过赵霆安后,对方表示这个禁军年届四十,仍是小小戍卫,也没有什么军功,早年在宗正寺当差,后来调回宫中,也一直没有什么好职务。
宗正寺,皇帝当年不就曾被囚禁于宗正寺的南楼吗?
愈发扑朔迷离。
卓思衡总觉得此事当中还有什么隐藏的关键自己尚未得知,或许将来能有用处,于是他问来李昊籍贯,刚巧是在表弟所在的邻郡,谁知他家中之人也在秋猎事发前销声匿迹,不可不谓诡异。
李昊并未被定为刺客,而是只报为当日执务失踪,疑似毙于山洪。太子遇刺一案仍是悬案,也渐渐无人提及,或许这也是皇帝最希望见到的结果。
“表哥?”
卓思衡许久没有回答,范希亮见他神色混杂,不像从前那样总是清明镇定,赶忙试探着叫了叫。
“没事,只是一个熟人拖我打听,不是什么要紧事,既然没头绪,你以后也不必再去找了。”卓思衡拿定主意,换回无忧无虑的春风笑颜朝范希亮说道,“话说回来,表弟你这三年变化实在很大,做事依旧细心有度,但整个人却意气焕发,简直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
范希亮被卓思衡这样一夸,握在手里的提灯都美得横晃:“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他缓步轻行,任由夜柳拂肩,不胜的喜悦后是一声满足的喟叹,“踏出帝京,我才知何为天地之大,何为万象人世……不怕表哥笑话,我刚到桐台县时,说话都没有底气,总怕有人打断和轻蔑,故而战战兢兢夜不能寐,非得要想好第二天要做的事要说的话才好闭一会儿眼。这样熬了半个月,人都快熬没了。直到那日县里暴雨,盘山路给滑石堵住——表哥你不知道,在灵州四处都是山的地方,一处路死,县里和外面便断了往来,偏偏春天是往外运桐油的日子,县里百姓都指着这时的银钱买种子打粮食,每个人都急得不行,于是我就带着县衙里的差役和所有能叫上的壮丁冒着雨上山路去疏挖,若是不能及时清理乱石,雨越下越大,积蓄成山洪冲垮道路一切就为时已晚了……那时候根本顾不上别的,只想不能刚上任就让县里遭这样大的灾让百姓为难,我们一百余人闷头连清带疏了一整日,第二天几个较远的乡里也来了百来人,就这样两拨人轮着,总算在雨停前给道路重新挖了出来……”
表弟在刚上任就遇到天灾难题,卓思衡听着都揪紧了心,身子已全侧过来追问:“后来呢?”
范希亮纯然一笑道:“我们怕再有塌方,于是去较安全的地方守着,谁知没一个时辰雨就停了,刚巧是晨曦初升,山谷里到处都是金红色,蓝得透亮的天上横出一道七彩虹霓,我在帝京这样多年,京郊处也是见过虹霓横天的美景,可那时候我浑身筋疲力尽,连接乡亲们递过来的水都抬不起手,却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见过最美的景致——表哥,灵州的山真多啊,层层叠叠崎岖古怪,下有江流不知去往何处,有山的地方天好像特别高,有水的地方好像谷也特别深,我看着天地之间仙境一般的旷达美景,再看看身边的父老乡亲,心中就在想,天地多此奇伟,其间多此生灵,我却为自幼的郁郁愤愤家中琐事不肯敞开心境而困顿自己,又怎么对得起面前的天地和百姓?以及表哥你曾对我说过的那番高天广地去有所作为的寄托?自那时起,我便振作起来。”
卓思衡听得也是心绪沸腾,直道了三声好,用力一拍表弟后背,声音都激荡好多:“‘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表弟悟出来的道理定然要强于我说出了百倍。”
自翰林院离开前,皇上天天拿着《孟子》手不释卷,曾大人的经筵也从史书换成子集,卓思衡跟着复习了好多,此时张口也是其中内容,他再一细想,与其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不若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更恰当,但话题已过,也没必要再回头纠正。
“所以,如今轮到我来提点表哥了。”范希亮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说道,“表哥当年对我如此上心,替我查了好些桐台县风物,为我助益良多。毕竟这三年我做了地方父母官,多少积累些心得,不知表哥愿不愿意听我一言?”
卓思衡诚然道:“我自然愿意。”
两人已行至长堤尽头,伴着溶溶月细细风,心思和话语都是清透澄亮。
“表哥可曾听过杀威灭风?”
“听曾大人和佟伯父说过,有些地方上来了新的官吏,原有的那些便要使出些刁难手段来,好显示自己在本地的威望人脉或者说一不二的能耐,给新官一个下马威,要他不好大刀阔斧做出伤自己利益的事。”卓思衡对到地方上外任做足了准备。
范希亮早就料得自己表哥是万才之人,外任一事心中必早有准备,但听罢还是击掌赞叹:“不愧是表哥,未雨绸缪身动心行。是这个道理,我刚来的时候也吃了点小亏,但多亏那次山雨,后来下面的人多觉得我亲身力行为县里做事,总归是个好人,便没有太多为难。但我那里不过是个下县,多是本地甄选的补缺小吏,还有招纳的文书押司一类,终究民风淳朴,不会对我怎样。可表哥要去的却是郡望,虽不是一郡之守,但也仅在刺史之下,其中怕会有许多周折,表哥要先想好应对。”
“表弟的话我记下了。”卓思衡持灯而立,粲然笑道,“只是初来乍到,不知个人肚肠,单单一个防字,可以防住怀试探之心的人,又如何防住真正有利益纠葛的天然之敌呢?”
这就超出范希亮的所知范围了,他思忖片刻,只能答道:“固然是防不住存了坏心的人,但总归要提防。”
“我明白表弟的意思,定然会存好防范之心。”卓思衡感激道。
“安化郡下有四个县,各个要比我的桐台县大,你千万要心中有数,不能给人落了口实。”
“这个自然。”
“也不能让上峰挑理,瑾州府是商衢要冲,海运繁盛,个中多有冗杂纠葛,你也要慎之又慎。”
“我的个性想要不慎也还是有点难的。”
“还有,你们离江南府近,素日公文往来的时限也短,决不能懈怠!”
卓思衡笑出声道:“表弟,你真是当了父母官,口吻也好像做了爹娘,小时候我爹带我读书都没耳提命面这样多过。”
范希亮听了调侃也兀自笑出来,两人皆是心怀舒畅,笑声也朗朗而发。远处巡堤的老卒正偷懒躲在柳荫下赏月吃酒,听得这阵欢快之声入耳,又饮了一口心道:不知谁家哪里又来了吃酒多了的公子少年在那里耍酒疯,不过听着是真的舒心,好像酒也跟着更香醇了。
于是明月辉光里,他将酒壶里最后的几口一饮而尽。
第二日,卓思衡和范希亮便都繁忙起来没有时间再闲来叙谈。
卓思衡拿着告身书在江南府的吏部押了印,如此便可直接到郡上赴任;范希亮将自己的述职案文也一一递交有司衙门,他上一任考评优上,难得灵州有地方父母官做得如此出色,江南府几位大人自是勉励一番。
匆匆忙过便是匆匆话别,二人都要马不停蹄去地方上,再见怕是三年之后,卓思衡此次与表弟依依惜别纵然还是心有不舍,却已放心许多。今时的表弟不同往日,如今他心胸开阔见识不凡,又做出自己的政绩民望,有了立身之本立官之念,再不会因为内宅的困顿而疲敝伤怀。
自己总算没有给他指错路。
而自己的路还要再朝南走,翻山越岭才能得见分晓。
于码头辞别先行的范希亮,慈衡也心有不舍,她虽是第一次见表哥,但也觉格外亲切,思及旧日里在朔州时表哥的不懈相助,心中更是难言别绪。
陈榕跟在两人身后,见二人已于离愁中渐渐缓出,方才启口问道:“大人,是否要雇海船至瑾州?还是先歇息一日回官驿再做定夺。”
卓思衡却摇摇头道:“我们不走海路,走山路南下入瑾州。”
陈榕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才说:“自江南府再难,便是五岭三川,极其难行,除非客商沿途贩收货物,少有人行。”
“这些你都有讲过,我记得。”卓思衡解释的时候总是很耐心,“但艰难之路也有路上的见闻和经验,我们初到此地,花些功夫了解风土人情未必就是耽误时日,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得亲自用脚踏一踏瑾州的地界才好心里有数。至于不好提拿的重要行李就雇船送去瑾州,那里有人接应,咱们三人轻装简行,明日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