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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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煦想要道歉,但张了张嘴,却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自己很蠢,这时,一只手却重重拍在他肩上,顺着看去,伸手的卓思衡正用一种兄长看待弟弟的目光望着自己:“但是,你还有机会,你在意的人,在属于你的未来里,还有可能与你分享同一份幸福,共度同一段时光,所以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为了你们共同的希冀,坚强起来,面对一切。”
  刘煦心头大震,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如此沉重却又轻盈的话语,好像要把他的埋藏在心底好久的苦痛都挖掘出来,摆在阳光下曝晒,晒成灰后扬遍漫天——然后它们就消失了,所有的卑微不甘自伤苦怨,全都不见了。
  “太子,人活一世,有时就是要和自己和命运较劲,一时的顺应绝非妥协,只要心底的信念、坚持与原则还在,退一步又何妨呢?”卓思衡觉得这话是说给太子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遐想是不是祖父也劝过当年戾太子一样的话?
  太子听完终于决心振作,甩脱哀戚和萎靡,就着寒凉夜风深吸一口气,仿佛一个男子汉一般郑重点头,用一诺千金的口吻道:“我会做到的,为了母亲,为了妹妹,为了我自己。”
  两人又说了好些闲话,但气氛已是轻松惬意,卓思衡慢悠悠的语气很是能安抚人心,不知不觉间疲倦袭来,刘煦已被困意包裹,他话越来越少,可恍惚之间却想起曾听人讲过的事,迷迷糊糊问道:“卓侍诏,听说你还有个年纪最小的弟弟?”
  他听见那个仿佛永远温润的声音回答自己:“嗯,我弟弟悉衡和太子一样年纪。”
  迷蒙之际,看着卓思衡提及弟弟时眼中的思念和温暖笑容,有那么一瞬间,太子多希望卓思衡是自己的哥哥,可若是如此,太子之位哪轮得到自己?他心思转瞬之间已过千百个念头,最后被疲倦拖入睡眠前想得却是:若是没有母亲和妹妹只自己孤身一人在世上,他这样的太子当了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卓家给卓思衡当个弟弟来得快活。
 
 
第51章 
  两个孩子可以睡得香甜,卓思衡却要强打起精神守夜。
  许是之前昏睡一阵,他只是疲累至极,却并不乏困,时不时戳弄篝火保持进入空气的缝隙足够助燃,适时再添一把不那么潮湿的去皮松枝。
  阴翳的夜空难辨时辰,卓思衡凭借滴在石头上的渗水大致测算已至寅时,再等一会儿天开始变亮,他也能小憩一会儿后再给孩子们猎一顿早餐,只是一日生死变幻,不觉间眼皮已经开始越来越沉……
  诡异的窸窣声爬过卓思衡的困倦,他陡然站立,警觉地朝四周眺望。
  远处山影幢幢,月无光,星不见,漆黑天际下扭曲的树木从峭壁间探出身形,随夜风摆晃诡异的躯体,发出飒飒的声响。
  但自己听到的声音却不是这个动静。
  卓思衡在朔州深山练就的耳力不可能听错,这是野兽伏击隐藏在树丛中才有的声音,可是月黯之夜,就算呼延老爷子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也未必能确认潜伏中的危险来自何方。
  他要耐心等待。
  许是睡得不够安慰又感觉倚靠消失,太子刘煦和公主刘婉都苏醒过来,只是尚在迷蒙,不停用手去揉眼睛,借着火光看到卓思衡示意自己噤声,便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只是什么都不敢问,像两只小兽似的紧紧缩在一处。
  麻背弓是军用硬弓,射程远稳定性强,若是单独一只野兽,卓思衡相信自己可以应付。他张弓搭箭站在火堆前,他们后面是石台岩缝之间,选择这个位置歇息可以避免遇袭时腹背受敌,但仍有三个方向需要戒备。
  忽然,太子惨白着脸,直向面前,他牢记卓思衡的警告,喉咙里没发出半点声音,可表情却恐惧至极。
  卓思衡余光看去,只见两团幽绿荧光自矮灌木中时隐时现。
  几乎瞬间,箭矢破空声凌厉短促,纯无杂音,只听嗤一声后,呜咽哀鸣令人毛骨悚然,自那灌木里竟踉跄出来一只牛犊大小的野狼,额头双目之间正中一箭,此箭力道之大,命中后竟只余一截隼尾箭羽在外。
  卓思衡仍保持开弓姿态,手肩与视线平行,身背笔直如松,唯有大拇指蜷曲搭弦。太子和公主看得呆住,这箭术分明不输禁军锐卒,可怎么他们的卓大哥只是个翰林院从七品侍诏?
  文官现在的选拔标准都这么严格的吗?
  危险解除,太子终于松了口气,他正想开口,却见卓思衡脸上仍是极为少见的严肃和戒备,又自箭囊当中抽取一支搭弓压弦,此次他瞄准的朝向是相反一侧。
  不只是一只狼。
  山洪毁掉野兽巢穴,群狼无处避栖,饥肠辘辘夜晚觅食,即便畏惧火光,也还是选择迎难而上,方才那声呜咽分明是提醒同伴小心危险。
  那只狼,只是先锋哨探。
  朔州森林里豺狼少,虎豹多,卓思衡只在一次赶冬荒随呼延老爷子南下时在与卫州交接地的深山老林边缘遇过一次狼群,老爷子告诉他,身边若是没有火,遇到狼群唯有死路一条,但若能守住篝火,便有胜算。
  “填柴。”
  凄清冷夜,卓思衡的声音听起来如碎帛裂冰,却异常冷静,比温柔言语更能安抚人心。两个孩子听罢,立即往火里加上卓思衡已经磨好的松枝。
  火光立刻大了许多。
  似乎幽幽的绿影也在后退。
  狼群不会在白天捕猎,不出一会儿就会破晓,只要守住黎明前后的夜幕,此劫便可平安度过。
  卓思衡额头已被汗珠濡湿,他死死盯着四周的漆黑,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黑夜仿佛已被危险填满,一声草叶的震颤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危机,卓思衡只剩八支箭,他没有资本贸然出手。
  忽然,自青山公主右前侧窜出一只巨大黑影,速度之快令人目光都快追不上了,卓思衡横身一步,已张满的硬弓发出清脆迸响,箭矢自狼的右颈部入左边出,惯性将狼身甩出老远,冒着热气的狼血溅在刘婉外裙上,她牢牢捂住自己的嘴,竭尽全力不发出声音,太子一把抱住妹妹,尽管他自己的手也在剧烈颤抖。

  几乎同时,自左侧也跳蹿出一只体型略小些的狼,这只速度更快,左右前腿先后着地转换方向,但毕竟狼是怕火的,它竭力避开火光炽盛之处,越走越右,这给了卓思衡瞄准的规律,他看准下一个点位,预判撒弓,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狼背贯穿脊骨,仿佛是将狼拦腰截断钉在地上。
  太子直到那只狼彻底不动才敢睁眼,圈护妹妹的手始终未有半点游弋。卓思衡看在眼里,朝他赞许点头,顺势再往火堆后退一步,直到后背都能感觉到灼灼的热量。
  离火越近,狼群逡巡的距离越远,他们的试探均告失败,却仍不肯丢掉这几乎到口的一餐。
  狼是集体作战最具纪律性和战略性的生物,这次突袭是三只同时出击,它们意图明显:以一只狼的代价牵制敌方有生力量,其余同类则协同攻击没有威胁性人类。于是三只中有一只是吸引卓思衡火力的诱敌疑兵,另两只则直扑刘煦刘婉!
  “靠近火!蹲下!”卓思衡大喊。
  ——同时轮指连发两箭!
  两只狼一个左眼一个右眼中箭几乎同时应声倒地,而目标是卓思衡那只狼却冲到了他的面前。
  “小心!”太子大喊提醒。
  卓思衡就地一滚,右侧喷薄来腥臭的恶风,他与恶狼已近在咫尺!
  下一秒,卓思衡半跪在地以怀中抱月的姿势迅速射发一箭,因距离极近,势大力沉,将落在他原来所站位置的那只狼掼出好远,血迹滚出一条断续的猩红。
  不知是填过柴火后照明光亮范围变大还是天在渐渐变亮,太子觉得自己的视野好了很多,看清了那只死狼竟然是箭入口腔而毙命!
  箭,还有三支。
  卓思衡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只狼,箭一旦用尽,他们的死期便将宣判。
  在这时,终于,头狼出现了。
  它比寻常的狼要大上许多,缓缓自远处亮着幽绿的荧眼,保持安全的距离直面卓思衡,仿佛想要看清对手的长相一般,随即昂头长啸,似在宣布发起黎明前的总攻。
  不好!
  “拿火把!”卓思衡大喊道。
  两个孩子慌乱之中仍保持着听话的乖顺,他们自火堆中扒出两个较粗的树枝握在手上,颤抖的后背紧紧挨着,此时在往他们处聚集的几个缥缈鬼火一样的眼睛看见火光后都静止后退,不敢再朝前一步。
  对峙,等待,时间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
  卓思衡盯着狼群头领绿中带着一丝荧金的眼睛,背对两个孩子,平静地对太子说道:“太子殿下,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可以有劳你照顾一下我的家人吗?”
  卓思衡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出最可怕的话,太子闻言身体和内心几乎就要垮塌,差点忘记呼吸……可是,他如果此时软弱,又怎么对得起昨夜剖心置腹的彻夜长谈和此时救命恩人的郑重托付?
  一瞬间,太子忽然意识到如果要成为卓大哥这样的人,此时此刻要做的承诺,就是扛起担当必须迈出的第一步。
  于是太子也郑重回答:“卓……大哥,我以储君之名发誓,有我一日,必会护卓家一世。”似乎他觉得还不够重,又严正道,“海岳尚可倾,吐诺终不移。”
  “我相信太子殿下。”
  卓思衡点头,却并不回头,只留给太子和公主一个决绝的背影和清风朗月般柔和的话语。
  短暂沉默之后,他率先出箭!
  头狼似没有想到对方竟不死守而是主动出击,惊骇之余蹦出老远,随着他撤开几步,其他绿影也往后退去,只是那支箭却落了空。
  卓思衡本就不打算一击即中,逼退头狼最为紧要,而后他匆匆回身自火堆拔出一枝燃烧松柴,向空中猛地一掷,猩红光辉在已不那么黑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鲜妍弧光,照亮原本盲区的视野,卓思衡终于能看清头狼身后一段距离内的环境,此时手中一箭已是张弓满弦,呼吸间迸出——瞄准的却不是头狼所在!
  头狼没想到自己藏身之地居然一览无余,饶是它走过血雨腥风,在面对这一冷箭时也略显仓皇,它似乎感到我方制胜时辰已经因为方才的对峙而错过,然而心有不甘,怎么都不肯就此认输,那支神出鬼没的箭又逼得它不得不再朝前一步。
  卓思衡等得就是这一步!
  这是他最后一支箭!
  长长的金属破空呼啸声发出好听的蜂鸣,像是一阵极快的琵琶轮指依序快捻。可那枝被卓思衡投掷出去的火把已经彻底熄灭,周围却越来越亮,亮到可以看清箭矢的轨迹提前一步到了头狼狡猾计算好的落脚点,不等它站稳就径直贯穿了它的头颅。
  葱茏山影忽红忽金,还有固执的稀薄残绿不肯屈服秋雨秋风,它们都被朝阳点燃一般,映出璨红的轮廓,摇曳熹微的晨光。
  天终于亮了。
  卓思衡浑身几乎都被冷汗湿透了,那些狼在头狼已死的瞬间就已仓皇而逃,他们得救了。
  这时,太子惊奇地发现,死去头狼的颅顶竟然插着两支箭。
  一支是卓思衡的禁军专用黑簇箭,尾羽是隼羽的红褐色,而另一只则饰以漆黑尾羽,仿佛沾染了方才浓暮一般的夜色。
  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停在他们所在岩台的上方。
  卓思衡也抬头望去,只见晨曦照耀下,关治军监的漆黑甲胄竟也能闪耀出灿烂虹彩。
  虞雍居高临下,他的身后又出现数十名戴甲马卒。
  那支箭属于谁已是不言自明。
  虞雍不顾岩台之间落差极高,竟下马后着甲跃下,甲胄鳞鳞摩擦,他却岿然不动,落地后稳稳当当站直,不疾不徐行至卓思衡身侧停下,一双方而长的眼睛斜侧里看过来:“三箭追魂阵,你一个小小翰林院文官怎么有如此箭术?”
  卓思衡方才便有疑惑,此时听罢更是心头冒火,迎着他不善的目光看回去,冷声道:“你在上面看了多久?”
  虞雍目光没有丝毫闪烁,对视之间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有一小……”
  他话音没落就被突然截断,卓思衡猛地揪住他甲胄外的领巾,将他整个人拉至自己近前。
  西胜军治关的将士们见状皆是大惊转而震怒,小小文官居然敢对他们主将无礼,于是一连跳下十几人,落地后立即刀剑出鞘,逼迫而来。
  “大胆!”
  “放手!”
  军人的喊喝极具威胁性和破坏力,然而卓思衡却连眼珠都不动一下,他冷冰冰看着面色如常的虞雍,几乎从自己牙缝里挤出了极力压抑住愤怒后的嘶声:“若是太子公主有何闪失,你该当何罪?”
  “二位殿下有卓侍诏神箭护卫,必然毫发无损。”虞雍反倒轻笑一声,抬手示意自己部下不必动作。
  卓思衡松开了手。
  他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真心生气比杀狼还他妈消耗体力。
  卓思衡想着,用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再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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