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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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自己的弟妹不需要哄,他们都吃过天大的苦,太懂事听话,于是老天爷让他在这一天将前十几年的份额补上,给他两个能哭的弟妹,让他好好体会一次做人大哥的切实感。
  不过其实……感觉还挺好的。
  卓思衡看着孩子的背影始终保持在自己视野范围内,这才起身查看周遭环境。浮木上仍挂着那把麻背弓,多亏禁军的武器军械匠造过硬,来势汹汹的水流激荡都未折未断,他们才得以保全性命,原本箭囊也一直牢牢斜套在他身上,两个孩子拖拽时才给去掉,如今箭囊掉进石头下的淤泥里,卓思衡下去捡起来查验,一共九支精铁黑簇箭一支不少,都被封在羊皮的箭囊当中。
  然后,他便一个人朝岩石更上方走去。
  这是几个巨大岩石拼成的小小台基,岩石交接处参差咬合,形成好些平行于地面的缝隙,有些一根树枝都插不进去,有的却可以半个身体探进去查看。习性凶狠的猛禽最爱在此处筑巢,秋季时这些鸟巢多已荒废,但用来筑巢的碎木片干绒草却最是蓬松柔软,加之水位不曾涨到此处,雨水也淋不进来,因此岩缝深处的干燥环境保持得很好。卓思衡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再加上一个手臂的长度摸索半天,终于摸到一处干爽的窝巢,二指轻扯拽了出来,果然是鸟儿给自家孩子准备的上好婴儿房,外面下了这样久的雨,它还能不潮湿不塌瘪,他顺路又在里面掏出几块干燥的碎石,都小心翼翼放在没有沾水的地方备用。
  孩子这时也抱回两怀树枝,卓思衡让他们在靠内岩台上将树枝潮湿的树皮磨掉,借此提升些热度蒸发水汽,再取出一支箭矢,以铁簇摩擦没有淋湿的石子,用擦出的火星点燃干燥的鸟窝。最后放到一丛已磨去外皮露出些许松脂、虽不够干爽但温度也已足够高的松树枝围环……
  篝火就这样燃起了。
  此番戏法一样的取火表演彻底奠定了卓思衡在两个孩子心中的老大地位,怕是就算他现在要谋朝篡位,两个孩子都会像方才一样用力拍手鼓掌表示支持。
  解决了取暖问题,还要解决果腹,这对于卓思衡就简单了,他吩咐孩子烤干身上的衣服,然后自己一个人做好记号,去林子打了只因山洪受惊没了巢穴的野兔,未免孩子害怕,他还是把兔子杀好剥皮后带回的临时营地。
  虽然这俩孩子都见过杀人了,还是给他们少增加点心理阴影吧……
  卓思衡又到高处摘了一把酸浆果,捏碎均匀涂抹在兔肉上后再架火烤制,用天然的酸涩味道去除腥味,避免肉类在没有盐分的情况下不够鲜美和口感差的问题。
  两个孩子瞪圆眼珠,只觉得卓思衡是什么神仙下凡才有这样的本领,而当他们将鲜香油光的兔肉吃入饥肠辘辘的肚里时,更确定了卓思衡一定超凡脱俗拥有奇诡本领,是戏说里才会出现的传奇人物。
  “卓侍诏哥哥,状元也要会这个的吗?”吃饱后的刘婉投来崇拜的目光。
  卓思衡嘴上说只是一点点家乡时学到的本领,心里想得确是当年他以为自己要靠绝地求生和极地大冒险才能养活家人,谁知道峰回路转又当了回状元,本以为这些本事再也用不上了,哪里晓得怎么又天降了你们两个大宝贝要他带着荒野求生。
  当真是命运九曲十八弯,兜兜转转间也不知那条路上就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想到这里,卓思衡顿觉好笑,自己也算读书出息读出个状元来,心中所想的比喻怎么还是如此拙劣。
  他吃过兔肉,精神好了许多,身上疼痛的伤处也折磨稍缓,又去捡了松树枝磨掉外皮续火,到底还是潮湿了些,火堆上黑烟滚滚,不过也是焉知非福:若是有寻找太子的队伍能看见这烟尘就更好了。
  对了,太子。
  卓思衡在火堆边填柴,两个孩子身上脏得不像样子的衣服差不多都已烤干,可秋夜露重,又刚下过雨,他们都缩得像是冬日里的麻雀,将手小心翼翼探向火苗取暖。
  此时不说怕是没有合适的时候了,卓思衡再不忍心也得向两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开口询问心中一直狐疑的问题:“太子,公主,有些话眼下不问回去或许便没机会再谈,此时高天远月只有我们三人,可否告知我实情?不知你们两个为何会掉队?又怎么遇到的刺客?”
  青山公主听到这已是面皮又惨白一片,但到底是经历了生死幻变后坚强长进许多,忍住了眼泪并没有哭,太子心道我不相信救我和妹妹性命的卓大哥还能相信谁呢?于是将当日全部情况告知。

  原来青山公主对狩猎全无兴趣,她只是凑热闹加上想同哥哥一样骑马才进了那支都是妙龄少女的队伍,太子也并不热衷骑射,只是若他不能射得猎物便会更加见罪与父皇,假如此次战绩斐然,或许回去还能替母后求情。
  太子队伍里的兵油子都不想奔波辛苦,请他设陷阱捉到猎物假装射获,太子不允,那些人本就与他不熟,更是怠慢,经常林里走一小会儿便嚷累和渴,斥候也不尽心,太子头两天就被这些人带着原地打转,根本没走出多远,第三日下雨后便在沛水一条小小支流扎营逗留,有人嚷着受伤有人嚷着生病,却都是再不肯移动半步。
  这边女子都是朝出暮回,每日如此,次日再入林在边缘狩猎,青山公主也不例外,她没想到自己第三天单独带着侍卫骑马,竟然还能寻到哥哥的营地。兄妹相见后,太子愁闷的心情好了许多,又留她在营里一同用过膳再回去。谁知二人还没说完话,不知从哪冒出了冷箭,竟接连将公主身边几人射毙,余下的都是太子亲随的兵油,他们竟然朝从林中走出的刺客跪拜,口中说着自己已经照做将人引来至此,但求饶过性命。
  太子再恐惧慌乱也知事有蹊跷,趁着刺客结果那些人时迅雷不及掩耳拉着妹妹骑上马,逃往林中。二人在林子里没头没尾纵马了一夜,谁知竟没甩掉刺客,终于是被他堵住,二人又是弃马而逃,没跑出多远,仍是被轻易追上,就在他们以为要在这里殒命之时,卓思衡却从天而降……
  听罢,卓思衡沉吟许久,问道:“他有说过什么吗?”
  太子摇摇头:“从头至尾,除了……那句死前的话,什么都没说过。”
  卓思衡陷入沉默。
  首先,刺客竟然轻易安排并贿赂了太子的狩猎随从,将他引至预定地点,若有这个本事安排行刺,又为报仇痛快,那不如自己混入其中夜里动手脱身更为方便?为何如此弯绕?唯一解释是只有他一人行凶,且有严密计算好的时间,他分身乏术,不能同时多段操作,又有必须掩藏罪行的理由,不能太过明显的行凶;
  其次,刺客选择的预定地点在沛水支流的河道附近,卓思衡之前便觉得这山洪来得怎么就如此巧?皇家御林附近的河道大多都为了安全修筑了堤坝,一天一夜暴雨足以让河水涨高满溢,却未必能形成洪峰,除非有人炸毁,希望能借山洪掩盖罪行,这样一来,第一条便可以解释了,刺客需要时间布置好毁尸灭迹的办法,待到下雨时炸毁河道,让山洪冲刷他行刺太子的罪证;
  最后,刺客辱骂皇后“卖主求荣”,直指当年皇帝继位前的风波,若要真的回去后闹大惊动朝野,怕是要彻底翻寻行刺动机,积年旧怨一朝得见天日,偏偏这些是皇帝这些年从来没提过的,是以,即便皇帝知道此次行刺,也未必会愿意追查到底,他会坚持保守自己的秘密,永远。
  以上。
  分析过后,卓思衡非常灰心,因为他知道,凭借皇帝对太子的喜爱程度,完全不足以支撑自曝式的刨根问底,皇后也未必愿意提及,此事关系甚深,或许有幕后主使暗中相助,或许只是刺客一人精心布置多时,缺乏证据无从得知,只能确定似与景宗有关,至此,事情的真相恐怕以他的一己之力是极难知晓了。
  更难的是,他还要劝说太子公主这两个受害者接受这个现实。
  “太子,公主,敢问你们相信我吗?”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用臣自称。
  太子刘煦听他称呼亲昵,极其卖力点头,崇拜之情溢满双眸:“卓侍诏,你的话我今后无不听从!”
  青山公主也是跟随哥哥一同点头:“卓侍诏哥哥,就算你叫我不哭,我也会听话的。”
  朔月隐于天际,晦暗无星的夜晚,卓思衡知道自己带些嘶哑的声音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但他希望自己所讲的道理可以让两个孩子明白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回去后,太子你必须亲自告诉皇上我此刻说得谎话:你和公主遇到刺客,那人不问缘由就杀了你们的亲随,又追杀你们一路,千钧一发的时候,是你自己拔出短刃保护了妹妹。后来,你们遇到了我,我在带你们出去的路上遇见山洪……自此往后便实话实说吧。”
  太子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道:“卓侍诏,你……你让我在父皇面前撒谎?”
  卓思衡郑重地点头道:“没错,太子,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妹妹和母后,你必须说谎。”
  “可是这样怎么找出凶手的目的!他是否有幕后指使?他们下一个目标又是不是我母后?这些事这么重要,难道就掀过去了吗?”公主急得快哭出声来,“卓侍诏哥哥,难道……你不要帮我们了吗?我和哥哥要一个公道总不过分呀……”
  “我就是在帮你们,这件事不会有公道的……”卓思衡知道自己的声音此刻过于冷静,所以显得半分不近人情,但他必须如此,温言软语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解决问题,“记住,天底下不是每件事都立刻就能见到公道的,静待来日,方能正心。”
  有些公道来得会迟些,还要自己有能力亲手讨要。
  但这个道理,他此时不打算言明。
  两个孩子呆愣在原地,仿佛在努力理解卓思衡话中的意思。
  “此刻的妥协,是为了生存,你们只需要隐瞒真相,就能让你们的母后躲过一次劫难,能让你们的父皇带给你们更多的爱怜,能让你们两个自己把握住更好的明天……以待来日方长。”卓思衡握住两个孩子的手,心下不忍,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冰冷坚硬如箭簇,“与这些相比,眼前的真相和公道不值一提。”
  他太了解皇帝的个性,皇帝承嗣景宗继位,深以认贼作父为耻,若真是当年皇后反叛景宗助他登临帝位,他却仍是如此对待皇后,那更是证明他心中深恨究竟多难以平息……以及皇帝的器量有多狭小。如果翻出旧日夙愿,牵涉当年旧事,皇帝必会恼怒,怜悯之情也会被冲击殆尽,他终究永远只会为自己考虑,那么抖露真相提出彻查的太子必受牵连,甚至唯一知情人皇后也会因此遭受灭口的灾厄。
  公主似乎还要为自己争取,太子却垂下眼帘,按住妹妹的手:“婉婉,我们就照卓侍诏的话做。”他虽然没有哭泣,但平静的声音里透出的无奈悲凉并不比哀哭要少。
  听到哥哥也这样说,公主忿忿后更为落寞,但却不再开口,仿佛做了极大努力,含泪点了点头。
  两个孩子都没再说话,林中长夜分外寂静,山洪洗刷之后,连虫鸣都不得耳闻。
  许是一日疲惫至极,没一会儿公主便靠着卓思衡睡着了。
  太子已经有好一会儿只是盯着火苗一言不发,卓思衡不忍见他灰心至此,将声音低了好些说道:“太子,我们都是为人兄长的,注定许多事不能依照脾气个性随意妄为,这是为了保全所护之人与保全自身必须做的事情。”
  “我明白这个道理。”太子低着头,少年鲜润的脸庞淹没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当中,“我必须让父皇喜爱我,才能保护母亲和妹妹,他不喜欢从前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太子可是心中委屈?”
  谁知刘煦却摇摇头:“我是在恼恨,为什么这样浅显的道理,还要卓侍诏讲得如此明白透彻我才意识到。我果然……不适合做太子……”
  “太子,这话我只能听一次,也只有我能听,在其余的人面前——哪怕是你的母亲,你也不许再说。”卓思衡紧挨他坐着,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于是脱下自己的官袍,一半盖在太子身上,越过自己,另一半盖在公主身上,将三个人都尽量囊括在稀薄的温暖当中,“机会给到你时,你必须牢牢握住,因为好些机会,是没有退路的。但若是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焉知尽头会不会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个人呢?”
  听过这话,太子再抬头看向他时眼中终于有了星亮:“卓侍诏,我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卓思衡愣住了,继而笑笑说道:“太子,我也有自己的无奈和不能选择,并非万事顺心的。”
  “但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还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
  卓思衡的笑容渐渐褪去,悲伤自他心底泛起波涛,许久,他忽得低头笑了笑说道:“太子,有两个我想保护想要给予幸福的人……已经不在了,任凭我再怎么力挽狂澜运筹帷幄,也无法让他们回到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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