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听罢,除去一些非常了解卓思衡能耐的官吏,大部分都觉得此人格外厚道且淳善,不与同僚为梯而攀,是官场上难得的老实人啊……于是百官皆是符合此举可行,前宽后严,也是诸多明君的信赏必罚之道。
皇帝本不肯罢休,可诸官深求,他从来是兼听则明的,便也只好答允,却又下诏严斥此种行为,若是考课铨选期间再犯,定惩不赦。
如此,卓思衡和皇帝的配合结束,事情也已经完美解决,东西卓思衡表示可以退还回去,但没人敢来拿,他又求皇帝收给国库,皇帝也顺水推舟,说是当做他为官清正的封赏。
卓思衡事后复盘,心道洗黑钱最高的效率,大概就是这种自上而下的方法了吧。
眼看事情闹大入了圣听且有了圣裁,再无人敢去找卓思衡送礼,卓家一时安静如初,恢复到亲戚关系最简单时的状态。
云桑薇纵然知晓卓思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但见他这周密部署和杰出的识人本色,也不禁再佩服一下丈夫的能耐,忍不住面夸卓思衡一番。
被别人夸奖卓思衡已经听惯了,可被自己妻子夸奖这种美事,真是怎样都不腻,他忍不住又要卖个关子出来,于是讳莫如深笑道:“要是不把这件事解决好,后面还有一件挨骂的事可就做不下去了。”
第193章
“陛下,卓侍郎处事蓄私,无德妄才,竟以旧日生徒储为他日党辈!今后岂不是要自张门户操章弄权于朝堂之上?”
“荒谬!吏学为国而设,举才也应国格而论,左选本是吏部尚书、侍郎私权,自古无其余堂臣可干涉,今日众人非议,无非因当年轻视卓侍郎所初设吏学,无视召邀,因此今日幸事未落而门,故有此怨怼化恨之语!”
……
崇政殿内,皇帝坐于前处,保持他一贯的安静,倾听臣下言语的碰撞与攻击,始终不发一言。
此次激烈争执的原因很简单,是卓思衡在前日宣布,自己手上左选名目将分为官与吏,此次不仅是朝廷正选之官,旁选之吏也可铨选顺流而上,但吏学没有上升流通的律例及法规,甚至没有有效的国家级考试,那么他便打算从国子监的吏学中选出佼佼者,作为本次左选吏员的名额,直接进入六部各有司衙门。
其实吏学本就有五部与军中差派来进学后归去原职的吏员,排除此些,其余人数并不多,因此卓思衡左选拔擢的比例就显得极为可观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之前看出吏学前程或有大泽将子弟送去的人家皆喜出望外,须知吏员一辈虽能以衙门公职而出入,享国之禄米,却几乎难越级升迁,几乎一世锁于一职,但卓思衡的做法便是给这关得严严实实的盖棺定论凿出了窗,至少他们的子侄辈虽说不事科举,却也能一日龙门得跃,入去六部要门为公为吏。
但没有搭上这趟快车的其他人,便开始“不患寡而患不均”了。
几位当朝官员当即纷纷上表,攻击方向出奇一致,都瞄准卓思衡曾经在国子监供职,设立吏学非是为国拔器而是为其蓄私储才,以备收买人心,作为来日垄掌朝纲结党营私之用。此时此刻,卓思衡拥有了这个权力,便开始为自己的昔日门生造桥铺路,借此谋私。这次铨选是蓄谋已久为吏学所谋。
于是皇帝在崇政殿召集了所有上书臣工与朝廷要员,近一百余人按班而列,参加这场许久未有的争执。
各人各执一词,卓思衡在朝中不乏吏学受益的支持者,不用其开口也能为他辩护,此时的卓思衡就像是一个无辜无措的中立者,不住地为自己鲁莽言论道歉,左右相劝,中和各方激词。
“诸位同僚,切勿再为我而争执……咱们会同君面,共同商议个解决办法如何?”
最后,卓思衡无奈说出此句后,皇帝终于自龙椅上站起,喧嚣止息,他缓缓开口道:“左选依照旧例,本不该其余人过多置喙,但此事涉及国器他用,便是在朕面前讨论开来也无妨,吏学也是朕首肯的心血,若置身非议当中,朕犹不忍,既然卓侍郎也愿弃旧案,不如诸位爱卿先稳稳心神,再做他思。”
皇帝发话做总结陈词,而卓思衡又主动退了一步,众人便都稍有收敛,纷纷拿出自己的意见。
但问题是,好处得益一旦给出,再想完全收回去,只会闹作更大一团动静无法收场,即便是因吏学深觉自己有损不肯眼睁睁看着旁人得益的人,也不敢贸然提出干脆不许取吏员入左选的过激之言,各人都小心试探彼此的底线,一点点将对利益的谋求展露出来。
这次,卓思衡也体验到皇帝旁观者的快乐,乐得一言不发,看众人为自己的一句话争利不让,犹如寸土争功一般只在史书上才看得到的场面。
怪不得古往今来好些人喜欢当皇帝啊……卓思衡偷偷去看认真听着臣下辩论的那位九五之尊,竟然一时之间也能感觉他在弄权之际所感受到的快乐。
虽然众人在崇政殿吵得热闹,可也有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只被无辜连累的人。
虞雍因禁军送入吏学人数极多惨遭传召,站在殿内一个多时辰只能侯听文臣聒噪和姓卓的在那边搭台唱戏,此时他早就耐心耗尽,却又不能甩袖而去,烦躁之际,他却看见卓思衡似乎是在看皇帝。
难道是在等什么示下终结这出闹剧?
忖度卓思衡的心思,虞雍陷入奉召入宫前与表兄靳嘉的谈话回忆当中。
“我担忧此次风波或许未必如表面只是议事那样简单,你我二人务必谨言慎行,先观望情况再做言论。”靳嘉永远是谨慎的,此次一同被传召他早就料到,因此叮嘱虞雍时格外沉稳。
“卓思衡最擅长的弄权招数便是以退为进。”虞雍正了正头冠,“这次八成又是他的把戏。”
“他苦心耕耘多年吏学,怎会不为之计长远?只是云山明知这样会引得朝野之中未曾沾染此光的那些人觊觎妒恨,何苦在自己那吏部任上第一次要紧差事前平添争议?”靳嘉能理解卓思衡的动机,却无法领略其真正用意。
“表哥以为他这样做会惹非议?”虞雍不置可否一笑,“他这样做恰恰是给自己去除前路上不必要的争执与旁论。”
“你的意思是……”靳嘉似有些明了,但仍未能窥见全貌。
“姓卓的心思缜密,无利不起早。定是早就知道那封奏章呈上去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看他所求无非是借此机会将吏学的规模和威望都再扩大一些,好让人看见,跟着他姓卓的便宜从事就有肉吃——哪怕时隔良久。此次朝议我想无非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吏学生的选拔会变成定式,这么好的晋升机会,当雨露均沾才是,毕竟朝廷里也不是谁家的子弟都个个能像表哥一样不求恩荫自考功名,官宦贵戚世家子弟无能者居多,若往后铨选有吏员一席之地,那岂不是又一条仕途可走?恩荫每年名额有限,到底不是百分百可行。”
听了表弟的话,靳嘉全然明了惊叹道:“好毒辣的计策!大臣们必定会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最后不得不折中,他又能从吏学中选人,自己所创立的学府又能光大荣耀。一个利字搅动天翻地覆,确像是他的手段。”
“不止如此。他这样一来让今后继任的吏部尚书和侍郎该如何行事?如果不效仿,那必然更惹争议,要知道因此契机,众臣必定会有不少将子弟送入吏学,换人就免除此法?那不是教人搁置前程断人后路的事么?那大家难道善罢甘休?怕是又要闹到圣上面前。为求折衷与稳健,圣上必然是希望此法得延,这样一来,但凡铨选都会将吏员纳入考量,我想这才是姓卓的最想看到的局面。”
……
虞雍和靳嘉似乎是同时想起了这段对话,二人在朝堂之上互相换了个眼神,顿时心照不宣,此时诸位大臣的讨论也已经出了结果,果不其然,最终大家决定相互折中:左选仍可选任吏员,但需吏学考试以定名单,不得卓思衡私自决断,同时今后吏学开放选任,入学需比照科举简格考取,投考资格也参照科举,略可放宽,官品军品子弟亦照国子监例,勘对核查后方非试而入,此法纳入规程,可酌情再议。
卓思衡已经习惯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朝堂,不过表面上还是平静里带一丝沮丧才符合他今日所扮演的角色。
只要吏学的考试能有规章和定期,其实他挨点骂也没有关系,要知道最初科举也不是定时且完善的考试制度,而是从一个简陋的开端逐渐发展变成了今日上升的唯一渠道。
科举可以,吏学也能。
他需要推动的,只是以后吏学继续向社会面招生,其余的就可以暂时交给时间,让发展成为一种积淀。
虞雍和靳嘉自崇政殿内出来,望着先他们几步在前的卓思衡似乎是因沮丧而微微躬起的脊背,一时竟只能对视,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猜到卓思衡有心思做的事,却没想到他要做得如此大,吏学若是朝平民百姓人家开了方便之门。两场考试,几乎就改变了整个朝廷吏员选取与任免的流程,同时,又兼顾了朝堂士人和百姓的利益,仿若他卓思衡在衡秤上翻江倒海,给两头找了个真正的折中,最后人人满意,却不知都落入了他的窠臼当中。
靳嘉心中感慨自己母亲果真慧眼,若有此人襄助,太子哪怕如今尚在低谷都能再度翻身,更何况今昔的太子已非昨日可比。
而靳嘉身旁的虞雍望着那个让人不痛快的背影,用不传外耳之声蹙眉低语:
“他是有多喜欢考试……”
……
办完这件心心念念的事,卓思衡又能下一步去着手当前真正被撂在手心里滚烫的栗子。
御史台的特别工作小组今日下午便会抵达吏部衙门开始考课勘磨的办公,当然特别行动小组只是卓思衡自己一厢情愿的叫法,旁人都叫这由高永清所率的十人御史台官吏为暂领吏部巡检司。
卓思衡起得名字又一次被驳回了。
不过这份沮丧在看到御史台队伍真正主领而来之人时却被一扫而空。
“臣拜见太子殿下。”
卓思衡率吏部众官于正厅迎接太子刘煦,此时的太子也有了多年历练后的沉稳与精干,如旧的清澈目光和平易近人,也礼贤下士同他行礼道:“卓侍郎无需行此大礼,我以门下省侍中而非太子之身前来,还请今后有多指教。”
第194章
太子此次前来乃为门下省协理吏部考课一事,他虽身无常职,却代为门下省侍中,大权在身,若是只言不置,未免有人说他遇事只会摊派手下,因此亲身来到吏部。再加上太子曾有所耳闻,卓思衡与高永清因前事过节,已许久不曾来往,即日起即将共事,他如何不能不担心?
高永清在门下省对太子多有从旁协助,也不似部分官吏似有观望之嫌,尽心竭力,好些太子刘煦不了解的约定俗成,他都事无巨细相告,绝不推诿。他不愿见两个纯直良正之臣因误解针锋相对,便想自己尝试从中斡旋,缓和些今后二人公事的冷凌。
谁知卓思衡率领吏部众臣拜见过他后,安排诸位大理寺臣工由沈崇崖带领去到专辟的僚属,请他与高永清一起去到侍郎处置公事的内堂里,太子既惊喜又忧心,忐忑之际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调节,谁知三人一入内堂,卓思衡便和高永清相视一笑,抬手而握。
“大哥,恭喜你荣登此位!”
在刘煦眼中永远板着脸的高永清竟然是笑着对卓思衡说话的,刘煦整个人都是茫然无措的。
“刚来就要负责考课铨选,两只手都握着烫手山芋,哪里好恭喜。”卓思衡用力回握后笑道,“幸好能有你来替我分忧,不然真不知接下来的纷扰要怎么一个人应对。”
“大哥放心,我既来了吏部,今后可便宜从事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便是。”高永清笑着回应。
“这段时间多亏你在门下省帮我为太子殿下引灯看路,殿下未掌过俗务,初次山手难免心慌手乱,有你襄助,我怎会不放心?只是要你两边兼顾实在是辛苦。”
“大哥的吩咐,我自当责无旁贷。”
太子这才反应过来:“你们……”他的手胡乱比划,可嘴却最多说出两个字来。
卓思衡和高永清见太子如此反应,便知二人的默契连他都瞒过去,相视一笑,还是卓思衡上前一步说道:“殿下莫慌,从前如何想今后也如何想,但您只需记得一点,高大人绝不会欺你骗你,我与殿下职务相隔甚远,不好私交露于人前,高大人与您本就该是上下同衙,于私你们二人虽也不应见面,但于公,你们但凡人前直言都是无人可置喙的。”
言及此处,他又去看高永清道:“但你也要注意,若官家问起你为太子尽责,你尽可耿直奏对,只说是陛下命太子执掌门下省,你辅佐太子便是无愧陛下,官家最爱听这样的话,多说点他不会嫌弃听腻的。但仍是不可展露太多对太子的关切,只秉公而待的架势就足够了。咱们当下还是不应暴露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