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心道,你的脑壳要是有你的嘴这么硬就好了。
算了,自己的脖子也没有钢刀硬,还是换个说法吧。
“陛下若真心想历练二位皇子,莫不如先仿效长公主从事吧。”
好了,预防针打完了,该说正事了。
“你是指先让他们执理一些宗亲与政务略有交融之事?”皇帝仿佛逃掉了一个自己不喜欢的话题一般,恨不得快马加鞭积极投身到下个问题中去,“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并没有这样多的适逢其时来安排太子和越王。”
这话就是要让卓思衡来创造机会。
不过没关系,机会嘛,眼下就有一个。
卓思衡直接将遇刺后藩王世子失踪一事原原本本告诉皇帝。
虞雍因其职务,必然是要先汇报过这件事的,说不定那封信皇帝也已然看过。那么卓思衡如果不说自己知道的,就显得有些“奸猾”了。可要如何说以及在什么情况下说,卓思衡略微修改了原本的答案,在恰当时候主动交卷。
我真是个合格的纯臣啊……卓思衡说完后忍不住在心底对自己进行一番他看起来丝毫不过分的夸奖。
当然这个纯臣的定义是卓思衡自己所下,最终解释权也归他自己。
皇帝听过确实也不意外,他的回答也证实了卓思衡的猜想:“此事我已听虞雍报奏,明日大理寺即将带那些妄图逃离行宫之人回典狱问话,朕暂且也不打算治罪。不过你说此事和给太子与越王分派差事有关,莫非你是想令他二人试手此事?”
“刺客与其同党之疑与审,该当大理寺刑部乃至御史台三司过问,此事涉及陛下与皇后的安危,而二位殿下资历尚浅,并无尝试余地。臣以为,藩王世子缺离一事,倒是可以让二位殿下负责查问。一来此事却也在家事同国事之际,二来殿下们身份尊贵却无实际权柄,去过问便好像是堂兄弟之间走动探访,淡化去兴师问罪的意思,也好让诸位藩王安心镇藩。”卓思衡拿出最有利的说辞来给太子找一个合适他的工作,加上前面的铺垫,让这番话显得没有半点私心,非常之诚挚。
但卓思衡心中清楚,如果让太子一上手就去做那些繁复之务,怕是神仙来都要皱眉头,更何况一个从没碰过庶务的人?到时候难免皇帝不满,群臣生轻视之心,太子自己也会受损而挫,他好不容易给竖起来的昂扬斗志怕是又没了大半。
卓思衡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他精准把控皇帝的心态,从铺垫到图穷匕见一条龙服务,绝对不给皇帝一个说不的理由和机会。毕竟,没有人能拿出比他更好更合适也更凿凿可据、井井有法的谋策。
最重要的是,这个办法对朝政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卓思衡知道皇帝是不会拒绝的。
“好!”皇帝笑道,“朕也正在忧烦此事该如何处理,总不能让诸位世子承担莫须有之罪,但若不过问……也并非严事之理。这两日太子和越王都看出长进不少,也是朕遭逢此劫,逼得两个孩子不得不先去面对疾风骤浪了……”
“二位殿下都是可造之材,陛下悉心培理,焉有不力。”
“自古为帝王者,天命之年方虑其后,可朕经历此番,不得不多有所思。”皇帝叹息道,“朕在昏迷混沌当间,只觉万事皆轻若鸿毛,唯有江山社稷重压心头。卓爱卿于山陵险崩之日运筹砥砺,朕心中感念,因此这个问题,朕没问过旁人,却想听听爱卿心中是否有可堪承此重任者?”
卓思衡连停顿都没有,迅速给出答案:“回陛下,臣以为太子可授命于天。”
“你便这样确凿?”皇帝看着卓思衡,声音愈发低沉。
卓思衡却显得格外坦然道:“若非如此,以陛下之英明睿断,又怎会立其为太子呢?既已立太子,那臣自然谨遵圣旨,不敢违背圣意,唯有视陛下所立之太子为继业之首选。”
任何突然袭击都不能击垮我。卓思衡想。只要是试探,其本意都必然隐藏在表象的词句之下,找到关键信息提炼,他总能得到正确答案。想看他是不是为站队才提这个意见,皇帝的想法很好,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入朝野的小小侍诏,会因为皇帝眼花缭乱的操作而惊叹不已。
现在,他的目标早已不是熟谙规则并利用规则,他要开始制定权力的规则,把暗中的主动权渐渐揽入自己手中。
当然这一切不能让皇帝发觉,他非常谨慎,这是一个人初尝权力甘美时最好的保护色。
如果皇帝看着自己,他会看到一个坦率甚至有些大胆直言的臣子,他会看到一个有能力却足够忠诚的下属。
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卓思衡心中真正的想法。
这也是经此一役,卓思衡的崭新认知:
皇帝,其实是权力的消耗品。
如此而已。
卓思衡深知他无法改变时代,他的目标只是去做未来即将出现的千万个台阶的第一级,可即便如此,他也需要权力来配合实践这个即便会导致天翻地覆他自己也无缘得见的理想。
“你说得对,太子是朕所选立,也是祖宗之法所择,朕不会轻言废立之事。”皇帝在直视卓思衡许久后,十分郑重道,“朕知道,群臣都看得出朕偏心幼子,但赵王年纪还小,也未必就如太子般持重稳健,自古废长立幼的前车之鉴朕都知道,你话里的深意朕也明白,能言及至深若此,朕自是信得过你。不过真有些事确实是该交待太子了,你且先回去,这两日移驾回宫的事还得你帮沈相费费心,他这一来一回也是病了……”说到此处,原本已经转过身重显悠闲之态的皇帝忽然意味深长再度看向卓思衡道,“也是时候该你们这些年轻人分担些老臣的重担了。”
他分不分担,那还要看后续事态的发展,但是太子的好时机确实真正到来。
卓思衡退下后走出行宫内苑,抬眼望向不远处皇后暂居的宫室,心中的悠长牵挂就仿佛此时绵延天际的最后夏日滟光……
太子殿下,我该说该做的都已不能更多,接下来这次父子对话,要全然看你如何自己把握了……
第151章
“陛下传召,还请太子殿下迅即动身。”
传达上谕的内监将“迅即”两个字咬得很重,正侍奉皇后服药的太子刘煦与青山公主刘婉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我这便更衣整仪,觐见父皇。”
待内监得了回话离去,刘婉微微侧过头,含怨道:“这会儿全都安慰了一圈,倒想起哥哥来了……”
躺在床上的皇后虽已睁开了眼,却仍是面色苍白血色全无,虚弱瞪看女儿一眼道:“怎能这样讲话,即便在私下,也该少些怨怼之语,不为别的,只教自己宽心……”她一口气尚说不了如此多字词,虚极而喘,刘婉赶忙去顺气道:“我错了母后……别气……”
皇后身体虚弱又兼腹带刀伤,不宜挪动,只能原处静养,这些日子都靠太子和公主二人衣不解带侍奉,分毫不肯假手于宫婢,二人轮流将苦涩的汤药舀入指甲盖大小的银勺,再一点点送喂至皇后唇边,故而除去每日例行的请安问候,太子都陪伴在母亲身边。
卓思衡告诉太子他一定要沉得住气,可是三五日的功夫,皇帝一次都没召见,太子牢记此言倒十分平静,然而青山公主却替哥哥心有不平。
“阿婉,你侍奉母后把剩下的药喝了,记得慢一点,蜜水我已让人温过,服药后你试试凉热,太烫口也是不好。”太子悉心叮嘱道。
“哥哥小心些。”虽然这不像是要去见父亲时应该叮嘱的话,可刘婉总觉得父皇叫哥哥去从没有过什么好事,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太子今次一反常态,不似从前被皇帝叫去时的拘谨与彷徨,有股从未有过的端然的从容,他看着妹妹担忧的神色,笑言安抚道:“若是为了兴师问罪,父皇早便将我叫去了,他赏且从宜罚却从疾,次次如此,我心中有数,妹妹不必担心。即便有什么险厄,我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些日子我已想得不能更透达,除去你和母后,哪有需要我烦扰之事呢?只要你们安好,我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皇后听到儿子这样讲,一时错愕,可很快,她似乎就已明白儿子为何能这样镇定自若,旋即虚弱笑道:“经寒暑晓冷暖,我儿长进了……好,好……”
太子被母亲这般夸奖,也不谦虚,只道:“是卓侍诏开导得好,我少钻些牛角尖,路便走得更坦阔。”
“既然是卓大人指点,那他必然告知你该如何做最是得宜,母后也就不啰嗦了,你快去吧,别让你父皇久等。”皇后未尝不是担忧,可见儿子如今说话已有老成之感,便也不再缀言。
太子点了点头,又不放心,再试过汤药温热才离去。
“母后,哥哥仿佛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太子走后,刘婉一面继续侍奉汤药一面说道。
皇后又是欣慰,又是悲哀的摇了摇头道:“若不如此,他在宫中该如何自处?即便我讲过多次,到底还是要你哥哥自己想个清楚明白才能过了这道心坎。他能觉悟,我这一刀也是老天赐下的该当一劫。”
刘婉心下不忍,但也知情势如此,他们三人哪有余地?便只低了头,偷偷去抹掉眼角因忍耐不住而溢出的泪珠。
“这宫中你若不坚强,那到处都是暗礁,随便一碰,最柔弱的便只好鲜血淋漓,我们三人相依为命至今,你哥哥……他已经尽力了,接下来的路唯有迎难而上。不过,有卓大人相助,未必我们三母子人就不能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母后,我能帮哥哥什么吗?”刘婉急切道,“我不能看着哥哥腹背受敌任人欺凌!我是当朝皇后的女儿,当朝太子的妹妹,我也要仰起头来!”
皇后勉强而缓慢地抬起手臂,用轻颤的手指抚摸女儿柔软乌黑的鬓发:“你们兄妹本就是一心。无论你要做什么,且记住,只看长公主便够了。你要向你的姑姑学习,她的一举一动,你都得看在眼里、记在心底,这些从旁而来的智慧有朝一日必定会有用武之地。”
刘婉重重地点了点头。
……
熏烧药材的苦涩气味缭绕室内,太医收拾好药箱,内监替其携带,二人依次告退后,皇帝才对一直垂手而立在身侧的太子说道:“你母后好些了?”
“回父皇,母后已能进食,但也只吃些米珠露和药膳汤水,药还是一日三次少量得进,太医说,外伤可愈,但气血想养回从前却要大费周章了。”太子恭肃道,“父皇无需挂心,儿臣与妹妹自当照顾好母后身体,也请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面露疲态,似是已顶着头痛在朝政中周旋已无精力,只虚弱点了点头,许久才道:“这些日子诸多琐事,你若怪朕今日才召见安抚你也是应当。”
“父皇哪里的话,父子之间本就该合心至亲。父皇去问外臣琐事,儿臣即便往后放放也不会心生嫌隙的。”
太子笑容中的疲惫也显而易见,皇帝看在眼中招手示意他坐在自己身侧近前,轻声道:“照顾病人最是辛苦,你也注意自己休息,别熬坏了身子,回头朕给你派差的时候又给大事耽误了。”
谁料,皇帝话音刚落,刘煦却倏然起身跪在地上,再抬头时眼中已莹然满光:“父皇,请您收回出宫立府的旨意,让儿留在宫中吧!”
“这是为何?”皇帝拉起儿子道,“怎么说得好好的又不愿意了呢?”
若是从前,这点探问的温柔和关切就足以让刘煦仍旧怀有一丝父亲对自己疼爱关注的寄望,但今时今日,他即便心中略有所动,也知这囊萤之火的些许微光,根本无法照亮他与母后妹妹的境况,唯有他自己才能实际争取来平安顺遂的曙光。
“父皇……儿臣……儿臣不想走……”刘煦的眼泪伴随哽咽朝外涌出,他一半是真的愁绪难当,一半则是自卓思衡处学来的伪作真意,却没想到叠加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心中委屈仿佛就这样能说出来似的,毫无迟滞便脱口而出,“父皇和母后遇刺就在儿臣面前,儿臣却什么都做不得,实在寝食难安,又日日见母后伤后凄痛,如何能此时离去?太医说……母后的伤势便是好了,身体也会缠绵病榻好些时日,之后如何谁也不得知……请父皇恕罪,容儿臣说一句心里话。儿臣因不敏不达一直难让父皇满意,腆居储位却不足以令朝野和天下信服,这些儿臣心中怎会不清楚?母后为儿臣的不争气不知落过多少眼泪,儿臣却仍是让父皇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儿臣廿载光阴虚度已是不孝,又要在眼下离宫立府,岂不是忤逆至极?父皇就去了儿臣的太子之位,让儿臣在宫中侍奉吧!儿臣扪心自问不管是在学问还是政务上都资质平平,唯独人子尽孝还算能以为继,儿臣没有别的请求了,惟愿父皇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