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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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卓思衡为官近十年来第一次在朝堂上慷慨陈词,所有熟悉他个性和脾气的人都愣住了。
  皇帝这时回头怒斥道:“不得无礼!郑相乃是先帝遗臣!朕都要敬上三分,你又如何胆敢言语不相饶?”
  这哪是劝架,简直就是在提醒其他人该怎么接话。
  高永清听罢将弦外之意明了于心,开口道:“皇上,臣以为,先帝遗臣更该替圣上分忧,而非惹乱。”
  “高永清!你也不得放肆!”皇帝瞪着眼睛半转着身怒斥高永清道,“郑相的年纪是你们二人的祖父之辈,便是你们二人如今都得器重,也不能这般同他无礼!”
  哦,这句是提醒自己的。
  卓思衡马上明白,当即表态道:“若臣祖父尚在,亦会与臣同样持刚直之言,或恐更甚!”
  皇帝好像真的被气到了似的,抬手指着卓思衡,指尖都在颤抖,胡百川赶忙扶住皇帝,而曾玄度看准时机说道:“圣上,二人言语虽是欠敬多锋,然此事却有蹊跷,还望明查。”
  皇帝被胡百川扶着,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可能是曾玄度的话给足了台阶,他决定迈下一步。皇帝至此重重叹息,示意沈敏尧凑近,开口道:“沈相……朕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沈敏尧也是景宗留给皇帝的辅政大臣,此时问他,皇帝的试探多于下台阶本身。
  卓思衡等待这位数十年职业官僚从政经验的宰相大人的回应。
  “圣上,春坛尚未结束,数万士子仍在帝京,天下百姓视此盛事为美谈,若此事惹至街谈巷尾非议连连,岂不枉费圣上心力?”
  沈相多年屹立不倒,卓思衡觉得自己还得像他学习。
  这不仅是告诉皇帝何事为重,也是以此言语敲打自己。
  卓思衡心道,你不说其实我也想用同样的理由结束这场精彩的剧集,于是顺理成章道:“臣有罪,万事当以春坛与清议为先,臣不该疾言,请治罪。”
  高永清跟着跪下请罪道:“臣性急,圣上几番申斥,臣不能自改,不分主次,臣亦有过。”
  其余人也都极为配合地跪下。
  但皇上第一个扶起了仍在战栗的郑镜堂。
  “郑相辛苦,郑相是为朕分忧,为吏治清明而谏言,不能及时告知郑相,是朕与你君臣二人皆不够相密。”皇帝至此停顿,又拉住沈敏尧的手说道,“往后再有类似之事,朕一定对郑相与沈相知无不言,你们二位是先帝亲命辅政,随朕至今,辅弼相宜未曾擅过,朕心中感念……望今日之事,能替君臣同堂都提有警醒,朕与诸位齐心,才能使朝堂同心,也只有朝野内外一心,天下才可安定大治黎民滋幸,到了那一日,海晏河清民丰国富也未尝不能载于青史啊!”
  皇帝的满分作文结尾令卓思衡叹服。
  崇政殿内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仿佛之前的攻讦与算计从未发生。
  今日如此,日复一日,皆当亦然。
  然后事发第二天,各位勋贵便知晓了这件事。
  但凡开国功臣受爵之家,均是勃然大怒。在他们看来,皇帝是为了保存他们的颜面,是为了体恤勋贵功臣才私下惩治,如今却为了郑相一番攀诬之言不得不将此事抖落人前,襄平伯自是请罪,只言要圣上腹背为难是死罪,让圣上为自家隐瞒,简直是罪上加罪。
  而襄平伯不是一个人,他所代表的贵胄势力均以此为恨,将矛头直指郑镜堂,一时朝野上下弹劾纷飞。毕竟世子真的挨了罚,也被赶出了国子监,到底也还是开国功臣之后,更是伯爵的继业之子,闹到这份上皇帝都给了面子,你郑镜堂却不肯罢休,还非要将功臣们的脸面撕下来,让皇帝和他们一同难堪。
  功臣勋贵们愤怒了。
  此次事情的矛盾成功转移到了郑镜堂身上,卓思衡看穿皇帝的借刀杀人之计是想将迁怒之意蔓延勋贵功臣的势力之间,并由他们打压郑镜堂,自己再顺势给予惩罚。
  或者郑镜堂识趣一点,就该自己请辞,免去皇帝主动的降罪。
  但凡聪明人都会这样选。
  郑相自当如是。
  郑镜堂自请致仕,深言己罪,皇帝几次挽留仍是不能更改其意,最后只好恩允。然而因二十余家开国功臣之后联名上奏反对,皇帝原本打算给郑镜堂的荣誉加衔只好作罢。
  皇帝又成功去掉了自己身边的景宗一朝重臣。
  卓思衡知道这是自己的机遇,却也是向深渊迈进的第一步。

  ……
  夜深时的郑府灯火尽灭,只有书房花厅一隅亮有微烛,烛火随着哀涕之声轻摇慢摆,郑镜堂伛偻的身影时而被照亮时而被隐没。
  在他身边哭着的人不止一个,唐令熙和唐令照皆已涕泪满面,唐祺飞与史禹也都情难自已啜泣连声。
  “老师……是学生不好,不能为您分忧,是学生无能……”唐令熙哭着跪下在郑镜堂膝前,“老师此行归乡,不知何日再见,还请老师去到我家京郊别苑中隐居,也好日常得以相见!”
  “今日的皇上不是从前的官家,你们还当他好糊弄不成?若是我不老实还乡,皇上就不会主动安抚闹事的勋贵,再这样闹下去,我只会前路弥艰,怕是难有善终……还是回乡好啊……”郑镜堂经此一役似乎老了十几岁般,原本斑白的两鬓已然全似染霜,声音也透着疲惫,“我这一走,你们都该当小心才是,万不可犯同样错误,轻视官家与那两个小贼。”
  “都是姓卓的那小子害了您!我今后必然让他和姓高的皆是不得好死!”唐祺飞咬着牙盟誓。
  郑镜堂缓慢摇了摇头,阴沉着声音道:“高永清倒不用担心,他要做孤臣,官家由着他来……可卓思衡已然成了气候,他可不是什么孤臣,他最惯用的伎俩便是将自身的利益捆绑于他人悬命之上,此种做法之高明,远超利益许诺……此子自地方外任归来,犹如脱胎换骨,从前只觉他冷静自持透着股不世出的危险和狡猾,然而此时獠牙毕现,卓思衡哪是什么狐黄之辈,是虎豹般危险的猛兽,你们万不能轻举妄动。”
  “若此时不动手,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二人成为官家的股肱?”唐令照望向郑镜堂,不解中亦有愤恨。
  已是败军之将的郑镜堂忽然笑了。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露出笑容。
  连寻常在他身侧多年的门生故吏也因这个显得格外阴鸷的笑容而深感不安。
  “离官家走得越近,就越危险,这个道理你们务必记住。官家的个性容不下任何人,越是优秀拔萃,他越是带着忌惮重用,此二子仰仗才华,岂不知他日必有登高跌重的一天?”
  “那我们难道就苦等么?那又要等到何时去?”唐祺飞深恨道,“这样下去……我们今后如何在朝堂立足?求您为我们指点迷津!”
  “人都是有弱点的。他卓思衡再神通广大,却也是人,是人便有软肋……我一生自负,这便是软肋,否则也不会轻视帝王心术,落得今天下场……”郑镜堂在自嘲的笑后陡然犀利了目光,“卓思衡的弱点,便是他重情义……不只是他,他们卓家三代莫不如此!如非当日之事他祖父为救戾太子于亡命之际,也不至于如今人丁稀落要孙辈砥砺奋进才能博得朝堂上的立锥之地……卓氏一门,本该荣光,然而便是为了重情重义,前程似锦毁于一旦。卓思衡是他父亲教出的儿子,必然心性同样,他最看重的或许不是自己的前程,而是肩负的情义。”
  “他的软肋是他的家人?”唐祺飞问道。
  唐令熙此时却摇摇头,他已经明白老师的意思了:“若以家人为路,走通了也易被指摘,不是佳途。我想老师的意思并非要我们从卓家四个兄妹做文章,而是从另一个更能影响朝局和圣心,又同卓思衡有恩义之情的人身上做文章。”
  唐祺飞恍然大悟,兴奋道:“是太子!”
  郑镜堂笑着点点头:“很好,你们能想到这一节,不枉费我多年栽培的心血。记住,皇帝对太子越是暧昧,卓思衡便越会摇摆向太子,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已经难逃他家世代的命运,才教他冥冥之中救下太子一命,此乃天意啊……然而圣上不止一子,如今他尚在春秋鼎盛之年,若到将来……一切尚未可知,只要卓思衡站在太子一边,就是咱们的千载良机!况且我也并非狼狈而退,为师为你们留了后手,卓思衡再神通广大也绝想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待到时机成熟,便是卓家再灭不起之时。”
  ……
  春日夜晚的灯火总是带着几分凄迷,卓思衡仰头看了看自家宅子挂着的卓字垂灯,心中却是暖意融融。
  只要迈进这个门槛,就好像外面的世事纷扰都与他隔绝。
  今日,春坛终于结束,朝野内外的争议也彻底平息,好像一切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卓思衡知道不可能,但他愿意在今夜这样想。
  这是他这几个月回家最早的一天,回来前特意派人传话,要妹妹和弟弟等等他一道吃饭,这些天哪好好和他们坐下说说话,今天终于如愿以偿,卓思衡恨不得脚步快一点再快一点——然后他就撞上了人。
  卓家宅邸大过从前许多,到饭厅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卓思衡步履仓促,没有注意前面斜里忽然出现的人,二人径直撞在一处。
  那是个少女,声音很轻,被卓思衡结结实实这样一撞便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声。卓思衡爬起来倒是快,他本就有弓马本领在身,在瑾州又一直长行山路,回京后即便缺乏锻炼也还是看起来虽颀长匀称,身上实则健硕,他刚开始以为是撞到了风风火火的慈衡,可听声音便不是,若是自己那个宝贝妹妹,此时已然要闹起来了。
  “有受伤吗?”卓思衡赶忙去扶,那姑娘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大,很是纤弱,摇晃几下才勉强站稳,只是摇摇头,并未做声。
  卓思衡很想问她是哪位,怎么在自己家里,看少女打扮朴素的样子,大概是慧衡雇得侍女?然而看此女气质与神态,却更像读书人家的大家闺秀,娴雅自若不说,自站稳后便落落大方,也没有多余言语,更不毛躁惶急。
  更奇怪的是,卓思衡看她的眉眼,总觉得有点眼熟。
  这种圆润的鹿眼,匀称的额头,淡却适度的长眉,挺而翘的鼻梁……诶?等等?她怎么长得这么像自己?
  卓思衡吓得后退一步。
  那少女也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许久,她用还带几分稚嫩的声音犹豫着问道:“阁下可是卓家大哥?”
  “正是。”
  少女听罢泫然欲泣,当即一拜:“多谢大表哥差人护送照顾,爹爹同我才能平安抵京,他和二表哥此时正在等您,爹爹……他日思夜想便是与你们团聚……大表哥快随我去见他吧!”
 
 
第120章 
  慧衡、慈衡与悉衡三个人看着卓思衡、范希亮和宋露至站在一起,心里的感觉都是怪怪的……
  “为什么哥哥和表哥表妹他们仨站在一起……比咱们还像亲兄妹啊?”慈衡心里藏不住话,羡慕得问道。
  慧衡无奈笑笑,却也心中忍不住嘀咕,真的太像了!大哥和表哥还有表妹……他们的眉眼仿佛同父同母所出,上半张脸就好似造物一笔画就,线条柔和的勾勒都是不尽相同,那种看第一眼便能确凿的相似感,是他们家四个兄妹根本没有的。
  多少自己和弟弟妹妹,都稍微有那么一点羡慕的吧。
  卓思衡正拉着范希亮的手,两人好像自重逢便有说不完的话,饭后一直把臂相谈,而宋良永则始终含笑看着两个外甥,似深有所感,时不时暗自垂泪,每每此时,他的女儿宋露至便会在一旁殷勤安慰,她是全屋子年纪最小的孩子,举止却好似大人一般,卓思衡看在眼中酸楚在心,若不是巴山楚水凄凉地的磋磨,小小姑娘便不会被迫懂事。
  这期间的事,卓思衡也有许多话要与舅舅说。
  在范希亮给家里弟弟妹妹们分些灵州巴州和沿途带回的特产时,卓思衡请舅舅坐至内书房,二人相挨而坐,四下无人,宋良永才开口说些甥舅之间贴心的话:“见到你,就好像见到了我大姐姐一般……你像你娘多一些,真好啊。”说完眼泪又是盈满眼眶。
  宋良永与宋良玉不亏是一母同胞,长相极似,想来卓思衡未曾谋面的小姨也定然是同一副眉眼,才留下了表弟那般和自己相似的样貌。只是宋良永今年不过四十出头,却已是斑白华发面容憔损,透出的老迈和疲敝只在神情间一览无余。
  舅舅很瘦,个子也不是很高,一身朴素衣衫干干净净,透着股读书人的清朗,只是精气神到底因奔波和陈年旧伤而残损,唯独一双眼眸里光亮晶莹,始终在用那种母亲曾经凝睇过自己的慈爱目光注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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