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晓得了。襄平伯我确实没有见过,也与他们府上没有往来,只是林夫人说过几句话。”慧衡隐约觉得哥哥对林家这位夫人似乎有些好奇,虽不知道原因,但哥哥做事不是没有条理缘由的,便将知道的事找出些说,“林夫人最是和善的人,处事起来别有一种亲切自然。我听曾姐姐讲过,林夫人母家家训很是奇怪,竟然是不许家中人出仕谋取功名,只许享受朝廷恩赏与产业。”
卓思衡心头一动,当即问道:“林夫人母家姓氏是什么?”
“她姓云。”
第118章
云这个姓氏让卓思衡想到的是瑾州楚风遗俗地,和那个带着面具的神秘云姓女子,这样细细想来,那个透过面具的声音确实便是他今日倍感熟悉的渊薮。
楚地巫女会出现在帝京么?
然而出现与否,似乎都和他关系不大,马还回去后,他还是同襄平伯府少来往些更好。
卓思衡止住念想,让慧衡早些休息,自己也得准备明日后续事宜。
第二日,襄平伯上请世子无德无才腆居太学,多次讲学时论不堪入目有辱圣意,自请再罚俸禄,并将世子逐出国子监太学,入禁军为卒,不求仰仗文德入朝为圣天子驱使,但凭义胆豪勇仍可表论举家之忠良。
在大家的诧异中,皇上却欣然应允道:“朕并非强求世家子弟皆求功名,只望累代兴盛自上而下,不负社稷君臣之职责。若是其志不在此,有所转圜也并非取巧。”说完他用一贯和蔼亲切的笑容看向卓思衡,“你是治学官吏,又下辖国子监,你以为如何?”
自编自导就算了,还得自演,卓思衡认为自己该找制片人皇帝多加点工资,不过好像他和皇帝直接并没有平等的雇佣合同可言,只能老老实实配合道:“圣人曾云:‘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培才育人当因人而宜,此乃古理,臣愿听从圣上乾纲独断之意。”
连主观此事的卓思衡都这么说,其他官吏也都没有什么再议,毕竟他们觉得这其实是件小事,根本没必要特意讨论。
但需要特意讨论的事很快就来了。
春坛即将接近尾声,卓思衡愈发忙得只能住在国子监。
他邀请这样多名师和其门生至帝京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了将太学打造成国家第一学府而储备师资力量和优质生源。
其实国子监不缺优秀的老师,许多在这里传授六经等科的博士都是学富五车韦编三绝,同本次入京名士坐而论道也不一定就是逊色一筹,朝廷千挑万选的博士总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可大多博士年纪都已经太大,一是精力不济,二是学生顽劣,教习过于消耗心血且没有得意门生出现,扪心自问,就算是卓思衡自己当老师,积极性也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失望中磨灭的,所以需要一些优秀的学生唤醒老师们的本心,再有一些不那么死板僵化更年轻更懂得与学生沟通的民间座师来调节国子监课业的枯燥和沉闷。
卓思衡这几日都在同各位入京的名士讲师沟通,希望他们能留在帝京,有些接受过皇帝觐见且在宫中开过经筵之人,大多表示愿意认真考虑,也有些闲云野鹤惯了不爱富贵名利,只想将学问传承下去的人婉言谢绝。卓思衡并不勉强,按照皇帝的意思奉上返程盘缠,并盛情提前邀请这些人下次再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可皇帝尝到了士林赞颂的甜头,肯定会将春坛变成定期活动,这样活动本身就可以成为国子监一个固定的师资和生源。
待到春坛最后三日,已有一十二名入京讲学的名师愿意留驻帝京,其麾下五十余名弟子也纷纷表示愿在国子监求学。卓思衡为显得此事郑重,决心说服皇帝,专门为这些人准备一次帝王私人性质的“谢师宴”,士林中人视名声多过财帛,拿优渥待遇留住人只是基础,还得皇帝配合给些额外又崇高的自上而下的肯定,才是最后能一锤定音的完美收官。
他入宫面圣便是要陈议此事,然而踏入宫门,他的政治敏感度雷达忽然警声大作,种种细微的异象都显示出今日似乎有些古怪。
天章殿外安安静静,只有洒扫的宫女太监,卓思衡问了个眼熟的管事小太监,那人道:“卓大人,皇上去了崇政殿,好几位大臣都来了,可什么事咱们就不知道了。”
崇政殿是小朝会日子皇帝才会去面见臣工的地方,或者要讨论的事情波及广要召见的臣工多,天章殿一个办公室站不下,皇帝就会移驾传召。今日是出了什么事?
卓思衡自打负责上学政入了国子监,其余朝议都极少参与,一是皇帝让他专权专管一项便是要他专注办事,所以就算知道了的事情,他也不会轻易置喙;二是他确实忙至不可开交,眼中除了学政,再无他事。故而今春几次祭祀和相关的布政颁令,卓思衡都没有参与讨论,也只能从老师处得知。
崇政殿议政,莫不是春季凌汛,北方几州又遭了灾?
若是此事,便重于眼下学政之务,等待皇帝忙完再议就是,卓思衡白跑一趟,准备出宫回国子监明日再来,谁知走到宫门口,却遇见沈敏尧,卓思衡向沈相行礼,不料第一句话就听得他头皮发麻。
“你也是为王伯棠一案入宫?”
卓思衡愣了愣,心想这件事不该横生枝节的,自己已经布置妥当,难道又出纰漏?
“下官为春坛几件收尾之事入宫秉明圣上。”卓思衡赶紧说,“大人言说之前并不知晓此事。”
沈敏尧看了他半晌,才开口道:“那便同我一道面圣。”
这都能来都来了的吗?
卓思衡心觉不妥,说道:“大人由圣上传召,下官并未得,若贸然同去,岂不有越职之嫌?”
“这件事和你也有关系。”
“当然有关,王伯棠之事是圣上同下官核实后才最终定夺,但之后交由三司会审,如何议罪定罪,下官并未参与,也无能置喙。”
“皇上一定会传召你的。”沈敏尧的语气里有种毋庸置疑的笃定,“只是圣上不知你人就在宫中,一会儿便说是我遇见你告知即可。”
卓思衡立即察觉此话的深意:“王伯棠牵扯出了下官?”
“不是王伯棠牵扯出你,是另一个人。”沈敏尧看着卓思衡说道,“高永清。”
卓思衡心中一跳,他素来知道沈敏尧为人是少言多行的,也从不多做让人非议之事,寻常埋心政务,同老师一样都是实干多于谋权的人物,他今日对自己说得如此多,必然有他的道理,眼下不是推脱的时候,于是他拜道:“烦请大人了。”
沈敏尧只点头后就走在前,卓思衡跟在他后面,仔细思考方才话中的引申。
三司会审定然有御史台参与,永清贤弟牵涉其中并不奇怪,可是他如果过多参与此案,岂不是又要被人说是挟私报复?御史台为官最忌讳偏颇恩怨之事,若是真如此,莫说皇帝,就是高永清的顶头上司顾缟。
御史台报奏案终是职责所在,顾缟不会让高永清挟私,那一定是王伯棠案本身牵出重要干系,是自己在瑾州所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他才要在场,皇帝需要他来核对当时在瑾州的蛛丝马迹,此次他必然不是被告,而是证人。
理清思路,卓思衡极为冷静知晓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行至崇政殿,果然皇帝身边的胡公公见了他就道:“可找到您了卓大人,去国子监的官吏说您入了宫,可咱们也没看着,这圣上的差事差点给办出岔子。”
“多亏沈相告知,下官才好赶来至此。”卓思衡确实要感谢头脑清醒的沈敏尧。
“其他诸位大人也已至偏阁等候传唤,二位大人请跟我来。”胡公公命人去告知皇帝与其余人,将最后到的二人引至崇政殿外等候,不一会儿,卓思衡就看见偏阁里出来了好些人。
郑镜堂、曾玄度、顾缟、白琮、唐令熙,以及高永清。
以上几人卓思衡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会被传召,可后面还跟着一位出乎卓思衡的意料。
虞雍今日未着戎装只穿朝服,他个子最高,宽大袍服在他身上便也是合体得度,走起路来两下生风。
为什么会有虞雍?此事和禁军有和关联?
这里面所有人里,唯一能和卓思衡悄无声息交换眼神的只有曾玄度,老师自他面前走过,轻轻摇摇头,似乎在暗示他先什么都别说,又可能只是告诉他没有什么问题。
可卓思衡此时心里想得头一件事是:这些人等在一个屋里,不会打起来吗?
皇帝来得也很快,显然是等候多时,他身后跟着那位年轻有为,据说这两年最的圣意的翰林院检校吕谦行。
吕谦行一贯目下无尘,天生自带着傲骨,颇有文人清流最极致的风采,同虞雍那样贵胄宗室出身又军功彪炳的傲慢持峙各有异同。
卓思衡看着身着绿袍在朱紫行列里的吕谦行,仿佛看到过去的自己。
几人站定,叩拜皇帝,等待示下。
“朕叫诸位来是为王伯棠一案最终了结听听三司的总汇。”
白琮虽是大学士,在卓思衡不在这几年自翰林院出去兼管大理寺事务,任职大理寺卿,卓思衡回来后觉得让这么个老好人去当最高人民法院院长有点残忍,但后来发现白学士可以在任何位置上混得风生水起,在他治下,大理寺日渐和谐融洽。
代表刑部的则是唐令熙,他在卓思衡不在的时日里调回中枢便在此任职。
而今日,为王伯棠的案子,三司长官齐聚一堂,再加上几位皇上素日信任的臣工,卓思衡愈发觉得,在他忙于学政时案子已经升级至一个他所未曾触及的层面。
皇上示意顾缟,由御史台作调查陈词。
顾缟则看向高永清,只见后者迈出一步,礼后朗声道:“三司会审王伯棠一案后,御史台查验证词证人证物,再转交地方巡检司核验,却发现事有隐情。瑾州弊案一事刑部认定王伯棠只有渎职,然而自巡检司来报,在瑾州弊案前,江乡书院曾派人密通王伯棠,并表示要在瑾州开设其书院,瑾州私学虽多,却多是县镇小塾,唯独瑾州州学规模为最。江乡书院若想广纳贤学,必要与州学抗衡。偏偏在此时,瑾州弊案昭彰天下,州学关闭整饬,巡查不断,官员处置,学生缺业。御史台以为,此事与王伯棠及江乡书院勾连甚深,弊案情由或不单是瑾州学政官吏贪婪无度,为上者鼓动纵容也未可知。”
卓思衡听得脑瓜子嗡嗡响,不是惊骇,而是愤怒之下血压升高造成的现象。
如果真像高永清所说,为了一己私利,王伯棠及唐家竟然不顾瑾州学子与国家科举取士的信誉竞兴私利,至州学于死地,而扶持江乡书院在瑾州立足。想必要开在瑾州那个江乡书院里,定然有唐家和王伯棠不少银子,若盈利,他们也会盆满钵满,所以才不惜以私害公,至千百学子的前程于不顾!
卓思衡压抑怒火,平静得站在风口浪尖,而他一侧的唐令熙却站出来道:“荒谬!刑部提审王伯棠七次,他并无此述!”
“若是各个案犯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要刑部做什么。”高永清在御前讲话也从不收敛,锋芒毕露。
“你在御前大放厥词,想必御史台定有证据,请让圣上过目明察。”唐令熙扬高音调,气势绝没有输。
高永清冰冷的目光看了过去,一字一顿道:“派人去将江乡书院几位元老捉拿归案严加审讯,人证便有了。”
“简直是莫须有之罪名!平白无故要刑部下令缉拿士林中人,你置圣上清议于何地?若士林非议,岂不是怪罪圣上对读书人刑讯严苛?你挟持圣心以报私怨,用心之歹毒简直闻所未闻!”
唐令熙语气森冷,毫不客气将话堵回,他帽子扣得极大,卓思衡听完掌心已有潮意。
倒是高永清,始终面不改色,镇定自若答曰:“随你自辩,然而天理昭彰,水落石出之议御史台已陈述完毕,其余留待圣上乾纲独断,你代圣而言不也是挟持圣意么?”
虞雍十四岁起便去到边关餐风饮露摸爬滚打,虽身份贵重但未在前朝涉议言政,人生第一次接触文官打架,总是冷静自持如他,也是略有面怔,只在一侧脸色阴沉地盯着两人。
此时已是不可开交的局面,皇帝却仍选择一言不发。
卓思衡知道他在等人说话,但这个人不是自己。
沈敏尧站了出来。
可他未等开口,郑镜堂却先一步道:“圣驾在上,不得失仪。”
唐令熙同高永清便不再言语。
郑镜堂朝圣上行礼道:“此事过于骇人听闻,臣听罢心有一疑,望圣上准臣言明。”
皇帝仿佛一个永远处于局外的看客,带着平静和惯有的忧虑示意郑镜堂说下去。
“方才高御史所言,臣以为有待商榷,须知江乡书院至今只青州一处,并未于瑾州有所增设,若按照高御史的思辑,瑾州弊案源于私利暗起,然而瑾州今日最鼎盛私学却无其所指江乡书院,而是……卓司业同安化郡窑厂与永明郡茶园所共设的道阶书院,那岂不是意指卓司业同瑾州弊案才是有千丝万缕勾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