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枫城面露不耐烦神色,冷声道了句:“孤该回去入席了。”说着便抬步绕过两人,向正殿走去。
大公主拉着孟婉茹,跟在太子身后,也回了正殿。
偏殿门口空旷下来,只余寒风阵阵,吹得悬在廊下的宫灯摇摇晃晃,影影绰绰地照出游廊红柱旁,苏仪清穿着件黑色大氅一动不动的身影。
她戴着大氅的帽子,只露出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太子一行人进入泰平殿正殿之中。
夜色深重,泰平殿的重檐庑殿顶仿佛一头怪兽,无声无息地蹲在黑暗之中,气势迫人。殿内的灯火闪烁,把人无声吸进去,连血肉都不剩。
呆立片刻,苏仪清仓惶踉跄后退几步,快步转身离开,却没想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一身紫红色斜襟长袍,足蹬黑色长靴,身材魁梧,高大挺拔,苏仪清被撞得倒退几步,又被那人扶着腰站稳。
那人太高,苏仪清向上抬头,看到他浓眉深目,五官深刻,神态不羁,正是白日在香缘楼遇见的祁公子。
蒙恩看清大氅帽子下的那张脸,惊讶地挑挑眉,嘴角随即勾起笑:“苏公子?”
苏仪清被刚刚宋枫城之事冲击得心神大恸,无力应付蒙恩,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甚至连他扶在自己腰上的手都忽略了。
“怎么?苏公子,哦,不对,应该是郡主,不认识我了吗?”蒙恩笑着问。
下午从香缘楼回驿站不久,蒙恩就收到花容传来的消息,说是宫中有个名为苏仪清的异姓郡主,跟太子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只不过不得皇后喜爱。所以,白日拼桌的苏公子想来就是苏仪清无疑。
郡主二字唤醒了苏仪清,她站直身体,拉开和蒙恩的距离。
胡乱地看了眼蒙恩,苏仪清垂下眼帘,敷衍道:“想来祁公子是北夷使臣,失敬,使臣进去宴会吧,本宫先离开了。”
说着,苏仪清低头快速离开,刚走几步,就被蒙恩拦住前进方向。
苏仪清向右转,蒙恩也跟着向右一步,继续挡着。
苏仪清不想与此人纠缠,又向左转,前方还是蒙恩紫红色锦缎长袍的胸膛。
苏仪清抬头,语气压抑:“使臣有何事?”
蒙恩身子微弯,戏谑着笑:“看起来郡主很伤心,我一向见不得美人难过,所以想着能不能为郡主做点什么?”
苏仪清向后退了一步,“不用。”
蒙恩“啧”了一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在香缘楼和刚才你都是看到太子和姓孟那个女子才会如此,对不对?”
苏仪清听到太子和孟婉茹的名字,神色压抑,却有一大颗眼泪毫无预兆地滴落眼眶,连忙低头掩饰拭去。
蒙恩又道:“要不我替你出出气吧?”
苏仪清很快答道:“不用,这件事跟太子没有关系。”
蒙恩哼笑一声:“你就不用替他掩饰了,我本来就看他不顺眼,整天道貌岸然,实际上这么辜负一个姑娘。”
苏仪清有点忍无可忍:“这跟使臣没有任何关系,抱歉,本宫要走了。”
说着苏仪清绕过蒙恩,快步离去。
蒙恩在她身后嗤笑道:“一直都说你们大宋是礼仪之邦,满嘴仁义道德,其实我看就是一群虚伪之徒,以皇上太子为首,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人,怪不得屡战屡败。”
闻言,苏仪清本带着狼狈离开的背影立刻顿住,片刻后缓缓转身,宫灯照耀下的脸色依然苍白,却凤目威严,即使外面罩着大氅,也能看出她脊背挺直,一字一句道:“本宫本以为北夷民风与大宋不同,不该存心批判。可如今见使臣行事,强行纠缠本宫,甚至口出厥词,把无知无礼当做真性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真担得起蛮夷之族的称呼。”
蒙恩嘴角带着无谓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的女子。
苏仪清与蒙恩对视片刻,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仪清:蒙恩,你好像也不怎么样,上来就跟我拌嘴……
蒙恩:宝贝,打是亲骂是爱!
第8章
苏仪清白日在嬉市受了寒,晚上又被太子之事刺激心神,从冬至晚宴回去后,当夜便发起热来,烧到第二日早上,竟打起摆子,人也烧得不清醒了。
南璃哭着要去寻太子,却被苏仪清紧紧拉着衣袖,哑着嗓子一遍遍地说:“南璃,不要去找他。”
南璃无奈,只得自去御医房寻太医。
只是如今大家都知太子要娶的是孟家贵女,鸿禧宫这位已是弃子,又不被皇后喜爱,太医们为了表明立场,都不愿和这位郡主沾上关系,只派了最低苡糀末的学徒去应付了事。
学徒给诊了脉,只说是风寒,胡乱开了些驱寒的药。
药汁一碗一碗的灌下去,苏仪清的病情却不见好转,一连三日,发热一直不退,人也越来越萎靡消瘦。
南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实在坐不住,趁苏仪清早上吃完药昏睡过去,让小侍女看着郡主,自己跑到前宫去寻太子。
太子仍在皇上书房议事,南璃在门口找到了忠桂,连忙拉着他,就要给他跪下。
忠桂吓了一跳,避之不及,道:“这是怎么话说的,是鸿禧宫有什么事?”
南璃哭着把郡主这几日的病情说了,让忠桂转告太子,尽快去看看郡主。
忠桂倒是知道太子其实对鸿禧宫心思不减,看南璃这个样子,知道情况严重,不敢耽搁。
他让南璃先回去,自己站在书房门口,等着侍女来送茶的时候,拿过侍女的茶盘进去书房,给太子用了个眼神。
从书房退出来,忠桂在门口站了半盏茶的功夫,果然见有人掀开门帘,太子走了出来。
忠桂连忙上前,弯腰在太子面前低声说了南璃来找之事。
太子脸色大变,呵斥了一声“怎么不早说”,就匆匆往后宫方向走去。
忠桂连忙给书房门口的侍卫塞了一块碎银,说太子有事要回宫,皇上若有急事,烦请去后宫鸿禧宫通报一声。
*
太子来到鸿禧宫,不待侍女通报,直接来到后殿苏仪清的卧房门口。
宋枫城一向规矩,纵是心急,还是没有擅闯女子闺房,在门口停住脚步,对门口慌不迭跪下行礼的侍女道:“你进去跟郡主通报一声,就说太子来看她了。”
侍女答应着进去,过了半晌却一直没有出来。
宋枫城等得心焦,正想着要不要直接进去,卧房的门开了,南璃从里面出来,低头俯身行礼,似乎极为为难着说:“殿下,郡主说……让您回去,还说把这个还给您。”
宋枫城低头看去,南璃手中捧着两个身着红色喜服的泥人,还有那支苏仪清经常戴在头上的珍珠象牙簪子。
看到这两个泥人,宋枫城迷茫了一瞬,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冬至那日,在嬉市孟婉茹要买的泥人。
宋枫城脸色大变,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南璃跪在地上,低着头把苏仪清在嬉市看到太子携孟婉茹同游,以及当夜去泰平殿的事情讲了出来。
宋枫城青着脸,听南璃讲完,垂眸思索片刻,转身在房门上轻敲三下,道:“仪清,孤进来了。”
卧房内弥漫着一股药味,苏仪清身着白色中衣,披着长发,盖着被子,靠坐在紫檀雕花架子床的床头,似乎是料到宋枫城会进来,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帘,并不去看已经站在床边的宋枫城。
看到苏仪清。宋枫城心中漫起一阵闷痛,几日未见,她竟憔悴了这么多,面色青灰,脸颊凹陷进去,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起着干皮。
宋枫城软了嗓音,柔声道:“仪清,你是不想看到孤了吗?”
苏仪清抬起眼睛看向宋枫城,因为瘦削,眼睛显得愈发大,可她的眼神并不像宋枫城想的那样虚弱或者哀怨,而是如死水般沉寂。
宋枫城心中一窒,他定了定心神,继续道:“孤知道你会伤心,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仪清,你一向明白事理,顾全大局,所以你应该知道,孟婉茹的婚事,孤不得不接受。”
苏仪清终于听到宋枫城亲口说出来,胸口一痛,不得不闭上眼睛,缓过这一阵。
宋枫城却以为苏仪清终于露出软弱模样,不由松了口气,语气更加轻柔,似带着深情道:“孤说过会给你一个交待,孤没有忘记。娶孟婉茹是权宜之计,孤已经向父皇请命,等北夷战事平复,孤会娶你为平妻,你仍然是孤的太子妃。”
闻言,苏仪清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道:“平妻?”
宋枫城伸手抚上苏仪清的发顶,柔情道:“在孤心里,太子妃只有你。”
苏仪清微微偏头躲过宋枫城的手,抬眼问:“那孟婉茹呢?”
宋枫城道:“朝廷现在需要孟家效力,不得不给她一个太子妃名分。待孤将来继承大统,皇后自然是你,嫡长子也只会是你的孩子。至于她,给她个妃子名分,再给她个孩子,让她在后宫养老,也算对得起孟家。”
苏仪清紧紧盯着宋枫城,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带着诧异和迷茫。
这是她熟悉的宋枫城,是个行正端方的谦谦君子,情急之下进了她卧房,都不肯逾矩坐在床边,一直站着和她说话,可是他却这样平静地给另一个中意他的女子宣判了一生,如此让人心惊又心寒。
宋枫城俯身握住苏仪清的手,平视着她,继续柔声道:“仪清,我们一起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要对孤有信心。”
苏仪清喃喃地问:“请问殿下,现在朝廷需要孟家效力,那如果以后还需要李家效力、林家效力,以后后宫中也要养着李家女儿,林家女儿吗?”
宋枫城脸色一沉,轻声呵斥:“仪清!”
苏仪清抽出自己的手,别开视线,声音不大,却带着自嘲道:“殿下是不是还觉得,和孟婉茹的婚事,殿下隐瞒欺骗于我,其实是为我着想,甚至连将来的名分和孩子都替我规划好了,仪清应该感激殿下的思虑周全和不离不弃?”
宋枫城眉头一皱,缓缓直起身,唇角绷紧,显然在压抑着极度的不悦。
这时,门外传来南璃的声音:“太子殿下,皇上刚派人来寻您,说有急事唤您去书房议事。”
看着苏仪清倔强又虚弱的模样,宋枫城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燥郁,缓和着开口道:“仪清,孤知道你在气头上,今天你说的话,孤不和你计较。你的意思,孤明白了,你先把病养好,孟家的婚事……容孤再想想。”
见宋枫城让步于此,苏仪清抬起眼帘看他,眼神终于泛起情绪,委屈、难过还有些许期盼,不过也只此一眼,她撑起身体,低头掀开被子下床,屈膝行礼,声音沙哑:“仪清只有一个愿望,如若太子娶孟家女儿,请太子放仪清出宫。”
宋枫城双眉紧皱,欲扶她起来,看着苏仪清行礼时仍然挺直的脊背,又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没再说话,转头离开。
出了后殿,宋枫城吩咐忠桂:“去御医房找王太医来给郡主诊治,就说是孤说的,不得推辞。”
王太医是资历最老的太医,医术最为高明,除了皇上、皇后和太子,一般人都请不动他。
南璃听闻,心中一喜,这下子,郡主的病不用担心了。
宋枫城上了轿辇,头痛地捏着眉心,他没有想到苏仪清的反应如此强烈,在他承诺解释了这么多之后,苏仪清这样的反应难免有些不知好歹。
不过,念在她这样也是因为对自己一往情深,宋枫城不会跟她计较。尤其他想到,在这后宫,苏仪清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自己,就连生病请太医,都要自己出面。
宋枫城胸中怒气和不安散了些,他不会放了她,她也只能依附于他。
*
回到前殿的书房,宋枫城一进屋就看到父皇面色阴沉,背着手站在书桌旁,屋里跪了几个人,缩脖耸肩大气都不敢出。
宋枫城上前对皇上行礼,道:“父皇,何事动怒?”
皇上哼笑一声,对下面跪着的人扬扬下巴:“朕为了给大宋争取点时间,每日忍辱负重招待着北夷使团,他们倒好,在边境跟北夷打了起来,还把北夷王长子打伤。”
宋枫城一惊:“北夷王长子受伤?情况如何?”
下面跪着的是从边境来的信使,埋头更深,嗫喏着回答:“是北夷骑兵来挑衅惹事,我方也只是被动应战,没想到带头的竟是北夷王长子……至于他伤的程度,小将也并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被流箭射中,立即就被北夷士兵救走,想来应该是无碍……”
皇上重重拍了下桌子,从书桌上拿起一封信丢下去,怒斥:“无碍?你们这是白白送给他们出兵的借口!否则北夷使团会突然离开?会留下这样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