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骑马对汗木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过他担心苏仪清会吃不消,可苏仪清却说无事,早出发一刻,就能少一分大宋出兵的风险。
汗木也想快点见到蒙恩,自然更加没有异议,于是他二人随便吃了些晚膳,就和莫根指派的三个科沁士兵一起出发,奔向嘉临关。
*
苏仪清一行人到达嘉临关北夷兵营是第二日傍晚。
把守兵营的守卫和汗木熟识,知道他是来看望北夷王蒙恩,立即带他们去主帅的中军帐。
中军帐位于整个军营正中,苏仪清随着带路士兵穿行过军营。
途径军医帐篷,里面有个士兵小腿受伤,正在换药,受伤士兵忍不住疼痛,哀嚎声不断。
苏仪清眉头紧皱,不忍多看,又听到汗木问带路士兵:“北夷王伤得如何?”
带路士兵说:“应该不算严重。每日清晨,北夷王都会去看我们晨练,没缺席过一天呢。”
听闻,苏仪清心下稍安。
来到中军帐,汗木早就按耐不住,掀开帘子冲了进去。
苏仪清随后进入,帐中光线昏暗,她适应片刻,方看清正对帐门的是主帅坐席,背后立着一扇屏风。
而屏风后似有人影晃动,想是蒙恩卧榻就在屏风后面。
苏仪清快步绕过屏风,一眼看到蒙恩正赤着上身坐在榻上,身前围了几人。
只不过七八日未见,他明显瘦了很多,两颊都凹了下去,下颌线条更加凌厉,还长满青色胡茬。
更吓人的是他右侧胸口到腋下有一道极长的伤口,不知有多深,此时已经缝合起来,结着黑色血痂,周围仍然红肿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站在蒙恩身前的男子,正是给老北夷王治病的那个大夫。
苏仪清不懂医务,只看到大夫用棉布沾了药水在轻轻擦拭伤口。
蒙恩双目紧闭,牙关咬得很紧,甚至能看到腮上咬肌,额头上迅速渗出大颗冷汗,一看就是在强忍疼痛,不过他一声未发,帐中只有大夫动作的声音。
苏仪清看着忍痛忍得浑身都在发抖的蒙恩,不知不觉眼中盈满泪水。
待大夫重新缠好绷带,又过了片刻,蒙恩才缓缓睁开双眼。
汗木一直在旁边屏声静气地等着,这时终于按耐不住,几大步过去半跪在榻前,声音都微微发颤着问大夫:“他怎么样了?”
大夫收拾着绷带药水,声音明显不悦:“现在还没事,不过不知道明天会不会事。”
汗木惊慌问道:“此话怎讲?”
大夫没什么好气:“伤成这样,还每天硬装着好人一样,天天出去溜达。万一哪天伤口发炎化脓,神仙也救不回来。”
蒙恩此时缓过来一些,自己抓起旁边的棉巾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声音明显虚弱却带着一贯地吊儿郎当,说道:“大夫,就你天天唠叨。你也知道,如今士兵们都看着我,要是知道他们的主帅伤得下不了床,万一宋军打过来,那还得了?再说,就算伤口真有什么事,不还有你呢吗?”
说完,蒙恩不再理会黑着脸的大夫,看向汗木:“谁让你来的?不是说让你守着仪清吗?”
还不待汗木说话,从屏风处竟传来苏仪清轻柔嗓音:“蒙恩,我也来了。”
蒙恩猛地抬头,屏风那边没有灯光,所以他竟然一直没发现那边站着一个窈窕身影。
看着像是从天而降的苏仪清,蒙恩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愣怔住了。
苏仪清款款从暗处走出来,来到蒙恩面前,看着他瘦削憔悴脸庞,薄唇一丝血色都没有,一直含在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柔声问道:“刚才是不是很疼?”
疼吗?
蒙恩从小到大受过无数次伤,大多是自己或让汗木处理一下,他自己从未在意过,汗木也是个糙汉子,只要伤口没事就好。所以蒙恩长这么大,竟从未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看着苏仪清柔美脸庞,还有那双含泪美眸,蒙恩感觉自己一直独自撑着的一口气突然泄了,粗糙刚硬的心也被她的眼泪泡软了。
他抿唇点着头,带着委屈说:“疼,特别疼。”
汗木此时还半跪在蒙恩身前,惊诧地睁大双眼看着他。
他自幼陪伴蒙恩一起长大,深知蒙恩最是嘴硬,从不服软认输,可刚才这委屈巴巴说话的人,真的是蒙恩吗?
估计蒙恩应该是真的疼狠了,疼得头脑都不清楚了。
汗木甩甩头,不再多想,拿起放在枕边一件干净的中衣,想给蒙恩穿上。
蒙恩右胸上有伤口,牵扯着右臂不能活动自由。汗木粗手粗脚的,扯着衣服袖子想给蒙恩套上,穿上一只袖子,另一只却怎么都套不进去。
正较着劲,从旁边伸来一只细白柔荑,接过汗木手中的衣服,轻柔说道:“我来吧。”
苏仪清先把蒙恩左臂上已经穿好的袖子褪下半截,然后握住蒙恩右手手腕,轻声说:“我慢慢抬下你的这边手臂,疼了你就告诉我。”说着,她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物品一样,抿着唇缓缓扶着蒙恩手腕向上抬。
刚抬高几寸,蒙恩突然“嘶”了一声,苏仪清立刻停下,紧张地问:“是伤口疼了?”
蒙恩瘪着嘴“嗯”了一声。
“对不起啊,我再慢点。”苏仪清连忙道歉,速度更慢。
立于一边的大夫和汗木对视了一眼,均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从受伤到现在,无论是那晚清洗伤口,还是引针缝合,蒙恩从来都咬牙硬挺,没有叫过一声疼,大夫觉得眼前这个脆弱的蒙恩实在诡异,不忍直视,索性加快速度,收拾好药箱,快步离开了。
这边苏仪清好不容易把中衣两只袖子都穿好,弯腰把胸前的带子松松系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把靠垫拍松立在床头,扶着蒙恩慢慢向后靠好,之后直起身立于卧榻边。
旁边的矮柜上立了个简陋的陶瓷灯盏,此时被点亮盈盈烛火。
烛光勾勒出苏仪清柔美侧颜,蒙恩这才看清楚她脸上的浓重疲态,眼窝下还带着一圈青色。
她穿的是蒙恩送她那件紫色女子北夷长袍,此时下摆沾满灰尘,身上布料也都褶皱不堪,一看就是路上长时间的奔波所致。
苏仪清一向注重整洁,今天则带着少见的风尘仆仆的狼狈。
思忖片刻,蒙恩以为是他们得知自己受伤,来看望自己,他不悦地看着汗木,呵斥着说:“谁让你跑来的?我不过受了点伤,又死不了,这么远的路,你一个糙男人无所谓,还把她一起带来?”
接着蒙恩又拍了拍他身边,对苏仪清说:“跑了这么远?还站着不累么?过来坐会儿。”
苏仪清的确有些疲惫,她目光逡巡一周,发现这帐中除了屏风后那个帅位,连个能坐的椅子都没有。
不过她自幼习得的规矩教养不允许她坐于男子卧榻之上,于是苏仪清摇摇头,示意无碍。
蒙恩知道她又是在顾忌于那些规矩,懒得跟她废话,直接伸出左臂拉住她手腕,用力向下一拽,苏仪清就被他拉坐在榻边。
苏仪清慌忙要起身,蒙恩按住她的手,勾着唇低声说 :“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一晚了,坐一会儿怕什么?”
待反应过来蒙恩的话,苏仪清知道他说的是出兵之前那夜,他喝醉了睡在自己卧房,脸上立刻染上绯红,慌忙看了眼立于不远处在帐内点灯的汗木,低声呵斥:“我们今日来是有正经事相商,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蒙恩一直没有松手,将苏仪清柔腻手掌握在掌心,目光贪婪地黏在她脸上,顺嘴问道:“你们有什么正经事要跟我说?”
这时,恰好汗木已经点好了帐中其他灯盏,端着一只火烛走回来。
见蒙恩问起,他开口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苏仪清被蒙恩抓着手,只能坐在榻上。汗木讲述之时,她细细看着蒙恩神色,只见他神色越来越阴沉,手上抓着自己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待汗木讲完,静默半晌,蒙恩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神阴霾,口气极其不悦,缓慢开口:“汗木,你刚刚说,昨日中午到现在,你带着王妃一直在骑马奔波?”
作者有话说:
汗木去找大夫:大夫,蒙恩这次是不是伤到了脑子?
大夫:按理说没有啊……不过我也觉得应该再看看!
第45章
汗木一愣, 目前的重点难道不是如何能让莫根首领出兵吗?
蒙恩明显是动了怒,看向汗木的目光中似是带着冰茬。
这时,苏仪清轻柔开口:“蒙恩, 此事是我提议,也是我坚持, 汗木只是听我指示行事而已。我怎么样不要紧,如今情势紧急,莫根派的人还在外面等你回信……”
“等我回什么信?”蒙恩阴冷目光转而看向苏仪清。
“和科沁联姻之事,跟白音成亲。”苏仪清平静直视着蒙恩,见他神色晦暗不明, 又开口劝道:“我知道部落之间联姻是常见方式, 白音她性子单纯可爱,又钟情于你,跟你成亲,也许能成就一对佳偶,当然此事最终还要你点头,所以莫根派人来, 就是要带着你的口信回去复命。如今情势紧张, 他已经在科沁准备兵马,只等你的回信一到, 他立刻发兵。”
“我跟白音成亲, 那你呢?”蒙恩声音低沉着继续追问。
苏仪清声线平和,说道:“我们成亲之前,我曾说过,待大宋北夷两国平和, 你可以随时跟我和离, 而且我也答应塔娜, 到时会离开北夷。”
闻言,蒙恩低着头似在思索。
苏仪清以为他在考虑,亦不做声,静静坐在一旁等他开口。
其实蒙恩是被苏仪清气得头疼,不过他曾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对她发脾气,要好好讲道理。
所以他低头是在暗自压抑,不断腹诽着,汗木这个大笨蛋,让他护着仪清,结果他让她风餐露宿着骑了一天一夜的马,她这娇弱的小身板,不怕累出病吗?
还有这个女人当真以为他蒙恩是废物?还需要她巴巴跑去莫根那个混蛋那里去求救。
蒙恩从来不是能让人要挟之人,科沁的军队,能来最好,不来的话,他总会想到办法,这几日表面上他云淡风轻的,其实他一直在思索以少胜多的计策。
结果,这个笨女人把自己折腾成这副疲惫狼狈的样子,跑来跟他说她要走了,还让他娶别的女子。
简直气死了!气死了!
汗木站在侧面,见蒙恩双目紧闭,许久都没有动作,有些心急,上前一步说:“蒙恩,莫根派来的人还等在帐外,就等你一句话。早回去一刻,莫根就能早一刻发兵啊。”
蒙恩缓缓睁开双眼,乜着汗木,怒喊一声:“你这么想跟科沁联姻,那你去娶白音好了。”
苏仪清低声正色说:“蒙恩,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现在是北夷王,北夷军队统帅,身上担着北夷民众的生死,不是只有你自己,得想想他们。”
蒙恩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唇角勾起带着轻蔑笑意:“我当然知道身上担着什么,我担得起,而且我觉得北夷民众应该也不希望,他们的北夷王是个靠卖身才能维持住王位的草包。再说,谁说你怎么样不要紧?你怎么样才是最要紧的事。这事不许再提,谁提我跟谁翻脸。”
苏仪清正要继续开口,却见蒙恩伸手捻了捻她长袍的衣摆,一脸嫌弃地说:“亏你还是北夷王妃,看看你这一身土,还不赶紧去换洗下?看着让人心烦。”
又对汗木说:“让门口科沁那俩人赶快滚回去,莫根的兵,他爱出不出。”
汗木一向听蒙恩的话,他答应一声就要往外走,苏仪清连忙叫住汗木:“你再等等。”
然后转头急急地对蒙恩说:“这不是小事,蒙恩,你别冲动,你设想下如果五万宋兵此刻来进攻,北夷只有两万兵马,该如何应对?”
见她执着有严肃的样子,蒙恩闭了闭眼睛,这女人就这么想让自己娶别人?
蒙恩又深吸一口气,心中不断默念:冷静冷静,讲道理讲道理……
过了半晌,他才重新开口,似是无奈地解释道:“大宋军队擅长队形步军作战,而北夷是骑兵为主,本身就不是一样的打法。这里面一定有可以利用的余地,尽量发挥骑兵优势,你要不要现在扶我去沙盘那里,让我给你把战术推演一遍?”
见苏仪清一双美眸仍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蒙恩无奈叹了口气,突然捂着右侧胸口,向后靠在靠垫上,闷声说:“伤口怎么突然剧痛?是不是被气得裂开了?”
见状,苏仪清心中一慌,手忙脚乱地扑上前,解开他中衣的带子,想查看伤口。
却又听他带着不耐烦吩咐汗木说:“汗木,你还不去?当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算?”
这下汗木立刻连声答应着,朝帐外走去。
这边苏仪清已经解开衣襟,可蒙恩胸前裹着绷带,看不出异样,正慌乱起身要去找大夫,却被蒙恩拉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