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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夷崇尚自然,认为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人去世之后,大多火葬,归于自然,也并没有埋葬的繁文缛节礼仪。
第二日白天,北夷王大汗简单的葬礼就结束了。
晚上回到东后院,苏仪清心绪沉重复杂,在她心中,大汗首先是个孤独的老人,其实才是一代北夷王的身份。
白日事情繁杂纷乱,如今静下来,苏仪清细细思考着北夷局势,如今老北夷王去世,一直威望极高的越尚也不在了,蒙恩须要尽快稳住地位,否则不仅北夷容易内乱,大宋得知消息后,也有可能趁虚攻打北夷,这是苏仪清最不想看到的情况。
她又想起当时让黑衣人带口信给宋枫城,让他调查北夷战事纷争,不知他进行得如何,还有孟将军的那封信,也不知有何效果。
不过此时当务之急,还是要把玉符交给蒙恩。
思及此,苏仪清起身去东前院,想看看蒙恩回来没有。
东前院里没有上灯,也没有人,静悄悄的。
今晚月色很好,借着月光,苏仪清看到正房的房门是虚掩着的,于是缓步过去,推开门,轻声问:“蒙恩,你在吗?”
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苏仪清看到蒙恩高大身影站在窗前,正转身看过来。
蒙恩穿了一身黑色长袍,在窗外月光照映下,宽肩窄腰的身材如剪影般,他背对窗外,脸色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苏仪清缓缓走过去,立于蒙恩身前,微微仰头看他。
一片黑暗中,蒙恩眼眸隐在暗处,只能看到紧抿的嘴角和刀削般凌厉的下颌线条,静默片刻,蒙恩突然开口,声音寂寥:“他走之前说了什么?”
苏仪清知他父子感情决裂,可蒙恩自幼无母,父亲又不待见他,他如此桀骜不驯,看似满不在乎,但谁不渴望父母的疼爱认可呢?
苏仪清想了想,逝者已逝,她觉得应该让留下的人多些念想,少些怨恨,于是轻声开口:“大汗说,他很思念你的母亲,还有你大哥。”
“还有,他对你很愧疚,觉得应该对你更好些。他觉得你很好,能当得起北夷王重任,只是他看不到了……”
“胡说!”蒙恩打断苏仪清,声音紧绷着,“他从未觉得我是他儿子,他恨不能让我替大哥去死。”
苏仪清摇摇头,轻柔开口:“也许之前他对你有不满,可昨晚我想他终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说了那些话,所以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还让我帮你。”
说着,苏仪清把手中玉符递过去,这句话是真话。
蒙恩垂眸看着苏仪清手中的玉符,却没有接,低声开口,似压抑着痛苦:“这玉符,父汗昨日曾想交给我,我没要,还顶撞了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因此才……”蒙恩声音渐低,终是说不下去了。
这是苏仪清第一次看到向来狂傲不羁的蒙恩露出如此脆弱神色,这个魁梧的男人无声无息地低头站着,可苏仪清却从他的沉默中感受到深深压抑着的无奈和悲伤。
苏仪清眼眶一热,她伸手握住蒙恩垂在身体两侧握成拳的粗糙大手,柔声说:“他并没有怪你,他希望你好,他也知道你能挑起这个重任。”
蒙恩抬起隐在暗处的双眸,看着面前的她。
苏仪清此时面对窗外,月光洒在她脸庞之上,照亮她细腻柔和的肌肤,还有那双似乎含着水光的双眸。
也许是她转述父汗的话太温暖,也许是她的目光太柔和,蒙恩只觉得眼中一热,这种感觉很陌生,让人无所适从,他不想让苏仪清看出自己失态,下意识猛地伸臂把眼前人紧紧抱入怀中。
搂入怀里那刹那,蒙恩惊诧于她竟然那么软又那么暖,和自己的怀抱契合得那么好,他一向粗粝内心被那柔软温暖熨帖着,让他不由自主得渐渐收紧双臂,把怀里那软绵绵的人搂得更加严丝合缝。
苏仪清身子一僵,随即想到蒙恩和大汗父子二人直至死也未曾和解,心中不由涌起对蒙恩的同情,见他抱着自己愈发用力,强壮身体甚至在微微颤抖,她抬手轻轻拍着蒙恩肌肉结实的脊背,以示抚慰。
这时,门口传来汗木的声音:“蒙恩,你在吗?”
接着汗木举着一只火烛走进来,见屋里立着两个黑影,他并未在意,径直去桌前点燃了灯,待火光稳定后,把灯罩罩回去,才回身看蒙恩和苏仪清二人站在窗前。
二人似乎都有些局促,尤其是公主,面色在烛光下好似透着绯红,眼神也飘着看向别处。
汗木略有奇怪地看了眼苏仪清,问:“你们二人在屋里说话,为什么不点灯?”
蒙恩胸膛起伏,带着气恼快步上前,敲了下汗木的头,说:“你进来干嘛不敲门?”
汗木辩解道:“是你之前说敲门太麻烦,不让我敲门的呀,还是你们俩有什么……”说到这里,汗木突然意识到什么,恍然大悟,自己也窘迫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我的确没想到,我错了,我这就走了,你们继续继续……”
汗木边说,边跳着脚走了,仿佛屋里有火追着他烧一样。
苏仪清面色涨得更红,似乎也呆不下去了,抬步就要走,却被蒙恩拦住。
两人对面而立,都没有看对方。
明明是仍有寒意的初春夜,二人却都觉得屋内气温攀升,热意蔓延。
静默片刻,最后还是蒙恩故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说:“那个玉符,我还有话想问你。”
苏仪清这才记起手里还捏着那枚玉符,连忙递了过去。
蒙恩仍然没有接,他转身去屋内圆桌边,倒了一杯冷茶仰头灌了下去。
冰冷茶水稍许冷却了蒙恩体内热火,他捏着茶杯回身看她,问:“你为何要把玉符交给我?”
苏仪清不解地看着他。
蒙恩道:“昨夜莫根明显是冲着这玉符去的,你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护着这玉符,甚至你还可以把这玉符交与大宋……”
苏仪清想起昨日午膳时,他还和她因大宋战事起了争执,二人不欢而散。
她轻叹了口气,缓步走到蒙恩身边,轻柔开口:“我把这玉符交与你,是因为大汗嘱托,也是因为我相信你会是个好的北夷首领,你虽狂傲,但为人善良。仪清不愿见大宋和北夷再起战乱,不愿见有人再因两国战事伤亡,无论这民众是大宋还是北夷,而我相信你亦有此心。”
蒙恩深深看着苏仪清,片刻后挪开眼神,似是嘴硬:“我才没有……”说了一半,却又停下,一直紧绷的唇角却终于柔和下来,又说:“有时候我脾气太冲,你……”
苏仪清了然笑笑,把手中玉符放入蒙恩手中,轻柔开口:“不管你有没有,这个你先收好。”
蒙恩郑重握紧手中玉符,沉默半晌,又正色开口说道:“既然我做这北夷王位,那必要对整个北夷民众负起责任。北夷受大宋欺压多年,我大哥更是因为大宋战事而亡,如今大宋态度虽暂时软化,可待他强大之后,未必不会对北夷动手,所以,仪清,我知你所想,不过此事未必能如你愿,到那时,也希望你能站在我这边。”
苏仪清抿唇抬眸,看着蒙恩狭长双目中坚定目光,她面色逐渐凝重,终究沉默着没有应对。
作者有话说:
蒙恩:我抱到了心爱的老婆,里程碑式的热泪盈眶!
仪清:这只是一个同情的抱抱哦~
第35章
蒙恩就任了北夷王位。
北夷是部落联盟制度, 平时各个部落独自管理,不似大宋集中管理,事事都需要上报请示天子, 所以北夷王平日并不会有太多政事需要处理。
只是蒙恩新继位,仍然需要去各个部落走访一圈, 加强联盟,并借机树立威望。
蒙恩打算先从较弱部落开始,而离鹿寨最近的第二大部落科沁,则放在最后。
这两日蒙恩一直在外未归,苏仪清在王府内每日如常读书, 摆摆棋谱, 还要教朝鲁认字写字,日子平静。
这日下午,苏仪清正在西厢书房内读书,忽闻院内传来南璃说话声音,她抬头看去,竟是毕格立于院中。
片刻后, 南璃引着毕格来到西厢房。
苏仪清上次见毕格还是大汗过世那夜, 他在莫根面前为自己解围。
而来鹿寨这一路上,毕格也一直对自己照顾有嘉, 所以苏仪清见到毕格, 只感到格外亲切。
她笑着起身迎上去,“毕格,好几日没见你,这些天做什么去了?”
毕格以前总喜欢穿色彩鲜艳的长袍, 今日却穿了件深棕色的, 映衬得他整个人气质都深沉了。
他目光在苏仪清脸上逡巡片刻, 方笑着答:“我叔叔家里有点事,去科沁住了一段时间。”
毕格母亲是老北夷王的妹妹,父亲是科沁首领莫根的亲叔叔,也就是说,按大宋亲属称呼,毕格其实是莫根的堂兄弟。
这种部落之间的联姻,是加强部落联盟的方式,并不奇怪。
苏仪清让南璃去倒茶来,自己引着毕格坐在东窗下的太师椅上。
这是毕格第一次来东后院,他打量着屋内装饰,称赞说:“如果不是公主住进来,我都不知道这个院子还能有这般书香气。”
苏仪清抿唇笑,“咱们已经如此熟络,就不必这样客气了,你叫我仪清就好。”
“仪清……”毕格轻轻念丽嘉出声,仿佛在唇齿间细细品味一般,又笑了:“好呀,这样子确是亲切。”
“仪清,来了鹿寨也有些时日了,住的还算习惯?”毕格接着问。
“还好,大家对我都很好。”苏仪清微微偏头看毕格,她总感觉毕格与之前有些许不同,更加深沉稳重。
毕格似是开着玩笑说:“那是仪清你为人平和,总是为别人考虑。蒙恩那个家伙,新婚燕尔就跑出去,把你一人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鹿寨,怎么能说是对你很好?”
苏仪清是真的从未如此想过,本来她和蒙恩的婚姻就是表面文章,也因此她从未想按丈夫标准要求蒙恩。
苏仪清刚想开口为蒙恩辩解,却又听毕格开口说:“之前记得你说过想学骑马,不知蒙恩有没有帮你找马?”
还真的没有。
那日跟蒙恩提及选马之事,本来说的好好的,但后来二人发生口角,接着大汗去世,蒙恩就任,又马不停蹄地去其他部落拜访,选马和学马一直没来得及再被提及。
见苏仪清的反应,毕格就猜到了,他了然笑笑,起身说:“正好下午我无事,走,带你去选匹马。”
这个提议倒真的勾起了苏仪清的兴趣,她莞尔一笑,跟着起身,说:“好呀。”
毕格虽家不在北夷王府,不过他是老北夷王的外甥,自幼又跟蒙恩相熟,一年倒有大半时间是住在北夷王府里,对北夷王府就如同自家一般熟悉。
带着苏仪清从东后院出来,他轻车熟路地领着她朝后院过去。
北夷王府的后院本设计成花园模样,有各种形状的花园花圃,还有假山凉亭,不过北夷气候不适应娇艳鲜花生长,历任北夷王也从未上心打理过这个园子,所以如今后院荒草丛生,更是被划出一块来做马厩,用来养马。
毕格引着苏仪清直接去了马厩,路上经过后院花圃之间的小路,苏仪清看着后院满目苍夷的样子,心中觉得遗憾。
如果能上心规整下,这个园子应该很是美丽。
花园是荒废了,可后院的马厩倒是修整得十分整齐。
北夷人对马有天生的热情,对待马就像对待自己孩子一般。
马厩用围栏被隔成一个个独立空间,里面每匹马儿都膘肥体壮,洗涮得干干净净。
苏仪清对马匹了解不多,跟在毕格身后,听他热心为自己介绍各色马匹特点习性。
最后,毕格选了一匹枣红色骏马,全身皮毛光亮如缎,只在额上有一块白斑,姿态高贵。
毕格把它从马厩里牵出来,一边教苏仪清抚摸它的马鬃和马颈,边说:“这匹马是咱北夷本地血统,性情温和,你试着摸摸。”
苏仪清按照毕格教导的方式摸着马匹柔和顺滑的皮毛,看着它温和无害的大眼睛,觉得心中欣喜,愈发爱不释手。
毕格见苏仪清喜爱,干脆去拿了马鞍等全套马具,给枣红马装上,招呼着苏仪清去马场遛遛。
苏仪清心动不已,略作思索,觉得并没什么不妥,于是答应下来。
回去换好适合骑马的胡服,苏仪清和南璃坐着车辇,毕格在一旁骑马缓行,一同前往马场。
今日是个碧空万里的好天气,蔚蓝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风和日丽。
从北夷王府去马场,路上要经过鹿寨民众聚集居住的区域。
说是聚集居住,各户之间距离都很远,因为北夷人民以饲养牛羊为生,基本每家都有一片巨大场地用来圈养牛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