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枝早早就用过晚膳,并不觉得饿。
孔妈妈端来膳食,小心翼翼放在外间的八仙桌上,她手里还单独端着一个干净,却并不精致的青瓷碟。
“少夫人,郎君。”
“方才庄头媳妇的孩子,眼巴巴端来这一碟子炸小鱼,说是要给少夫人尝尝。”
裴砚眯眼盯着那青瓷小碟许久,外边的东西不干净,就算是庄子里弄出来的,他也不放心。
正要开口拒绝,林惊枝却笑眯眯朝孔妈妈点了点头:“妈妈,端上来我尝尝。”
“是。”
鱼很小,裹着面粉和蛋液,炸得金黄松脆,香极了。
林惊枝就算在吃食不讲究的豫章侯府里,也没有吃过这种山野里才有的东西。
她拿起桌上放着的玉筷,夹了一个送进口中。
骨头都炸酥脆的鱼儿,竟出人意料的好吃。
裴砚一碗冒尖粳米饭下肚,见林惊枝已经在吃第三条炸小鱼。
他眉心蹙着,薄唇抿了抿:“这炸物,夜里吃多了积食。”
林惊枝抬眸,瞥了他一眼,一口咬掉筷子上夹着的小鱼,又去夹第四条。
裴砚:“……”
他想纵容她,却不想她伤了身体。
于是那青瓷碟里的炸小鱼,全部进了裴砚的肚子,气得林惊枝一个晚上没给他一个正眼。
到了次日午膳,裴砚并在,孔妈妈端了膳食进来,脸上笑眯眯的:“少夫人。”
“今日午膳有炸小鱼,少夫人今日得多用些饭才行。”
“据小厨房的厨子说,这鱼是郎君早晨出门前,亲自去溪里给少夫人抓的。”
“先炸了十条,剩下的养在缸子里,晚上再炸十条。”
林惊枝听到孔妈妈的话,忽然间就愣住了。
她视线落在精致碗碟里装着的炸小鱼上,庄子的大厨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比昨日庄头媳妇那份,更加令人食指大动。
只是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针扎一般的痛意。
她迟早要离开,他突然对她这般好作何?
炸小鱼在她眼中,忽然就失去了美味的模样。
林惊枝语调极淡朝孔妈妈吩咐:“告诉厨房,下回不用特地准备,我并不爱吃,只是昨日瞧着新奇罢了。”
十条炸小鱼,林惊枝一口没动,粳米饭也只吃了小半碗,就没有胃口搁下筷子不吃。
孔妈妈在一旁干着急。
裴砚收到庄子里递出的消息时,他正在宫中。
他疏离的目光落在暗卫悄悄送来的纸条上,微微一顿,又浅浅离开。
原来他亲手抓的,她一口也不愿吃。
裴砚眸底有沉痛闪过,凌厉的侧脸却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第72章
裴砚带着林惊枝在松林深处的庄子,一共停留十余日。
马车再次启程出发。
车厢里,林惊枝神情迷蒙,双颊酥红,她午睡刚醒不久,就被裴砚压在身下吻了许久,他身下反应明显,却又克制。
他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留在庄子的十余日,裴砚虽会时常吻她,梦中把她吻醒,却从没有过界真的要她。
“枝枝。”
裴砚喊她,声音含笑。
林惊枝眼中似笼着云雾,长睫湿润,眼尾泪痣嫣红。
“嗯。”她睁眼看他,却见他唇上沾了她的口脂,本如仙一般的男人,这会子透着股妖艳魅惑的味道,像是在引诱她。
裴砚霜白的指尖,缓缓挑开车帘。
林惊枝这才发现马车已经缓缓在官道旁停下。
盛夏,有风。
空气里漫着热意,车帘撩开时,林惊枝下意识眯眼避开阳光。
“这是汴京城外的官道,沿着官道再往前三十里,就是出京后的第一个驿站。”
裴砚突然凑近林惊枝,滚烫手心落在她白皙无瑕的侧颈上。
林惊枝一愣,心底莫名有些惴惴不安。
她脸颊上努力浮出一个淡笑:“夫君同我说这些作何?”
“妾身是闺阁女子,平日出门也都有丫鬟婆子跟着,了解官道出行和驿站作何?”
裴砚掀唇一笑,粗粝指尖在她眼尾的泪痣上亲昵地点了点:“平日瞧着夫人,小书房里虽以话本子居多。”
“但夫人也时常翻阅《舆地图》、《括地志》这类书籍。”
“我以为夫人是对外头事物感兴趣。”
“想着恰好出门在外,不如被沿途的官道、驿站、细细同夫人介绍才好。”
车窗外,蔚蓝的天空飘着大朵大朵的云,蝉鸣聒噪。
风卷着热浪,扑面而来。
林惊枝却觉得一股冬夜特有的冰寒,顺着窗外的风,慢慢地渗进她骨子里。
她眼底极快闪过一抹惊慌失措,努力笑了笑,垂眸避开裴砚视线。
“妾身只是在家中待着无聊,平日吩咐婆子出去买的书,婆子买的什么妾身就看什么,寻常打发时间的东西。”
裴砚忽然笑了声,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他对视:“枝枝聪慧。”
“既是无聊。”
“那这路上,我就教枝枝辨方向,认驿站,还有判定风雨阴晴,枝枝若能学了一二,那就是汴京城中,无人能及的小娇娘。”
林惊枝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她极力避开裴砚视线,但他漆黑眸中压着的神情,总有一种令她说不上来的危险,寒意慢慢从她背脊漫上,湿透身上穿着的贴身小衣。
“不过是教些寻常的东西,枝枝怎么紧张成这般模样。”
“夫君我又不是那种素来严厉的先生。”
“好不好?”裴砚忽然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林惊枝娇嫩无比的耳垂。
湿润的热气,笼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那种令人呼吸急促的酥麻,林惊枝顿时心神一晃,明明与他什么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她依旧受不住他的刻意撩拨。
“唔……”
“好。”她低呼一声,冰凉指尖捂上滚烫的耳垂。
一路上,裴砚真的在事无巨细教她。
最开始林惊枝还有些担心,裴砚是不是早就发现她暗中的一些小动作。
可裴砚教得极其认真,若是她哪里不懂的地方,马车还会刻意停下来,原路返回,去方才经过的地方再仔仔细细看一眼地势,直到她记下为止。
后来林惊枝渐渐放下防心,胆子也大了起来,会主动拉着裴砚问一些问题,不光是陆地上的,就连船舶水路她都会把问题打碎,分成几次去问他。
他们路上走了整整一个月,改换成商船走水路。
“我们是去河东郡?”某一日,林惊枝站在甲板上眺望远方,她忽然转身看着裴砚问。
裴砚笑着用指尖,亲昵点了点她精致挺翘的鼻尖,缓缓出声道:“是河东郡,也不算是。”
“那究竟是去哪儿?”林惊枝不解。
裴砚忽然俯身吻她,掌心箍在她的腰上,因为克制而微微发颤,把她狠狠抱紧在怀中。
“我们只是经过河东郡。”
“然后去燕北和月氏交界,乌依江渡口。”他眼神平静无波,语调却极沉。
月氏?
去月氏做什么?
林惊枝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红唇霎时失了血色,长睫也颤得厉害。
“夫君去月氏作何?”
裴砚抿唇淡笑,冰凉指尖缓缓从她脸颊摩挲过:“去见一个人。”
“然后再办点事。”
“枝枝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林惊枝浑身紧绷,连呼吸都小心谨慎,她努力装作好奇的模样,歪了歪脑袋:“妾身只是好奇而已。”
“妾身听说月氏这近二十年间,极其混乱,离得近了,发生危险。”
裴砚深深一笑,乌瞳深处盛着凌厉的目光渐渐软下来。
他掌心落在林惊枝纤细的背脊上,轻轻拍了一下:“不会。”
夏末,北边的空气已经透着寒凉冷意。
林惊枝被裴砚用大氅裹着,抱下商船。
山苍和云暮紧随其后,孔妈妈因在船上不小心吹风染了风寒,就留在船上养病。
晴山和绿云,被林惊枝留在汴京的惊仙苑,这会子就变成了当初去庄子时,被林惊枝顺手带上做些粗活的粗使丫鬟,青梅跟在林惊枝身旁伺候。
青梅话不多,做事稳重麻利。
她在惊仙苑短短小半年内,倒是像脱胎换骨,个儿长高不少,身上的疤痕全都好了,皮肤不白却是那种健康的,极浅的小麦色,平平无奇的五官,因为一双像猫儿一样清澈的大眼睛,显得有几分灵动。
自从孔妈妈生病后,出门在外也不方便再找牙婆买丫鬟,青梅顺理成章暂时成了贴身伺候林惊枝的小丫鬟。
下了商船,再换成马车。
终于在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了燕北与月氏交界的乌依江渡口前。
燕北与月氏并不算和睦,当年两国联姻,月氏公主却被刺杀,死在路途中,而燕北同样折损无数将领,每到冬季时,两国之间依旧摩擦不断。
却也因宽阔江面的阻隔,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关系。
在严寒的冬季里,乌依江的江面会结上厚厚的冰,车马牛羊能顺利通行,等到夏日融冰时间,只有固定的几处渡口能顺利渡江。
若是遇到盛夏暴雨季,江水高涨,就要一直在渡口持续等下去。
裴砚算着时间,他们到达时刚好是夏末,江面风平浪静。
宽阔的乌依江江面,就像一条被夕阳熨烫平整的浅金色披帛,美得令人窒息。
林惊枝缩在裴砚怀中,宽阔的大氅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她小心翼翼抬眼,有些好奇朝江对面的月氏方向看去。
极远的江对岸,同样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男子,虽然瞧不清面容,但能看出来他身形高挑,气场独一无二凌驾众生。
“枝枝在看什么?”裴砚垂下眼眸,浓黑视线与林惊枝眸光撞在了一起。
林惊枝骤然屏住呼吸,眨了眨眼睛,极小声道:“没看什么。”
“是吗?”裴砚微挑了一下眉梢。
冷白指尖,指着江对岸为首的男人,语调轻缓:“那人,即将成为月氏的新皇。”
“月氏先皇的幼子,白玉京。”
“我与他做一场交易。”
“我助他登基。”
“他许我一事。”
裴砚忽然在林惊枝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说出白玉京的名字。
林惊枝闻言,眼眸微微瞪圆。
大氅下,发凉的指尖蜷着,她半晌才找回声音:“他许了夫君何事?”
裴砚的声音,被江面的风吹出几分凉意,落在她颈间的呼吸却滚烫炽热。
“现在还不能告诉枝枝。”尾音如同呢喃。
两人说话间,白玉京已经乘着渡船靠岸。
他独自一人前来,显然是做出最大的诚意。
“月氏白玉京。”男人朝裴砚颔首。
“燕北裴砚。”裴砚淡漠道。
白玉京似笑非笑:“久仰大名。”
两人都是风华绝代的男子,白玉京笑起来时,眉眼似山水冷淡,又含着如同浓墨散开的端雅。
他视线落在裴砚怀中,大氅下只微微露出精致发髻一角的女子身上。
微微一顿,又自然而然移开。
“我答应你。”白玉京承诺。
裴砚朝一旁站着的山苍,点了一下头。
山苍立马抱着怀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走上前递给白玉京。
白玉京打开匣子,漆冷眸光慢慢打量匣子里的东西,然后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记得你许诺过的事。”裴砚看着白玉京背影冷冷道。
林惊枝等白玉京走远了,她才轻轻掀开大氅一角,悄悄看过去。
寂白曾说过,她阿娘有一个嫡亲的弟弟。
当年阿娘从月氏前往汴京和亲时,白氏皇族最小的嫡子白玉京,那时才七岁。
她若是回到月氏,能寻得他的帮助?
林惊枝抿了抿唇,思想渐渐飘远。
等回过神时,裴砚已经抱着她去了早早就订下的驿站内。
“今夜将就在这睡一晚。”
“明日一早,我们去河东郡。”
“夫君千里迢迢一趟,就为了送一匣子东西?”林惊枝拧眉不解。
裴砚笑了一下:“东西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与他之间的诚意。”
“那夫君为何助他?”林惊枝问。
裴砚身体紧紧贴在她身上,烫得厉害,语调却透着凉薄:“最开始时,只是觉得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