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
“此值深夜,郎君和少夫人才回府不久,老奴本不该深夜打扰。”
“可在半时辰前,府中暂居的二姑太太殁了,太夫人说虽因秦表姑娘的原因秘不发丧,但好歹母女一场养了二姑太太多年,所以还是得请府中的主子都去万福堂一趟。”
林惊枝捏着白瓷汤匙的指尖有瞬间僵冷,和裴砚出府前,她明明记得二姑太太据说那口气已经用百年山参保下了,兴许养个一年半载那伤也能好的。
可她和裴砚出府也不过七八日功夫,这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没了。
她和裴砚过去得晚,到万福堂时,花厅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了。
裴太夫人钟氏和裴父坐在主位上,两人面沉如水,不发一言,就连一向话多的二房夫人吴氏,都难得规矩坐着,连眼珠子都不敢随意乱瞟。
不多时,外间传来小丫鬟的声音:“太夫人,家主,秦表姑娘来了。”
钟氏拉耸的唇角沉得愈发厉害,冷声道:“让她进来。”
秦云雪一身素白孝服,烧了大半的头发披在肩上,用一根雪白的缎带束了发尾,小脸苍白冻得发青。
“云雪给外祖母,给舅舅请安。”
“求外祖母不如让云雪也随着母亲一同去吧,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日后还有哪处容得下云雪,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秦云雪跪在地砖上,单薄的身体瘦脱了形,她说话时肩膀抖得厉害,那声音断断续续,又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哭腔。
钟氏侧过脸去不看她,语调却极为严肃问:“你说说,你母亲怎么死的?”
“明明早上丫鬟在宜春院侧间伺候时,郎中瞧着都好好的,怎么到了晚上煎个药的工夫,人就没了。”
秦云雪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一攥,她骤然抬首看向主位上坐着的钟氏。
那高高仰着的脖颈,瞬间暴露在众人眼中。
花厅里灯烛明亮,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周氏离得近,清清楚楚瞧见秦云雪细长脖颈上青紫的淤血和痕迹,她瞳孔深深一缩,不动声色看了眼丈夫裴寂。
吴氏更是吓得原地站了起来,口中惊呼:“可怜天见,云雪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林惊枝坐得远,她听到吴氏的惊呼声,下意识朝秦云雪身上看过去,却被裴砚薄热掌心捂了眼。
他声音淡淡:“莫要瞧。”
“你夜里都睡不安稳,瞧了夜里又要梦魇了。”
秦云雪含泪控诉:“外祖母难不成怀疑母亲是云雪弄死的?”
“昨日云雪通宵服侍母亲,可母亲因为身体烧伤疼痛难忍,她便发了狠地使唤云雪,根本不同意丫鬟近身帮着云雪一起服侍她。”
“到了今日晚间,外头守着的丫鬟去小厨房熬药,母亲见屋中没人,忽然从床榻上起来,像招了脏东西一样,口中嚷嚷着要掐死云雪。”
“云雪好不容易挣脱寻到下人。”
“可等云雪回来,不久郎中都来不及叫,母亲就没了。”
钟氏惊疑不定的目光,落在秦云雪那细弱得轻轻一折就能断的脖颈上,苍白肌肤,那痕迹瞧着尤为明显。
她眸色沉了沉:“那你母亲,好端端地掐死你作何?”
“我听后来进来的丫鬟禀报,她死前口中一直喊着,让你闭嘴。”
“难不成,你们母女俩还有事瞒着我?”
坐在主位上的裴寂把手中端着已冷看的茶水,往桌上轻轻一放。
他抬眸看向钟氏:“母亲,要不这事就算了吧。”
“月兰已经死了,等年后让周氏做主,给云雪择一门亲事,也该嫁人了。”
钟氏心头微跳,皱起眉头:“裴寂你也有事瞒我?”
裴寂闭口不答。
秦云雪看着裴寂眼中冷色,她的婚事绝对不能被周氏握在手上,太夫人能信她的话是顾念着旧情旧事,可周氏却不会。
要是婚事被周氏拿捏了,她当初对裴漪怜做的那些事,周氏有的是法子让她嫁不好。
当初她会同意跟着裴月兰离开秦家,就因为看不上秦家门第,给她挑选不到好婚事。
可当下的境况,她还不如回秦家去。
至少是留在汴京,她还能有机会靠着手段搏一搏。
这般想着,秦云雪忽地一咬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钟氏的腿:“外祖母。”
“是云雪不孝,未能劝住母亲。”
“当初母亲逼着云雪从秦家离开,就是因为她和人私会被父亲撞到,后来父亲去找那贼人,却不慎被贼人推到池子里,活活冻死。”
“可云雪真的没办法,她是云雪的母亲。”
“这些年,云雪身子骨一直弱,又不是男儿身,母亲一直不喜云雪,回裴家后,也是母亲私自暗中和蒋家联系。”
“母亲曾劝云雪嫁给蒋家秀才,云雪不愿,可没想到母亲竟使了手段,连云雪也骗了,坏了云雪的名声。”
秦云雪的话,真真假假参着,的确令人难辨真相。
林惊枝坐在裴砚身旁,闻言唇角微翘,心头冷冷一笑。
如今二姑太太已经死了,无论是病死的,还是被秦云雪使了手段弄死,就连她们母女俩做下的那些事,自然一概不落地被秦云雪推到周氏头上。
裴太夫人钟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掌骤然一松,茶盏跌落在地上。
茶水混着瓷片碎屑,溅得满地。
她不可置信看向裴寂:“大郎,云雪说的都是真的?”
“她真的顶着我们裴家女的名声,在汴京做下这种有辱门风的丑事?”
裴寂冷着脸,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裴月兰做得这等事,因秦太夫人本就不是秦家大郎的生母,她顾忌我们家的脸面,并未宣扬出去。”
“儿子已经同秦商量好了,这事就此不提,就是不想让母亲知道了操心。”
太夫人钟氏想到这些年对裴月兰的好,她实在是受了打击,有些失魂落魄靠在椅背上。
许久,她朝秦云雪摆手道:“你也不必在此跪着,我既与你母亲算母女一场,真心疼爱过她多年。”
“你出生后,我听说你身子骨弱,也常常记挂着。”
“既然如此,你回吧。”
“年后就回秦家去,我会以我个人的名义给你准备一份嫁妆,但日后,你对外也莫要与我们裴氏一族扯上任何关系。”
秦云雪霎时浑身一软,趺坐在地上。
她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恰巧屋外沈太夫人的声音,打断了秦云雪口中的话。
沈太夫人朝钟氏道:“我听外头说,府上姑太太病殁了,心里不放心你,就让韵姐儿扶着过来瞧一瞧。”
她声音一顿,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秦云雪身上,凝眸半晌才认出她来:“这不是府上的表姑娘么?”
“怎么病成这般模样。”
秦云雪空洞视线忽然落在沈太夫人身后的沈观韵身上,两人悄无声息对视一眼,又极快错开。
钟氏用帕子摁了摁唇角,笑得有些勉强道:“之前你也听说了,府上走水,火势不大却烧伤了姑太太和表姑娘。”
“这孩子性格软,又孝顺,这些日来一直衣不解带地照料她母亲。”
“可惜这人拖了数月依旧没救回来,这会子正哭着要陪她母亲同去。”
“我没了法子,只好把府中晚辈都叫来一同劝一劝。”
“没想到,这半夜时分竟是扰了你好。”
钟氏这话,也算给秦云雪留了基本的体面。
沈太夫人点了点头:“我夜里一向觉少,听得外头动静,也就醒了。”
“我记得月兰虽不是你亲生的,到底宠爱了许多年与嫡女无异,如今倒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莫要过于伤心,坏了身体。”
钟氏用沾了茶水的帕子,按了按眼睛,声音长长一叹:“我知晓的。”
“她伤得重,也没办法。”
这时,搀扶着太夫人的沈观韵眼眸红了一瞬,看着钟氏道:“裴家老祖宗。”
“观韵瞧着云雪妹妹可怜。”
“不如带妹妹去观韵屋里坐一坐,也好好劝劝妹妹,莫要想不开。”
“你这孩子。”沈太夫人见沈观韵垂泪,心疼不已。
拍着沈观韵的手解释:“让你们见笑了。”
“我家观韵这苦命的孩子,出生时就没了母亲,最听不得见不得这些。”
“从懂事起就跟着我念佛,平日里见了外头鸟雀、猫狗受伤都得救一救。”
钟氏本打算一直禁足秦云雪,等到年后,再把她送回秦家。
可现下沈观韵开口了,她自然没办法拒绝,只得含笑点头同意。
见沈观韵让丫鬟扶着秦云雪一同离去。
倒是裴砚,见被丫鬟扶着的沈观韵、秦云雪二人,他眸色微一沉,落在秦云雪脖子的伤口上若有所思。
下一瞬,他腰部紧实的肌肉忽然一痛。
林惊枝正淡笑勾唇看着他:“难不成,夫君也同样心善。”
“见不得弱柳迎风病入膏肓的表妹,心疼上了。”
裴砚抿着唇,伸手握住林惊枝细软的指尖,把她透着凉意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小心些。”
“莫要伤了指尖。”
“我腰上的肉,有多结实,枝枝难道不知?”
第27章
府中在新年前出了这么一件事,裴太夫人钟氏有些被打击到。
万福堂花厅,钟氏被丫鬟婆扶着离去后,众人也都各自回去。
林惊枝和裴砚两人回抚仙阁不久,窗外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色,眼看就要天色大亮。
孔妈妈心细,小厨房炉子里早早就煮了姜茶。
等林惊枝和裴砚换了衣裳出来,孔妈妈就端了姜茶上前。
“郎君,少夫人。”
“夜里雪大,用些姜茶去去寒气。”
林惊枝盯着玉碗中盛着淡黄色的茶汤,小脸微苦眉头紧皱着,只是这股辛辣的味道,她实在不喜。
孔妈妈忙道:“少夫人,老奴知晓少夫人不喜姜汁的辛辣味。”
“老奴特地加了红糖和红枣,中和了一下,少夫人多少用一些。”
林惊枝正要摇头拒绝,裴砚已经端着玉碗走到她身前,修长冷白指尖捏着汤匙,漆眸瞧不出神色,语调却是不容拒绝。
“多少喝些。”
林惊枝迫于无奈接过玉碗,十分敷衍地用嘴唇碰了碰:“我喝了。”
孔妈妈:“……”
裴砚眉心微蹙,朝孔妈妈吩咐:“都退下。”
“屋中不需要人伺候。”
孔妈妈一愣:“是,老奴这就退下。”
屋中霎时静得落针可闻,林惊枝满目警惕盯着裴砚,十分肯定强调:“我喝过了。”
“再喝些。”
“或是我亲自喂你?”裴砚抿唇道。
迫于无奈,林惊枝只好小小咽了一口。
裴砚眉心蹙得更深:“半碗。”
林惊枝疯狂拒绝,满脸抗拒:“我知道姜茶好,可是太辛辣了,我咽不下去。”
裴砚不知想到什么,他慢条斯理放下汤碗,漆黑凤眸盯着林惊枝颇有深意道:“方才在万福堂,我瞧着秦家那位姑娘脖颈上的伤,倒不像是掐出来的。”
“不像是手掐出来的,那怎么来的?”林惊枝漂亮的桃花眼中,霎时都亮了一瞬。
裴砚狭长眼眸微眯,视线缓缓落在玉碗装着的姜茶上:“喝掉。”
喝掉姜茶就能知道?
林惊枝有些犹豫,她咬了下红艳艳的唇,讨价还价:“半碗可以吗?”
“可以。”裴砚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林惊枝:“……”
“只喝三口行不行。”林惊枝小脸纠结。
裴砚冷笑:“那就全部喝掉。”
林惊枝小脸压着火气,勉强喝了半碗后,她脸颊一热,如胭脂晕开,双眼亮晶晶的似有星星在闪。
“夫君可以说了吗?”
裴砚冷白的指节叩了叩桌面,拧眉想了一瞬:“据我所知,二姑太太的双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她力气不够。”
“而且那伤,不像掐痕。”
既然不是姑太太掐出来的,那秦云雪脖子上的痕迹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