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转了转脸,方便师姐涂均匀。对方却捏住她下颌,轻轻转了回来,似不想叫她乱动。
沈溯微一手捏住她,一手将蹭到她发根上的面脂抹开,然后松开手。
那柔而凉的香气还侵染在他一双手上,叫他有种无所适从之感。徐千屿的一双手忽然覆上来,就着剩下的面脂给两人手上一顿乱涂,并不浪费,边涂边道:“姐姐,那个夭折谢君竹好像是我们的弟弟。”
“是么?”沈溯微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
“嗯。我还跟娘说给弟弟烧纸,但她好像没有去。”
沈溯微思及阮竹清所言“嫁给少爷”,心中亦有猜测。
徐千屿思绪跳脱,已将猜测说出来:“你说弟弟会不会没死啊,只有活人才不用烧纸,也不用香炉,若做了这些,反添晦气。”
沈溯微忽然眼神一变,徐千屿感知他身上战意迸发,也紧张起来,想起身走向窗外:“怎么了?”
沈溯微按住她道:“今日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散步。”
方才指尖相触,他以神识给薛泠画地为牢,做了标记,又将门封印。若是金丹以下修士,不得出入。他先将薛泠困住,带徐千屿顺利嫁入郭家,他再去料理,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及至夜半,谢妄真一推门,金光乍现,将他灼得后推数步。他终于发现自己被困在房间内,眼神暗沉。
明日徐千屿便要成婚,他本想杀掉郭义,趁机带走小姐,但那个赵清荷有些修为,不知如何识破他身份,暗算了他。
谢妄真将手搭在窗上,犹豫一瞬,猛然推开。
他的力量,在进入花境捏造身份时便用掉大半,再难用来掩盖身份;此时魔王一怒,强行破卡而出,登时魔气冲天。
陆呦所化提篮圣女原本躺在床上,此刻惊得睁了眼睛:“谢妄真在干什么?”
而赵家夜中原本魔气深重,此举撼动整个府宅。只见黑云掩月,墙根下老鼠乱窜,夜蛾扑窗,披着人皮的魔躁动起来,远处隐隐地传来凶恶而嘶哑的咆哮。
“狗叫,我听到了狗叫!”阮竹清一跃而起,马上叫人一巴掌抽在脸上。
在木屋内,管家目色凶恶,呵斥道:“你乱喊乱叫什么,府上根本没养狗。”
两个少女吓了一跳,眼中含泪,瑟瑟然躲在阮竹清身后。
“昨日放走了两个丫头,今日你又放走两个。”管家道,“你可是故意找事?”
“小女子哪有故意找事呀。”阮竹清委屈地捂着脸,一手抚摸着头发,他目光一转,转到那两少女脸上,“哼,这等庸脂俗粉,怎么跟我小月的花容月貌做比?就凭她们,也配嫁给少爷?”
“……”管家不禁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之前没看出来,这女子洗了脸之后,确是有几分清秀姿色。但言语举动,又颇为乖张,像个花痴。
那两名被骗来的少女害怕得嘤嘤哭泣,唯有小月瞪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能嫁给少爷呀?我急死了。”
他吵闹不休,管家烦不胜烦:“再快也要等二小姐成亲之后!”
“那你能不能把这两个没用的赶走。”阮竹清蹙着眉尖,“小女子可不想成婚以后整日里听她们哭哭啼啼的。再说了,人家还想跟少爷一生一世一双人呢,不想与人分享。”
“你是什么东西,岂是你说了算的?”管家切齿拿起绳索,“小声些,不然便将你绑起来。”
门忽然被推开:“老赵。”
管家脊背一凉,未料想此处能被外人发觉,回头见是赵明棠恹恹地站在门外,忙将她推出去,强笑道:“二小姐,你怎么来此处了?我正管教下人,二小姐还请移步,别脏污了您的裙子。”
徐千屿硬要往进走,已经眼尖,看到了屋内的三个少女:“下人?可是丫鬟么,正好,我缺两个丫鬟。”
她指着那两名哭泣的少女道:“把那两个丫鬟给我。”
阮竹清忙眨眼睛:“我呢?”
徐千屿径自掠过他:“那个吵闹的不要。”
第64章 明棠清荷(七)
“二小姐, 这是夫人买来的丫鬟,我得向夫人说一声。”
“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徐千屿抱臂, “我房里一个丫鬟都跑没了, 半夜喝口水都无人应声。明天谁帮我梳妆, 谁随我出嫁呢?”
她也没说错。赵明棠的两个贴身丫鬟,在她来花境那一日便已成魔。这几日方便行走,她未向赵夫人报备,明天的确需要两人帮她伪装身份。
几日家中大乱, 让管家焦头烂额,道:“二小姐,要不我再去下人房给你调几名, 这两个不行, 她们是……”
“不用。”赵明棠已将那两人手腕上绳索一牵, 拽着走了, “哭哭啼啼,正好明日给我哭嫁。”
赵明棠霸道专断, 管家拦她不住,眼睁睁地看她将人带走。
徐千屿在里面说话,沈溯微便守在树丛外,看到人接近, 摘叶为盆, 伸指点火, 席地而坐, 将人阻住。
来人是打着灯笼的赵夫人。
这夜魔气窗棂, 她睡不安稳, 披衣而起, 郁郁走到院落中,见黑暗中一息摇曳的火光,映着惨白的面庞。待靠近,看清是赵清荷,不禁低斥:“你干什么?”
“娘。”赵清荷抬眼,火光跃动在一张幽静的脸上,照着眼下冷情的泪痣,他又无声地往盆里添一张纸,“君竹托梦,他没有吃的,很饿。我在给君竹烧纸钱。”
赵夫人出神地看着火盆半晌。火舌窜起,将赵夫人脸上一行泪痕照得闪亮,她忽而目中含怨,瞪着赵清荷:“都怪你。”
她低声咒骂:“非得养狗,非得跟你弟弟过不去!养你是个泥胎木塑,看不得我和你爹好,没心没肝,没有感情。”
过了一会儿,她一拭泪,自觉失态,又恢复了平日里宽和的模样:“烧什么纸钱,赶快回去睡觉。明棠马上出嫁,少添晦气。”
说着便以绣鞋踏入火盆,用力把残火踩灭。
感觉到徐千屿离开,赵清荷盈盈一拜,无声退于夜中。
赵夫人提着灯笼,迈着小步,直直闯进小屋内。管家走来走去,见赵夫人来,想跟她汇报一下赵明棠把丫鬟带走的事,熟料赵夫人一把抓住他手臂,逼问道:“近些日子,是不是没有喂过君竹?他吃的还够吗?”
明棠、清荷两个都莫名梦见弟弟,已动摇了她脆弱的情绪,忍不住想来看看。
管家道:“夫人,前两日禁制松动,少爷暴躁,下人损耗严重,是有几天……”
“快去喂他,快去喂他啊!”赵夫人听不进去解释,“他饿了,你是想叫他死吗?”
可是哪儿来人呢?管家的目光凉凉地看向椅上的阮竹清,指着他道:“您要添置的人,就剩这一个。”
“那就她去。”赵夫人这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人,“叫她去喂少爷。”
阮竹清适才被捆好,又被松绑。他看看两人,天真地眨巴一下眼:“我要去给少爷当媳妇了吗?”
此话似讨好了赵夫人。这妇人俯身,用一种怜爱又欣喜的眼神看他,褪下腕上镯子给他戴上:“好孩子,你真是个好孩子。给你,娘认了你这个媳妇。”
阮竹清咕咚咽了口唾沫,说实在的,虽说他是个修士,但他现在有些毛骨悚然。
赵夫人离去后,阮竹清被草草打扮一番,端着托盘,随管家一路向北,穿过幽幽竹林,过了小桥,到了渠池的另一边。
拨开树篱,露出一座木屋。木屋遭风吹雨淋,呈现一种惨白色,窗以木板钉死,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屋前地上则全是碎枝枯叶,无处落脚。
“大爷,你不陪小女子去吗?”阮竹清见管家从腰上拆下钥匙,放在他的托盘上,忙问道。
“谁是你大爷。”管家喝骂一声,自己驻步不前,“你开门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是。”阮竹清走了两步,一个猛回头,管家果然躬身躲入树篱内。
他没能溜走,因阮竹清十分柔韧地将腿踢过头顶,猛然点在他后颈上,将他击晕过去。
阮竹清松了口气,转身一甩头发,走到木屋前,拿钥匙开锁。
甫将门开一条缝,那里面热浪扑面,腥臭冲天。什么东西闻声而动,猛然窜至面前,险些咬住他的衣襟,阮竹清咣当一下关上门:“妈呀!”
再一退,撞在一个幽冷的躯体上,阮竹清大叫一声:“神仙姐姐,你吓死我了。”
沈溯微看着他问:“看清了,是人是魔?”
“是……是狗!”
沈溯微目色疑惑,将阮竹清拨到一旁,亲自去看。
方才门撞上凶兽鼻骨,那东西在内“砰砰”地撞门,叫声震耳欲聋,确似犬吠。
这大约便是地鬼所惧怕的“北边恶犬”。
沈溯微用力一拉门,门似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住。他抬眼向上,木屋顶部有两行细小的文字,如刺金一般旋亮旋灭,随即手有细微刺痛,待反噬入经脉前,他松开手。
禁窥咒。
设此咒者为修士,境界至少在半步化神。咒主命令自身境界以下者,修为越高,受限越强。故而阮竹清还能将门拉开一条缝,他竟是连门也打不开了。
沈溯微面色并不好看,退至一旁,将阮竹清托盘里的瓷盆掀开盖子,膻腥扑鼻,盆里是一截淌着血水的生羊腿。
“你去喂他。”
“我直接把肉丢进去?”阮竹清捏着鼻子问。
“好。”
阮竹清抱着盆退开半步,猛一拉门的同时,盆一晃,把肉甩进门缝。里面那凶兽随着肉的抛线掉头,朝羊腿猛扑而去。
沈溯微自窄窄门缝看入,满地的厚厚蛛网、白骨,里面有人骨亦有兽骨,还有半只踩在地上的赤足。
那足看形态分明是人,但上披白色毛发,似人非人。毛发之下,皮肤色泽不一,很是骇人。
光看这些,已受反噬。他闭上眼。
铁链响动声,撕咬声,吞咽口水声,喉中咕噜声同时作响,补全心中画面。室内魔气涌动,但并非源于那只“狗”,而是被他吃掉的人的残魂怨念滋生。
羊腿顷刻被卷入腹,不能填饱,那东西转瞬又朝阮竹清扑来。
阮竹清撞见獠牙银亮,下意识一张符拍其面上,自己却宛遭重击,向后踉跄几步,叫沈溯微一把扣住背心。沈溯微强行闭上门:“上有禁窥咒,打杀他会反噬自己。”
“他爷爷的,哪门哪派的修士这么恶毒!”阮竹清抹了一把嘴角血迹,“造出来这个玩意,还杀不死。”
难怪赵府魔气总是徘徊不去,难怪那管家隔两天便要从外面买进几个新丫鬟。牛羊猪肉若不够他吃,那东西恐怕会咬人食人。
“有这么个恶犬少爷,谁知多少下人、丫鬟喂少爷的时候不慎葬身狗腹中。”阮竹清越想越气,一拍大腿骂了起来。
沈溯微没有作声。
修士众多,人心难测,并非人人都是义士。修士不能伤人,只能诛魔,便有人动了歪心思:将人变成魔再诛杀,方便自己收割灵气。近年来灵气稀薄,歪门邪道频现。像此种影响他人的暗棋,称为“邪灵”。
他曾经便是一个被看中的“邪灵”。
可惜他心念太坚,没有遂人之愿,反入仙门登大道,恐在设局者意料之外。
半步化神境修士,四大仙门内现有十几位,算上陨落的则更多。这种阴毒事情,自是谁也不肯承认。
他已将此事密告徐冰来。唯独盼望师尊受了神雷,能顺利升入半步化神境,到时便能将这东西诛灭。
沈溯微看了一眼符文:“不过,这禁窥咒只是镌刻在木屋上,并非在狗身上,年久似有松动。只要此咒破除,他从里面出来,我也可得而诛之。”
“我得走了。”沈溯微又收到弟子求援,同阮竹清道,“你审他,看能不能问出些线索。”
阮竹清忙应下,一甩头发,将昏倒的管家扛在肩上。
又片刻,白衣圣女提篮翩翩落在木屋前。
听到里面凶物咆哮撞门声,陆呦吓得退却一步,眼角含泪,撞在少年胸膛上。
“我身份已暴露。此地属蓬莱仙宗看管,一露魔气,很快便会有人追来。”少年此时身负黑云,一双瞳孔在鲜红和墨黑间变化,脸上带些邪气,“若不想我牵连到你,只能将它放出,转移一下那些修士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