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陆呦的那把剑。
“呸,你这恶毒的女人,你欺辱陆呦不算,还……”还没等这剑灵颠倒黑白地骂完第二句,沈溯微手腕一颤,便将它压回长剑模样。他注视着剑,静默地听着徐千屿急忙分辨事情经过。
徐千屿越说越气不打一出来,劈手夺剑,沈溯微却将剑举高了些,已经从这三言两语中听出前因后果,决断道,“跟我去戒律堂,现在。不能让师尊知晓。”
“你不会想把她放出来吧?”徐千屿就差打滚哀嚎了,“你不要听他乱说,我……我……”
她恐怕真的是冤枉了陆呦。
陆呦确实并非故意出剑,而是这剑灵护主,自作主张地脱掉了剑鞘。
但是,上古灵剑才有剑灵,此后可以人剑心意相通,这么多人里面,也就只有师尊的剑养出过剑灵。
为什么小师妹可以得师尊选剑,凭什么一个根本不会用剑的人,居然能拿到一把与一派掌门同样等级的佩剑?
她其实是想问一串“为什么”,但沈溯微已走到了门口,背对她轻声道:“换件外裳,快些。”
徐千屿低头一看,胸口几个大洞的倒霉衣裙还没换下,便只好气呼呼地换了衣服,随后叫沈溯微拉着衣袖,如一阵风刮了出去。
然而还是晚了。
赶到的时候,戒律堂外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陆呦已经被放出来了。
不巧,师尊也给惊动了。
徐冰来负手而立,转过来的时候,瞪视徐千屿,眼神冷得像冰。
徐千屿看到师尊旁边的阮竹清神色躲闪,冷笑一声:“你竟然跑去告诉师尊?”
阮竹清苦着脸解释:“我,我本来是想找戒律堂的长老要一道谕令把小师妹救出来,谁知刚好碰到师尊在那里下棋……”
“你闭嘴。”徐千屿冷然将目光移开,“从此以后你就只有小师妹,再没有师姐了。”
“我……”
“放肆。”徐冰来忍无可忍,指着徐千屿叱道,“你也太骄狂了!”
这日是个阴天。随着徐冰来呵斥,天上隐有闷雷滚动。
风吹动众人衣角,人人噤若寒蝉。
徐千屿绞着裙带,脊背挺直。
“师尊……”陆呦站在徐冰来身边,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要他息怒。
只在戒律堂里呆了一天半,小姑娘便已惨不忍睹,裙子让汗水浸透,脸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灰尘,又被泪水冲开,花猫一般,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幸而她没受什么内伤,只是受惊过度,大损了元气。
“行吧,算我不对。”徐千屿冷声冷气道,“我不知小师妹的情况。”
要她道歉,可真是难为死她了。
“旁人都知道的事,就你不知道。”徐冰来道,“你自己反思。”
徐千屿咬住齿根。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人缘一向算不上好,什么消息也就只有阮竹清跟她讲。他这次倒是讲了,她没信。
“师尊,就原谅师姐吧。”阮竹清斗胆道。
“师尊,我真的没事。”陆呦也牵着徐冰来的袖口晃晃。徐冰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脸色缓和。
他略有疲倦地跟徐千屿说:“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妒心重,下手狠。戒律堂,自领十鞭,小惩大诫,此事便过去了。"
徐千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打她?
自九岁那年企图逃跑被捉回来挨了一顿打之后,这多年来,碍于她内门唯一的小师妹的身份,人人面上都是尊敬,师尊顶多骂她两句,也给足了她面子,未敢轻易打她了。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
“未免太重了吧,罚个禁闭就算了,徐师姐是姑娘,已经及笈了,这多伤人面子。”
“我倒觉得不重。对筑基弟子,无非是痛两天而已,小师妹没有灵根,可是差点死掉了。多危险啊。师尊这般惩罚,是要告诉内门要友爱些。”
“说的也是……”
“师尊。”沈溯微忽而出声,“千屿马上要出春,不宜受罚。”
徐冰来沉吟一下,道:“那先攒着。回来以后领受。”
说罢,不再看徐千屿一眼,嘱咐陆呦回去休息。
徐千屿忽然道:“师尊,弟子有一事请教。”
沈溯微闭了闭眼。
方才他出言阻拦,师尊说攒着,无非是为了面子过得去。其实攒着便是暂缓,缓着缓着便没有了。
然而徐千屿性子如此,总是在人都以为她服帖、认命了的时候,惊天动地地拗一下。
徐冰来:“说。”
“小师妹当真没有灵根?”
“你以为呢?”徐冰来没好气道。
“请问师尊,没有灵根如何修炼?凭什么没有灵根可以入蓬莱,可以拜入师尊门下?若有无天赋当真无关紧要,外面排着队想进内门的洒扫师弟师妹们,又为何不能呢?”徐千屿的声音靠内力传出来,响彻山谷,清晰至极。
这一问可不好,整个空气都冻住了。
第3章 前缘(三)
谁也不敢吭声。
在一片寂静中,徐冰来转过来,眯起眼,虽则面色平静,但所有人都感到了盛怒的威压:“你是质疑为师徇私?”
千钧一发时,漩涡中的主人公陆呦晕了。
先前她只是受惊如小鹿,这会儿徐千屿当着这么多人大声砸场子,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她又惊又怕,一激动,脸上泛起两片红晕,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徐千屿只感觉身旁的师兄一动。
她的心一慌。那种感觉,像看见一只牵不住的秤砣,无法阻拦地向更沉重的另一端划去。她有许多事不明白,但最不明白的便是此刻:
那边的人群里有的是人,还有她刚刚割席出去的师弟,哪里就轮到你去逞英雄呢?
她在心里祈祷,求求师兄不要碰她。
数十年对她徐千屿不远不近,也对别人冷情冷性,一直这样一视同仁,让她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如阮竹清一样,打破她的幻想,不行吗?
“师兄……”她短促地喊了半声,然而事与愿违,她眼睁睁地看着沈溯微掠过去,在陆呦挨到地之前,将她打横抱接住。沈溯微道袍飘动,低头看向怀里的少女。那场面甚至有些梦幻。
四周已经惊叫一片。
沈溯微短促地看了看陆呦的脸,又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忽然正色:“都闪开一点。”
“她要开灵根。”
然后,几乎是瞬间,一道闪电劈下,把戒律堂前的雨幕照得雪亮,也照亮了所有慌乱退开的围观者们瞠目结舌的脸。
此事以这个鸡飞狗跳的场面做结。
后来的好些时日,徐千屿每晚以被子蒙脸,闷闷地觉得没劲。
她不想笑谁了。
她自己才是最大的笑话。
她前脚刚质疑陆呦没有灵根,上天就给了陆呦劈出一个灵根。因沈溯微护法及时,天雷并未误伤任何人或场地,陆呦这灵根也筑得稳固漂亮,属性同她一样——极为纯净的甲级雷灵根。
原本出春回来是千屿最风光的时候。
以往此时,她带着斩获的各种魔物,出尽风头,然而此次不同了:
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津津乐道,有了灵根之后小师妹功法是如何突飞猛进,宛如天才在世,如何打了多少看不起她的人的脸。
她好像变成了,珍珠旁的鱼目。
领完鞭那一日又是阴天。
只有行刑的那膀大腰圆的妇人目露悲悯,尽职尽责地抽完了她,看她一瘸一拐走到门口,又从后面追上来,给她披上一件斗篷:“小师姐,外面可下雨了的,保重身子。”
外面细雨蒙蒙,徐千屿无心回去,一人在岛上溜达,不知走到何处。
雨中落英缤纷,浅粉色的桃花瓣铺散了一地。
身旁开了一扇窗子。
“怎么不打伞?”窗子里探出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的脸。
此人长了一张笑靥,双手交叠搭在窗台上瞧她,神情颇有些看热闹的意味。
“要你管。”徐千屿回头呛道。
不出所料,那少年面色一凝,“哗”地关上了窗子。
可是过了片刻,窗子却又打开,少年嬉皮笑脸地看出来:“来来来,从前面进来,我的门给你留着。”
天色本就昏暗,这屋里的窗户贴满了黄纸,屋内更是暗不见光,却十分干燥洁净,笼罩着一股浅浅的香气。
这少年盘腿坐在榻上,一片黑袍前摆搭下来。他侧头关上窗子,与她解释,“因为我眼睛伤着,不便见光,所以门窗都封着。”
“你冷吗?”他手指一勾,炭火炉子自己移动过来,徐千屿也一勾,炉子便停下来。两股力量相互拉扯,炉子在半中央晃晃悠悠,不知该往哪儿去。
“你干什么?”少年又笑了,“专与我作对。”
“我不冷,不必让它过来。这么远正刚好。”徐千屿冷声道,“小心点着了你的床,你又逃不了,烙成烧饼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一怔,旋即哈哈大笑,毫不吝惜地用力拍了拍自己袍子下摆:“你看出我卧床了?”
徐千屿仍是闷不乐地坐在椅子上,敷衍地“嗯”了一声。
她一看窗外的花树,便记起这是哪里。住在此处的,有一位无真师叔,因数年前除魔时伤了根基,不能行走,此后便一直修养,深居简出。
“想吃什么自己拿。”少年从金盘里取一只橘子扔给她,徐千屿轻巧接了,片刻后,他又扔了一只桃子,一只李子,一只杏儿,徐千屿接个没完,恼了,把怀里东西一股脑摊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吃。”
“不想吃啊,那你剥给我吃。”少年大言不惭道,“来,先剥一个橘子。”
徐千屿看了他一眼,看他是宗门长辈的份上,忍辱负重地剥橘子。橘子皮掰开,一股清香瞬间溅在空气里,混着屋里的花香,混杂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又香又甜的味道。
徐千屿剥了两片,感到了腹中饥饿,忽然听到了炭火的毕波声,像是若干年前,在家里那样。没来由的,眼泪如玉珠掉了下来,然后她便委屈极了,彻底抽搭起来。
“哎呀。”泪眼模糊中,恍惚看到少年仍然坐在床边,托着脸瞅着她调笑,“不得了了,哭得像小狗一样。”
然后,泪被人用指节沾了沾,手上橘子不知不觉被人接过去。过了片刻,微凉的手指捏着一瓣橘子抵住她温热的唇,那人轻轻道,“张嘴。”
*
孽缘始于某次出秋。
与一年一度的出春不同,出秋是为前往凡间猎魔消灾,一年有好几次。
平素两三个弟子搭伙便够了,但这次出秋去了十余人。因为这次要诛的魔非同一般:是无妄崖之下怨气结成胎儿、又吞噬了万物魔气生长成的魔王。
低阶魔物没有意识,高阶魔物也只是心智如同几岁的孩子,魔王却不同:
他为了生存吞吃其他魔物,还吸收附近村民的魂魄增进修为,他有灵智,善伪装,搞得人人自危。
越是热闹快乐的地界,他越要来犯,仿佛是不谙世事的婴孩,被欢笑热闹吸引,好奇观察人世的一举一动,然后似捏碎玩具、抓破纸张一样,将它破坏。
当年蓬莱的无真师叔年少轻敌,路过此处,企图单打独斗杀死魔王,结果九死一生才从他手里逃出来,回来后在床上躺了数十年,才能下床走路。
这一雪前耻的好机会,休养好了的无真师叔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他也随队伍一并来了。
在必要时候,修士也会伪装身份,做陷阱诱杀魔物。来的弟子在树林里伪造了一个小木屋,四人烧火做饭,四人吹吹打打。无真师叔摇身一变,变做个年轻俊俏的新郎,此时还缺一个新娘。
去了便是当饵,难免危险,再加上要跟师叔扮夫妻,来的弟子大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嬉皮笑脸,姑娘家脸红尴尬,都不肯前去。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沉寂了许久的徐千屿却从人群中走出来,大伙都很诧异,当然也包括她身边的师兄。
“千屿?”徐千屿听到沈溯微在身后叫了她一声,仿佛是疑惑她什么时候和师叔搭上了关系,也不赞同她以身涉险。
然而,徐千屿已经走到了对面。
徐千屿觉得这个场景像极了她阻拦师兄去抱陆呦那天,只是现在反了过来。当她假装没听见,不管不顾地把师兄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一种隐隐的快意。
“我师妹资历尚浅,”沈溯微撇下她,直接跟无真师叔交涉,“我可以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