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淮铭看着她,“参加革命。”
***
珍珍有家庭,家里有老人有孩子,和那些热血的中学生大学生不一样,自然没有去学校参加革命。既然学校停课了,下午她也就没再去学校。
把孩子们送去托儿班,珍珍仍是和钟敏芬在家做针线聊天。
而在做针线说话的时候,她又总是忍不住想到学校,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她这些天呆在军属院里都没出去,生活并没什么变化。
在家又呆了一天,珍珍终于还是没忍住,骑车往学校去了一趟。
走之前她仍是在包里装了上课要用的课本,推车出门的时候和钟敏芬打了声招呼。
和之前一样,珍珍推着车出胡同。
出了胡同骑上车,踩着自行车出军属大院。
而这一回不一样的是,她习惯性地回头想跟大白打招呼的时候,发现身后已经没有大白了。
那个一直哈着舌头冲她笑的大白狗,已经不在她的生活中了。
心里不自觉地生出失落来。
珍珍深深吸口气,转回头踩上自行车,出军属大院。
而出了军属大院还没到学校,她便在街道上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象。
街道上来来往往多了很多的人,大多都是学生模样,他们正在往墙上贴大字报。
大字报这个东西,沉寂好几年了。
现在突然又成了潮流一样,抬眼望去,竟然整条街上都是。
尤其那些标语,读起来一个比一个铿锵激情。
珍珍没有多做逗留,在街上随便看了一会,屏口气骑着车继续往学校去。
到了学校,看到的依然是斗志昂扬的学生们,还有满眼的大字报。
她初看到这些还有些不适应,但并没表现出什么。
她到车棚下停车上锁,拎起包挎在肩膀上,直接往教学楼的方向去。
到了教学楼,她看了几间教室,里面确实已经没有学生和老师在上课了。
有些教室里还是有不少学生在的,但他们现在聚在一起讨论的,已经不再是学习上的东西了。
珍珍深吸一口气,转身要走。
结果刚一转身,迎面碰上了叶满林。
叶满林看到她很是热情,笑着道:“你终于来学校啦?”
珍珍也冲他笑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就没来。”
说完她又问:“现在学校里已经不上课了吗?”
叶满林语气激昂道:“眼下革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珍珍微笑着轻声哦一声,“那你赶紧去忙吧,我就先回家去了。”
叶满林知道珍珍跟他们不一样,自然也没有多留珍珍。
而珍珍离开教学楼,也没有立即回家去,她又去到女生宿舍,去找侍丹玲。
在女生宿舍没找到侍丹玲。
有个认识侍丹玲的女生跟珍珍说:“她今天下午有活动,现在应该在操场上。”
珍珍没再耽误人家时间多问是什么活动。
她十分客气地和女生说了谢谢,又转身往操场上去。
去操场的路上走几步跑几步。
到了操场上,只见有很多的学生聚在一起。
没看到侍丹玲,珍珍便往那群学生聚集的地方走了过去。
然刚走到人群外部边缘,她就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得呆住了。
操场上不仅仅有这些结群成组织的学生,还有被这些学生围起来的老师。
珍珍呆了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呼吸。
台上的这个老师,她上学期上过他的课,可以算是她最喜欢的老师。
珍珍脑子里嗡嗡响得厉害,心跳也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的大脑还处在极度的混乱当中,双手却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她奋力扒开面前的人,想要挤进人群,想要挤去台前。
然而还没有挤进去多少,突然被人握住手腕拉住了。
珍珍回头,碰上侍丹玲的眼睛。
侍丹玲眉峰蹙起,叫一句“三婶”,连忙把珍珍拉出了人群。
侍丹玲没给珍珍太多反应的时间,直接拉着珍珍避到没人的地方。
站定后侍丹玲还没开口,珍珍先反应过来重声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
她的呼吸还是急的,眼睛里全都是惊惧。
侍丹玲小声跟珍珍解释道:“犯了错,自然是要受批判的。”
珍珍看着侍丹玲的脸,眼眶一点一点红起来。
好片刻,她挤出声音:“犯什么错啊?”
不想和珍珍细聊这个,这地方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侍丹玲有些着急道:“三婶你就别管这么多了,赶紧回家吧。”
珍珍盯着侍丹玲,眼眶越来越红。
天上的乌云垂得越发低了,她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像是灌了铅。
突然天空挂下一道闪电,雷声炸响,雨水盆泼而下。
全身瞬间被雨水浇湿。
珍珍站在雨中不动,只眨着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眼。
雨水在她的睫毛上结成珠,坠落而下,落在地上毫无声响。
***
一声雷响,大雨倾盆而下。
坐在门廊下的钟敏芬被吓了一跳。
雨水微溅,她忙端起笸箩,拎上小板凳进了屋里。
到屋里掸一掸身上被溅到的水,看着外面的雨幕说:“可算是下下来了。”
这大雨不影响钟敏芬继续做她的针线。
她掸掉身上的水意,坐下来拿起厚鞋底,捏着针在头皮上划两下,继续纳鞋底。
一个人在家里,总归是有些冷清的。
于是她纳着鞋底的时候,时不时就往外面看上一眼。
一来是观察外面雨势的变化,二来是瞄着看有没有人过来。
在她纳出一小半布鞋底的时候,她抬起头刚好瞄到珍珍回来了。
看到珍珍推着自行车进院子,走在雨里全身都湿透了,她惊得直接跳起来,想要跑出去意识到雨没停,忙又回去拿伞,撑开伞到院子打到珍珍头顶。
看珍珍这样,她有些着急地问:“淋这么大雨回来,你傻呀?”
珍珍看向钟敏芬,语气平和地说:“娘,我没事,出门的时候忘带伞了。”
其实即便是带了伞,她也是没有心情打的。
钟敏芬不跟她多说话,撑着伞拉她进屋,给她拎暖水壶,让她赶紧去洗个澡。
珍珍身上淋得太湿,走一步就是一个水渍脚印子。
她没让钟敏芬多担忧,拿了衣服去洗澡。
钟敏芬在外面也没有闲着,去厨房扇起炉火,煮了一碗生姜红糖水。
等珍珍洗完澡擦干头发从洗手间出来,她把热腾腾的生姜红糖水送到珍珍手里,“赶紧喝了,待会别折腾感冒了。”
“嗯,谢谢娘。”
珍珍眼眶热,端着碗吹一下喝一口。
钟敏芬看着她说:“你看你,跟我还客气上了。”
喝完生姜红糖水,胃里暖暖的,但心却还是凉凉的。
珍珍抱着空碗发一会,然后忽还魂一样,看向钟敏芬说:“该去接孩子了吧。”
钟敏芬没太注意这个时间。
珍珍自己看了时间说:“是该去接了。”
珍珍刚淋了雨回来,钟敏芬自然拉住她,跟她说:“你歇会,我去接吧。”
珍珍笑一下,伸手拿上雨伞,让钟敏芬停步,“娘,没事,我不累。”
说着她便走了,出门撑开雨伞。
钟敏芬站在门廊下看着她走出院子。
她脸上布满了疑惑,低声说了句:“怎么了?”
***
珍珍撑着伞走到托儿班,雨已经停了。
等李爽和阿雯过来,三个人接上孩子一起回家。
李爽和阿雯看出珍珍脸色差,便问了她一句:“你怎么了?”
珍珍笑笑,敷衍过去:“没怎么啊,就是有点想大白了。”
李爽和阿雯表示理解,也没再多提让珍珍伤心。
说着话走过了人多的路段,身边往来没有什么人了,阿雯忽又小声说:“我今天往热闹的地方去了一趟,那街上全变样了。”
阿雯这么提起来,珍珍自然又想到下午在学校里看到的事情。
她低着头又沉浸到自己的思绪中去了,像被抽空了灵魂,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李爽和阿雯说话她不多参与。
被叫到名字了,她会回一下神,简单搭上几句。
到家她自然也没多说什么,该吃饭吃饭,该哄孩子睡觉哄孩子睡觉。
直到洗漱完回到房间里躺下来,她靠在侍淮铭怀里,才把今天在学校看到的事情说给侍淮铭听。她说得很慢,说着说着嗓音就打起颤来了。
珍珍这一晚睡觉都是不踏实的,时不时就惊醒。
她每次惊醒侍淮铭也都知道,他也每次都轻轻拍她的背安抚她。
***
晨起。
雨过天晴。
但珍珍总觉得自己心里还堆积着化不开的乌云,淅淅沥沥下着雨。
接下来的几天,珍珍除了接送孩子,就没再出去过。
她刻意屏蔽外界的信息,不看报纸也不听人多说,大多时候自己一个人呆着。
今天她仍是没有出去做别的。
傍晚到时间,她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去接孩子。
今天到了接孩子那里,却没看到李爽。
阿雯跟她说:“下午上班没多一会,就有人来找阿爽,把她叫走了。”
珍珍听完点点头,没再多问。
接孩子的时候阿雯跟老师说:“何子言也让我接走吧。”
结果老师告诉她们:“何子言已经让她妈妈接走了。”
阿雯微微愣了下,“哦,行,谢谢。”
珍珍和阿雯都没有多想。
两人带着孩子,慢慢往家回。
走到胡同口,阿雯跟孩子们说一句:“到家喽。”
“看谁先到家!”丹穗一句话挑起竞争来,说完撒起腿就往胡同里跑。
剩下的娃娃自然也想赢,立马跟在丹穗后面狂奔起来。
阿雯和珍珍在后面喊慢点,他们也不理。
丹穗跑得最快,直冲自己家的院门,豆豆紧随其后,剩下四个更小的小不点,就迈着小短腿慢慢悠悠跑进去。
阿雯走到家门前,刚要掏钥匙开门进屋,忽注意李爽家门外的两个人。
刚才进胡同的时候其实就瞥到了,但是她没有当回事。
现在觉得有些怪怪的,她停下来问珍珍:“他们在干什么啊?”
珍珍自然也不知道,微歪着头继续往前面走过去。
阿雯收起钥匙,也跟着珍珍一起走过去。
走到李爽家院子外一看,只见那两个人正在门上贴东西。
看到贴的东西,阿雯和珍珍瞬间同时蹙起眉头。
心一下子跌进了冰窟窿里。
阿雯屏气出声问:“你们贴的什么呀?”
那两人回头看珍珍和阿雯一眼。
其中一个人回答道:“封条,不认识字啊?”
阿雯当然认识这是封条了,她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要贴封条。
可是这话她和珍珍全都问不出来,心里慌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了。
两个人贴完封条便走了。
阿雯感觉自己腿软,伸手一把抓住了珍珍的手。
珍珍抓紧她的手扶住她,说话声音打颤:“别……别紧张……肯定没事的……”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阿雯紧张,珍珍同样也紧张。
好容易站直了,阿雯没有回家,而是跟着珍珍进了她家的院子里。
坐下来,屏息默了好一会。
找到声音,阿雯看向珍珍问:“你下午都在家,隔壁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珍珍在屋里没出去,也没听到动静,自然摇头。
钟敏芬串门去了,也不知道。
心里慌乱,三个人都不再说话。
等到侍淮铭下班回来,珍珍连忙起身,拉了侍淮铭到一边问:“李爽嫂子家被封了,怎么回事啊?”
阿雯和钟敏芬也跟过来了。
侍淮铭看看她们三人,声音不大道:“何硕被隔离审查了。”
听到这话,珍珍和阿雯心脏又猛地往下坠。
珍珍努力稳住呼吸,又小声问:“李爽嫂子呢?”
侍淮铭说:“她没什么事,被安置在了大院西北角的那排平房里。”
珍珍和阿雯互看一眼,都说不出话来。
阿雯忽又听到柳志喊她,回过神来吸一下鼻子,“那我先回家去了。”
说完便喊上豆豆米米和小麦,带着三个娃娃回家去了。
突然之间,连简单的吃饭喝水也变得无法踏实了。
当然像丹穗那般大的小孩子不受这些影响,仍是快快乐乐嘻嘻哈哈的。
晚上坐在写字桌前,珍珍无心做任何事。
她低着头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发出任何声响,久久不动像一尊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