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起竟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年迈的双手颤抖着朝宰相举起来:“饶命啊……饶命啊!郁相,郁相!你我………”
“带走。”宰相当即瞥向守军。
丝毫没有看向君主,两名守军一左一右将他桎梏住,胳膊一拧,顺着百官之间,硬生生从朝堂上拖了出去。
罪臣变得声嘶力竭,不管不顾,声音越飘越远:“什么鸢雪,什么鸢雪啊!郁沉!你就是狼子野心!你才是那个………”
他的声音逐渐远了。
宰相面不改色,回首看向苏木辛。
一旁的礼部尚书突然慌乱地拱手站出,苏木辛注意到,允了她:“万爱卿,你有什么想说的?”
吏部尚书看了一眼宰相,眼神一动,索性心有余悸地低下头:“……回吾君,郁相号令守军传离罪臣而不向君主请示,朝堂之上,这并不合礼法。”
仍谁都听得出来,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更像是临时从边角里翻找出来的推辞,不痛不痒,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简直像闲言碎语。
百官支支吾吾,没有表示。
“是吗。”郁沉笑了笑,“多谢万尚书提醒,我稍后自会向吾君请罪。”
“呃………嗯。”礼部尚书这样回答,并且再次慌乱地站了回去。
君主仍是没说话。
苏木辛看着一列列的百官,眼神从郁沉身上一直飘到最后。
朝堂门口,顺着洁白的玉石阶梯,古老的宫殿接捧着大开大合的雪后初阳。
更远方,沸雪山的山峰高耸入云,撒布金光,一如有神之地。开国时,沸雪山的山腰曾埋葬了数万忠勇将士与江湖侠客。正是经历了那场战斗,临朝才扎下根基。
然而,就和传闻中的山顶巨树一样,无处不在腐烂、枯败、动摇。
对于沸雪山来说,这座临京城的宫殿,只不过脚下一颗石头。
朝堂静谧,但并非是惧怕先于君主开口。
苏木辛将卷宗一抛。
“散朝。”她说,“散朝吧。”
第三幕
寝宫。夜。
“吾君,郁相在殿外求见。”宫女行礼。
苏木辛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
宽大的木桌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卷,右手侧一叠熏香,丝丝缕缕的细烟飘摇而上。
偌大的宫殿装饰素净,临朝开国以来历代君主喜好的风格各不相同,而苏木辛即位以来,这些涉及到生活起居的点点滴滴,都是按照寻常人家的标准来的。
一如对奢靡之物的心,对君主之位也是如此。
之所以把这个位置抓在手中,也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位置“本就应该是自己”的而已。
“让他进来。”苏木辛说。
郁沉走进来,规规矩矩行礼。
他身着暗蓝色勒腰直裰,双手正捧着用锦缎包裹的木盒。
没有多言语,郁沉径直上前,把木盒放在了案上。
苏木辛看着他的脸庞,直到他直起身。
“吾君夜安。”他说,“臣正是为了请罪而来。”
“郁相还在在意今□□堂之上万尚书的指正吗?”苏木辛坐回位置,仰脸对上他的目光,“这可不像你。”
郁沉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失礼,即使万尚书不指正,我也自会向君主请罪。只是现在,并非为了那个。”
苏木辛垂眸看向木盒。
他伸手,解开锦缎。
“臣虽受吾君所任,主查吏部尚书残杀民间孩童一事,但也并无下令处决罪臣的权力。”
郁沉抬眼,注视着苏木辛的神情,“此乃失了大礼,今夜特来吾君寝宫请罪——应如是。”
轻声细语说完最后三个字,他揭开盒盖。
苏木辛眼神颤动。
纵使在郁沉揭开盒盖之前,她也明白装在里面的会是什么。
里面装的,正是今天处决的那个罪臣的项上人头。
他被斩首时尚未闭眼,面目狰狞,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郁沉打量着她的面庞。
“因此,便带着罪臣的人头来献给君主,以示处决结果,交由君主明察。”他说。
就出发点而言,这是合理的。
合理,却不妥善。苏木辛只好偷偷减小了呼吸的力度,那陈腐的血腥味把熏香冲得一无所踪。
“你的下令,还真是果决啊。”盯着人头,苏木辛镇定着神情。
“臣也只是在效仿前朝罢了。”郁沉回答,“罪如刘起竟之人,那种方法,既能慰藉被杀孩童父母,对他而言,也不为过。”
苏木辛眨眨眼,不再去想眼前这个人头的身体是怎么被放进大锅里面烹煮,移开目光:“郁相。”
“臣在。”
她脑中掠过了很多话语。可最终说出来的,都变成了羸弱的口吻。
“你听说那些关于鸢雪的传闻了吗?”
“有所耳闻。”
“元春日就要到了,那鸢雪,还会再降下第二次吗?”
“事关神明江山,臣不敢妄言。”
苏木辛也没指望他回答。
距离鸢雪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准确的说是十四天。
大难过后,纵使竭力捕杀受鸢雪之毒变化的腐尸,到今天腐尸所剩无几,却丝毫没有气运好转的迹象。
元春日,向来是张灯结彩的节日,用来送走旧岁,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可如今荒凉的临京城,即使还有两天就到元春日,街道依旧门可罗雀,丝毫不见节日的踪影。
那样热闹的日子,和临京城已经相去甚远,并且有永别的趋势。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连绵大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土地上,江河冰封,宛若小冰河。
这样的异象,如果王朝注定要覆灭,任谁都是回天无力。
“我自觉勤于政务,法纪严肃,节俭爱民,普天之下,无不是我呕心沥血的土壤。”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可是………鸢雪,果真是我的错?”
听到这里,郁沉微微停顿。
让百姓变成癫狂腐尸的鸢雪,在所有的民间传闻中,无不象征着王朝衰败国土不复。而这些传闻,分明就是句句都指向朝堂主位之上的君主。
即位十四年的君主,登基时不过才十岁。这十四年,国事桩桩件件,分明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君前行,任谁去揣测,也不会想到偏偏在临朝十四年降下这黑紫色的妖艳鸢雪。
可是,降下就是降下了。民间与江湖往往处在朝堂之下,中间相隔着一道漂亮的琉璃瓦,轻飘飘的象征着灾难的大雪可以让琉璃瓦破碎,也可以让朝堂坠入暗渊。
明白这一点,与把所有罪责都推给君主,是不矛盾的。
灾难之后最常见的不是悲痛,是怒火。
“沸雪山为神山,更为临朝开国的奠基之所,忠魂埋骨之处,这个典故,想必吾君比臣更清楚。”他说,“如今鸢雪从沸雪山上降下,其中包含的是神意,又或许是吾君母辈的意指。天下王土之事,并非吾君一人的责任,也并非吾君一人所能扭转。”
苏木辛颔首,恰好和盒中怒目圆睁的人头对视。
郁沉说的话,很难得的并不是很合她的心。
像她这样的人,放之前朝后代,怎么也不应该是亡国之君。这向来是隐秘的骄傲。
她更是不会接受这个结局的。
“这座临京城,是我的母辈从卑人手中夺回来的。”苏木辛说。
“臣明白。”
“这个君主之位,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
“臣明白。”
郁沉又接道:“但即使如此,吾君也不可……”
“不。”苏木辛摇头,“这就是我的责任。我能扭转。”
“元春日时,也许我该登一次沸雪山。”她又说,“一来告慰亡灵,二来乞求巨树息怒,三来,求我母辈指引。”
闻言,郁沉反而抬脸看向她,惯常的盈盈笑意也淡去了。
“沸雪山终年积雪,在巨树生异时登山,只怕是不祥之举,还望吾君思量。”他开口,“并且,也从未有人登顶过沸雪山,吾君虽是天之骄子,也不要在这件事上好高骛远为好。”
苏木辛蹙起眉头:“你不同意?”
他并未低头,只是垂下双目:“我并非有左右吾君的想法。”
“我会去的。”她说,“元春日后,我会上沸雪山。别人上不得,我定能上得。”
郁沉闭目,又睁开,缓慢地眨了一回眼。
“既然是吾君的意思,那臣,也定当全力以赴。”他说。
“郁相这身打扮,是要出城?”苏木辛突然变了脸色,略显轻松地说起别的话来。
“此前调查吏部尚书一事时,还留了些守军和家仆在城外,需要我亲自去告知结案。”郁沉简单解释。
其实这个回答也并不是那么好理解,不过苏木辛便没再问了,允他离去。
郁沉行礼告别,背影一点一点缩小在宫殿外。
“收起来,让人挂在临京城门口。”苏木辛说。
“是。”宫女应道,上前合上木盒,捧着下去了。
外面星辰垂野。夜幕中,沸雪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韵儿,回来。”她突然开口。
“嗯?吾君?”宫女回头,很是自在地小跑过来。
郁沉的背影刚刚才消失。
苏木辛向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第126章 鸢雪沉刀录 第四幕
第四幕
临京城郊。夜。
一路上的村庄果然都没有人。
这个结论, 是尹双赤横着刀,屋里屋外横跳乱窜的出来的,统称为“幸好没人能看得见, 否则会很丢人”的举动。
“呼——”他大出一口气,合上了最后一个农家嘎吱作响的木门。
沿路零散的破屋里通通无人,估计都在鸢雪时变成腐尸,被守卫军杖毙放血了。有些破屋的地板上还残留着黑紫色的痕迹,一路拖拽到门口。
场面着实赫人,不过看来今夜有地方落脚了。
离开破庙,告别陈落桐和思思小狗之后,已经又走了一整个白昼。
夜晚降临, 刚刚走到一座聚集的大村庄前。这座村庄便是先前在雪原的断崖上远眺时,看到的那座意思贼匪聚居的地方。
前方, 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里面传来模糊不清的人声。
不知道哪里来的趋光性,尹双赤循着那暖黄色的灯光, 向着庄门口一路走进。
这年头, 还把庄前庄后修缮得这么气派,一看就绝非善类。
尹双赤不怕贼匪冲自己舞刀弄枪,但是怕贼匪夜晚摸门爬梁, 睡眠质量越上乘便越有这种担心。按理说习武之人心思敏锐, 然而自己一旦睡着, 从床上掉到地上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所以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昨晚会被陈落桐弄醒。一定是闭眼之前思考的梧桐树和破庙之间的关系问题太深奥了, 所以导致睡眠质量有所下降。
“你!”守在门口的人用粗糙的铁尖枪象征性地戳了他胸口一下, “干什么的!”
这个小兵身形肥胖, 险些把铠甲撑开, 以至于动作也并没有什么威胁性。
“就、就普通路过啊。”尹双赤回答。
“你明明就是向着这个方向走的!”小兵严厉道。
“可是你们拦在路中间, 要上临京城,不肯定要向这个方向走吗?”尹双赤不解。
“别狡辩,别转移话题!你意欲闯进我乌家庄,目的何在!”
“目的?”尹双赤低头看了一眼堵在自己胸口的铁尖枪,又看了看这小兵的脸,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皱眉开口道,“说到底,我也没准备进来啊………”
小兵:“?”
“我不管,既然你的双脚踏进了我们乌家庄的领地,那就是要擅自闯庄!”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你们这帮贼匪到底讲不讲道理,还擅自圈地吗??!”
“你都叫我们贼匪了,普天之下哪有贼匪讲道理的!”
他一声号令,顿时从庄里涌出十来个小兵,个个举着火把,手持铁尖枪,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不是,干什么,你们抓我进去能干什么啊?!”尹双赤问。
十来个小兵分别把他身子一架,扛在肩上,像欢迎英雄似的,硬生生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