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州抚须,“贪耍好啊,贪耍的娃儿才聪明呢。”
……
仙安驿站的饭堂倒是大,堂里摆了十来张方桌,旁边配上长条凳,一桌坐八人不成问题。
顾昭几人坐的便是这种。
西边和南边靠墙的地方还贴墙搁了张长条桌,往各地送消息的独行客背着包袱,风尘仆仆,面容沉默。
他们往那儿一坐,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紧着便又要出发了。
饭后。
钱炎柱和卓旭阳去马厩给马儿喂了豆料和清水,又顺了顺马毛,安抚的念叨道。
“乖马儿辛苦了,还得麻烦你们两日,到了京城,咱们让大人请吃你们一顿好的!”
马儿咴律律的嘶鸣两声。
钱炎柱和卓旭阳这才牵起马儿的缰绳,走出马厩。
顾昭搭了把手,三人一起将车厢给马儿套上了。
……
潘知州在外头的空地处等着,捻须看仙安客栈的匾额。
陈长史结了账,又买了些耐放的干粮,水囊里装了热水,准备妥了,这才往门口走去。
官员进京述职,有火牌和文书能免去食宿,吃住算公家的,不过,这免费的饭食可没有开小灶的来得美味。
好吃的饭食和温热的热水,自然得是潘知掏腰包了。
路上,陈长史掂了掂荷包,忍不住摇头。
他算是知道,大人为何不肯多带几个人了。
这多带一个人,那就是多一张开销的嘴啊,他们家大人小气……哦不,错了错了,是他们家大人节俭,瞧着花销该肉痛了。
……
旅人四散,又有新的旅人奔赴而来,这处驿站暂时的安静了。
这时,此处传来兵刃和软胄甲摩擦的铿锵声,清静时候,这声音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顾昭顺着声响看了过去,这一看,微微怔楞了下。
走在前头的是昨日傍晚,喝止汪仁鹏一行人上驿站闹事的侍卫,只见他腰间配着一把弯刀,身穿黑色皂衣,外头是暗金色的软胄甲。
头戴红缨盔甲,神情冷肃,端的是威风不凡。
在他身后,七八名的侍卫做同样的装扮。
在众人拥趸中,一位着月白色宽袍的男子走了过来,只见他约莫二十七八年岁模样,正是人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岁月。
乌发高高的束起,上头戴一顶东珠镶嵌的银冠,衬得那张如冠玉的脸更加的白皙富贵了。
眉如墨剑,斜飞入鬓。
似是察觉到顾昭的视线,他侧头看了过来,见到是一个俊秀的小郎,他倏忽的挑眉,接着微微颔首,嘴角轻轻勾起,似是噙着一道浅浅的笑意。
一阵春风涌来,风盈于袖,袖袍微微摇摆,端的是俊逸不凡。
很快,侍卫拥着此人往前走去。
此处响起黑马四蹄奔奔的动静,四匹骏马拉着宽敞的车厢朝京城方向驶去。
车轮磷磷,扬起阵阵浮土。
陈长史走了过来,正好瞧见顾昭看车马行驶离开的一幕,不禁笑道。
“这一家出行的仪仗倒是不凡,瞧那马车……啧,四马拉车,里头肯定特别宽敞,特别舒坦,哪里像咱们这小马车,两个人一坐,脚都抻不直了。”
“唉,还是咱们大人小气,瞧,小郎和我都只能眼馋别人家的,可怜哟!”
顾昭失笑,“我哪有,大人莫要胡说。”
“对啊,陈仲平你浑说什么!”潘知州撑开帘子,笑骂道,“你一个人坐一辆马车了还有脸嫌弃,快别发酸了,咱们要出发了。”
说罢,他视线看向顾昭,换了语气,声音温和。
“走吧,再两日便到京畿了,是不是累了,小郎克服下。”
顾昭摇头,“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大人,我没事。”
潘知州放心,“那咱们就出发吧。”
……
车轮磷磷,很快,马车便上了青石板铺就的驿道,一路朝京城方向驶去。
顾昭掀开帘子,看了眼远处喧嚣的浮尘。
她只是没想到,这新任的祈北王,他竟然和风眠大哥生得如此相像,只是,记忆中,风眠大哥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涩,说是王府的小郡王,为人却颇为和气。
而这祈北王则是青年人模样,二十多岁,正是人这一生中,风采最盛时候。
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也是,兄弟哪里有不像的。
瞧到这祈北郡王,顾昭难免想到故人,惋惜孟风眠长眠于地,不会再有这一场的意气风发了。
……
车轮磷磷,一路上停停歇歇,顾昭一行人到京城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
“可算是到了。”瞧见前头的城池围墙,钱炎柱一下打起了精神,声音里的气息都足了一些。
顾昭打开帘子,探头看了过去。
青砖和白石头砌成的城墙高耸绵长,犹如一条盘旋卧榻的巨龙。
远远望去,龙身没有边际。
它攀过青山,跨过奔腾流水,走过茫茫荒野……无际的城墙将这一处的京畿重地环绕,牢牢护在其中,不知耗费了几代的人力,巍峨壮阔。
钱炎柱扬了扬鞭,微微侧头,乐呵道,“咱们京城不凡吧,小郎也看呆了?”
顾昭点头,神情认真,“着实不凡。”
他们看的是形,她瞧到的是运。
天启的京城又唤做芙城,因为此处的水域丰沛,草木旺盛,每到夏日时候,水中连绵一片的芙蓉花开,或粉或白或红,瑰丽异常。
此时,顾昭的眼里,京城远处的山脉连绵不绝,呈现龙脉昂首之势,最大的那座山峦左侧有充盈的水脉之炁涌来,那是青龙蜿蜒,右侧为宽阔平坦之地,此为白虎啸天。
此乃青龙白虎拱卫相护之势。
东面有道紫气腾空,一晃而过,倏忽又寂灭,就似巨龙游弋奔腾云间,此乃人龙之气。
……
顾昭想着潘知州说的,今上今年也五十有七了,比对这人龙紫气,确实黯淡了几分。
今上,确实是个老人了。
钱炎柱赶着马车过去了,高高的城墙上金字黑底的写着春兴门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不凡。
京畿重地,城门口盘查的也比别的城池严格,守门的金吾卫一身明光铠,神情严肃,自有一番气度。
陈长史上前交涉,将文书递了过去。
瞧到文书,金吾卫的面容放松了一些,“是潘大人啊。”
车马上,潘大人有些意外。
他打开帘子,瞧了瞧这金吾卫明光铠下年轻的面容,略略想了想,随即哈哈畅笑起来,“是你小子啊,近来可好?老太身子骨可硬朗?”
“托福托福,家里一切都好,您要是上个月就回来,我还能请您喝道喜酒呢。”
潘知州:“哦?”
金吾卫但笑不语。
潘知州指着他笑骂,道,“好你个小林,跟我还卖关子来着。”
这时,陈长史的那辆马车车厢已经检查妥了,这叫做小林的金吾卫探头在车厢里瞧了瞧,正好和顾昭的眼神对上。
顾昭冲他笑了笑,他也冲顾昭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了。
小林挥手,“嗐,我那酒宴都过了,这下就不说了,我还不知道您,客气着嘞,回头还想着补礼给我怎么办,我可受不住这客气劲儿!”
“等我过两日休沐了,我去官驿瞧您啊,给您带好酒!”
说罢,他手一扬,前头设木栅卡路的小兵连忙将木栅挪开,让车马通行。
后头有百姓挑箩赶驴的来了,队伍长着呢,潘知州也不好多说客套话,摇了摇头,和小林挥别。
“成,回头再叙旧,小钱,咱们走了。”
钱炎柱杨鞭,“好嘞,驾!”
马儿得哒得哒,走得不难不快,车马进入城门长长的甬道,此处有沁凉的风气涌来,视线一下就暗了许多,待出了这甬道,光线才明媚了起来。
潘知州被挑起了好奇心,“啧,这小林不厚道,到底家里是何喜事,说一半留一半的,这是诚心捉弄我啊。”
顾昭笑道:“应该是添丁之喜。”
“哦?”潘知州看了过去。
顾昭:“添的还是双丁,一男娃一女娃,正好凑了个好字。”
潘知州抚须,还未说话,外头赶车的钱炎柱听了,顿时起了好奇心,按捺不住的问道。
“顾小郎,这怎么瞧出来的,面相吗?左右无事,你给我们唠嗑唠嗑呗。”
顾昭:……
潘知州虽在抚须,不过眼里带笑,显然也在等着自己的说辞,顾昭失笑,道,“那我就唠嗑唠嗑。”
想了想,她道。
“方才那林侍卫泪堂位隐隐有莹光,左为儿,右为女,子女宫皆圆润饱满,再联系下他说的家中有喜,想来是添了双胎,正好是一儿一女。”
钱炎柱又问了问这泪堂位在何处,待知道是在眼睛的下眼睑处后,他又是好一通的想。
方才,他也见过林侍卫,还真没有瞧出他那下眼睑有什么特别的。
当下,钱炎柱只能悻悻的开口,道。
“唉,我这肉眼凡胎的,啥也没瞧出来,得,看相我是不成的,不过,老黄历上写的凶吉,我还是能瞧得懂的,勉勉强强,也算还成吧。”
顾昭:“哈哈,炎柱哥又逗人,老黄历只要识字,咱们都能瞧懂。”
钱炎柱嘿嘿一笑。
……
潘知州:“这小林啊,他是我在京城初初当官时,赁的屋主,他们家里最小的小子,眨眼都有娃儿了。”
他感慨了下韶光易逝,紧着又和顾昭道。
“这趟回京,我还得述职,方方面面都要汇报,应该要忙碌好一通,顾小郎,我要是忙糊涂了,你帮我记着,提醒我去林家走走,带上节礼。”
他顿了顿,“以前,我做小官的时候,赁屋在他们家,可没少被他家老太照拂。”
顾昭应允,“成,我给大人记着了,保准忘不了。”
……
马车往城东的方向去了。
一行人住的是官驿,此处官驿落座在城东的永汀大街。
这一处官驿说是驿站,其实更像是客栈,只是和寻常的客栈相比,这一处的官驿只接待来京的官员,不做寻常人的生意。
顾昭下了马,钱炎柱和卓旭阳在驿卒的牵引下,牵着马儿去后头的马厩。
她抬头望去,只见这处官驿是木砖混制的,四角飞檐,仙人跑兽,两边垂下长长的红灯串,瞧过去有三层高,颇为巍峨不凡。
然而城东富贵,皇城落座在城东方向,朝中大臣皆在此处购置宅子,更有多座的王府在这一处。
是以,这一片的楼宇富贵异常,街道繁华,店肆林立。
在这一些楼宇的映衬下,三层高的官驿一点也不显眼,甚至有些普通。
对于顾昭几人来说,这一处自然是极好的。
……
官驿颇大,屋舍多,住的人也少,顾昭总算能自己住一间屋了。
一番洗簌用膳后,顾昭忍不住多瞧了潘知州几人几眼,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拾掇,潘大人又是风度翩翩模样。
按小潘哥的说法,那是虽老还俏的老来俏!
陈长史、卓旭阳和钱炎柱也不差,陈长史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青袍,他和爱蓄须的潘大人不一样,他喜欢将面上打理得干干净净,因此,有些清瘦的他瞧过去也更年轻一些。
卓旭阳和钱炎柱穿一身皂衣,皆是长手长脚,身量高大模样。
……
潘知州带着陈长史,准备先去吏部府衙一趟。
“小郎,你……”
潘知州抚了抚须,微微拧眉。
留顾昭一人在驿站,他又有些不放心。
潘知州多看了顾昭一眼,十来岁的少年郎,虽然面容气质稍显冷淡了一些,但那唇红齿白,五官俊俏模样,说是姑娘家,也是有大把人信的。
要不是顾小郎凶名在外,还真有人嘀咕他男身女相。
京畿之地,总有些纨绔子弟。
潘知州有些不放心。
顾昭:“大人放心去忙吧,我四处走走,赶着宵禁之前就回来。”
潘知州想了想,也罢,顾小郎虽然比他家寻龙还小,行事却稳妥许多,再说了,他那手通神鬼的本事,就是碰到纨绔了,也是纨绔吃亏。
“成吧,耍着去吧。”潘知州大方的给顾昭一锭银锭子,手一扬,阔气道。
“瞧见好吃的好玩的,别舍不得买,咱们一路又是水又是山的,颠簸到京里,没吃点好的,没耍点好玩的,那不是亏了?”
顾昭推辞,“大人,我自个儿有银子。”
潘知州抬手制止,笑道,“哎!长者赐,不可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