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一清呆滞了片刻:……
他紧着回头去瞧卫平彦,只见他一脸纯良,有些浅淡的瞳孔里也是真挚的情感。
显然,他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浑然不是打趣。
裴一清小声,“说什么竹竿拴鸡毛,好歹也是读书人,文雅一点也不会,真是的。”
他将食盒还给了顾昭,又将自己那有些潦草的桌面拢了拢,笔墨搁好,看完的书抚了抚书面,小心的收到书笈之中。
片刻后,裴一清颇为自嘲的笑了笑。
“什么胆子大,不过是聋子不怕雷,耐惊罢了。”
他摇了摇头,不愿意多说自己的事。
顾昭见状也不多提,她抬头瞧了瞧今日的好春光,侧头问卫平彦,道。
“表哥,今日日头好,要不要同我一道去竹林,这几日春雨,春笋出头,正是鲜嫩时候,咱们采一些,到时让阿英嫂子帮忙腌酸笋啊。”
卫平彦颇为意动。
毛阿英是钱炎柱的媳妇,甜水巷的街坊,在腌渍小菜上特别有一手,之前,她送他们家的糟粕酸汤就特别的美味。
顾昭:“去吧,去吧,赚银子是重要,偶尔也要耍一耍啊。”
说完,她要去帮卫平彦收拾桌子和书笈。
卫平彦面上想去,脚下却像生了钉一样,纠结不已。
“不成,不成,要是有客人寻我读信写信怎么办?”
最开始,他只是奔着赚银子的想法,才在青鱼街拱桥边摆了这写信读信的摊子,一边还能读一些书。
渐渐地,他喜欢上了这样日子。
在那一封封的信里,他瞧到了许许多多的情意。
久未联系的亲友,远嫁的闺女,外出讨生活的儿孙......小小的一张信纸,承载了悲欢离合,牵肠挂肚。
纸短情长,不外如是。
卫平彦低垂眼眸,敛下了里头不曾说出口的惆怅和羡慕。
他羡慕写信读信的人。
虽然相隔百里千里,短短的一张信笺,还是还能将思念倾诉,只是絮叨的说一些家常之事,写一句天冷了,添衣了吗?三餐记得要好好吃饭......读来也是有温度的。
他每一次的开口,每一次的提笔,心思都是柔软的。
……
卫平彦还在犹豫。
旁边,裴一清肚囊饱饱。
他将小板凳拖到拱桥边靠坐着,颇为豪迈的抻了抻胳膊和腿,冲顾昭和卫平彦挥手,道。
“去吧,卫小弟别担心,生意我帮你做着,我也能给他们好好写信读信,绝不耍滑头,你就放心去玩耍吧。”
……
他才不是去玩耍!
卫平彦不满意这种说法,微微鼓了鼓脸,看向顾昭。
“表弟,你看他!”
顾昭正待开口,这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带着意外和惊喜。
“大哥?你怎么在这。”
顾昭和卫平彦都看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书生袍子,和顾昭差不多大模样的少年郎瞧着裴一清,一脸惊喜的跑了过来,直奔裴一清的摊子前。
裴一清一下便耷拉下了脸,没好气道。
“谁是你大哥,你认错人了。”
他将新拿出的书往脸上一搭,摆明了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裴明皓有些无措,“大哥......”
他左右看了看,正好对上顾昭的目光,两人眼睛都瞪大了一些。
这,这是……
裴明皓想了想,还是没有想起顾昭的名儿。
顾昭倒是记得他。
她有些好奇的瞧了瞧裴明皓,又瞧了瞧裴一清,恍然。
她就说她怎么觉得裴一清有些面善,原来他是裴明皓的大哥啊。
别说,这兄弟俩还是有些相像的。
顾昭微微颔首,“裴表弟,许久未见,不知近来可好。”
“还成,还成......”裴明皓吞吐的应了一声,瞧着顾昭的神情有些羞赧和迟疑。
糟糕!真是太失礼了。
人家还记得他的名儿,他却不记得对方的了。
裴一清这下是诧异了,只见他眉毛一挑,摘下面上遮掩的书,问道。
“明皓,你认得顾小郎?”
裴明皓老实点头,“他是张姑姑家的小孩,咱们通宁老家隔壁的张姑姑。”
他看向顾昭,面露迟疑。
顾小郎,顾什么来着,摇竹娘那日,他叫人家什么来着?
裴明皓苦苦思索。
顾昭好心,“昭哥,裴表弟,在下顾昭,去岁玉溪镇摇竹娘那一日,你唤我一声昭哥。”
“哦,对对对!”裴明皓指着顾昭,恍然模样,“是昭哥!”
顾昭笑眯眯,“哎!”
裴一清觉得自己这弟弟丢脸极了,当下便是一个脑崩过去,“人家顾昭都记得你,你倒是好,连人家的名儿都忘记了,恁地失礼!”
裴明皓揉了揉脑袋,嘿嘿傻笑了两声。
顾昭:......
其实,也不是她记性好啦!
顾昭瞧着裴明皓,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主要是印象太深刻了。
旁边,卫平彦心里酸溜溜。
哼,他的顾表弟喊了旁人一句裴表弟。
表弟,表弟,表弟......
表弟真烦!
......
第142章 (捉虫)
瞧见裴明皓傻笑,裴一清又是一个脑崩过去。
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瞧你这个蠢样,傻笑傻笑,傻笑个什么劲儿啊。”
裴明皓揉着脑袋,上头一片红,脑门发疼也不以为意。
“嘿嘿,大哥认我了,我自然是欢喜的。”
裴一清的动作一顿,随即意兴阑珊的收回了手,他摇了摇头,惫懒模样,道。
“谁认你了,我这是见不得人忽视顾小郎,这才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的,快走快走,该上学堂的上学堂,该去耍的就去耍,别耽误我做生意,我还得赚银子糊口呢。”
裴明皓有些无措,“大哥......”
……
因为裴一清提到了顾昭,裴明皓抬起头,又朝顾昭的方向看去。
只见他嘴巴嗫嚅了下,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这才开口道。
“昭哥,你帮我劝劝大哥吧,哪里有人放着自己的家不住,跑到外面去的,父母在,不远游,这……大哥这样,旁人瞧到了,该在背后议论我们裴家了。”
顾昭有些意外,这裴书生是自己离家出走了?
她仔细的又想了想,记起了赵家佑说过的话。
也是,家佑哥说了,他这姨表亲家出息着呢,和他爹只是个更夫不一样,裴明皓和裴一清的爹是个秀才,早早就从通宁镇搬到了靖州城,在州城安家了。
不说裴秀才,就是裴明皓也颇为出息,去岁还考上了童生。
本来,他还要和玉溪镇的富商华家结亲,结果这小子元宵节摇竹娘那日,说是来走亲戚,其实是多生了个心眼,偷偷地来瞧要和他说亲的华落寒。
那时华姑娘还胖着,他自然瞧不上人家,回去就闹着要退亲了。
再后来华家败了,华落寒化名周菲舟,去了听雨茶楼周掌柜那处当养女,这亲事自然而然就没了。
……
顾昭看了裴一清一眼。
也不知道他和家里是有什么矛盾,宁愿睡义庄,隔屋还住着白僵和不化骨,心里怕得要死,日子窘迫难堪也不回去。
如此置生死于肚外,想来,应该是大事吧。
……
因此,听到裴明皓这话,顾昭摆了摆手,道。
“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介外人如何能插手?老祖宗可是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和裴书生好好的谈谈,我们就不掺合了,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挖竹笋呢。”
她将场地空出来,也是一种体贴和帮助了。
说完,顾昭回头招呼上卫平彦。
“表哥,收好没,收好了咱们就走吧。”
“快了快了。”卫平彦应和了一声,语气都轻快了起来。
虽然表弟喊了那人一句裴表弟,但好像也没和他亲近多少,还不如喊大黑来得亲昵呢。
想到这,卫平彦悄悄的挺了挺胸膛,腰板都直了一些,再看向裴明皓时,眼里没了不善之意,甚至漾起了一分笑意,瞎想道。
唔,可能这人姓裴,小名表弟?
所以顾小昭叫他裴表弟?
是自己误会了吧。
……
卫平彦低下头,继续收拾桌子,书一本本的叠好搁到书笈中,多余的墨汁装到小瓷瓶里,最后,他再将砚台和毛笔洗净搁好。
顾昭瞧着卫平彦的心情莫名的低落,再到莫名的好转,有些奇怪,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猫咪不都是这样嘛!
有时开心,有时又不开心,神神秘秘,叫人捉摸不透。
要不怎么会叫猫主子呢?
……
顾昭和卫平彦准备走了,那厢,裴一清听到裴明皓的话,他勾唇笑了笑,似有自嘲之意。
裴明皓见到了,忍不住捏了捏拳头,低声又喊了一声大哥。
裴一清抬手:“别,老头子都将我赶出家门了,他可是放话说了,自己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这一声大哥,叫得我倒是心里有愧。”
说完,他也不再和裴明皓再多说,闷着头收拢了书笈。
桌凳脚一拆再一装,也进了书笈之中,成为书笈的一部分,待完事后,书笈再往背上一背,抬脚就跟上顾昭和卫平彦。
顾昭听到动静声,停步回过头,眼里浮上不解之色。
“裴书生?”
“走吧,我和你们一起。”裴一清折了根草根咬在嘴里,含糊道,“正好近来手头有些紧,采一些春笋,到时也算添一道野味。”
说罢,他摇头晃脑的念了首打油诗。
“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美哉美哉,哈哈。”
卫平彦脚步顿了顿,“表弟,我想吃竹笋焖猪肉了。”
顾昭失笑,“成,咱们多摘一些,到时一部分给阿英嫂子腌渍小菜,一部分让姑妈做竹笋焖肉。”
说着说着,顾昭自己也馋上了。
准备回程时候就去割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再打上一些红糟腐乳,到时经过姑妈翻炒,定然又鲜又香!
顾昭三人往竹林方向走去。
……
青鱼街西南方向便有一处竹林,只见那处乱石丛生,碗口粗的竹子倾轧的生长在一起,细细密密,遮天蔽日,才走近便觉得一股幽凉之炁铺面而来。
带着竹子的香气,却又有腐败之味。
那是常年累月落下的叶子积出的肥土。
风来,细密的竹叶在半空中摇曳,沙沙作响,似一曲金戈铁马。
卫平彦和裴一清将书笈搁下,接过顾昭递来的小锄头和一根长棍。
裴一清头一次去竹林里挖竹笋,瞧到棍子还颇为不解。
“小锄头我知道,用来挖笋的,不过,这棍子拿了又是作甚?”
那厢,顾昭已经拿着棍子在地上敲了敲,随着动静声起,隐隐见到有些身影贴着草堆蜿蜒而走,那是长虫。
青绿色,三角头,带着獠牙。
裴一清寒毛都竖起来了:......
好吧,他知道这棍子用来干嘛了。
打草惊蛇嘛!
顾昭将手往旁边一探,再抓回来时,上头已经拎了个竹篮子。
她放眼往四处瞧了瞧,这一场春雨过后,竹鞭上的笋都冒出了头。
像那种才刚刚冒头,长出约莫寸长的笋,那样才鲜嫩,再大一些,就该老了。
卫平彦蹲地,开始挖笋。
顾昭见裴一清好半晌都没寻到,就指了几处位置予他。
“喏,你瞧这竹子长得青翠鲜嫩吧,这样的竹子下头就有竹鞭,顺着这竹子的长势寻到竹鞭,春笋就在下头。”
“哦哦,多谢顾小郎。”裴一清一下就听明白了。
他紧着又找出两处,兴致就更大了。
顾昭瞧了一眼竹林外头,裴明皓也跟来了,此时,他站在外头探看,颇为气恼模样。
“真不理你弟啊。”
“别管他,一会儿瞧着没劲儿了,自己就该回去了。”
裴一清蹲地,拿着小锄头小心的挖着冒头笋尖旁边的黑泥,前两日都下着雨,这泥地比较湿,倒是颇为容易挖掘。
很快,裴一清挖到了两根鲜嫩的春笋,喜得他脸颊都红润了三分,只想叉腰哈哈大笑几声。
卫平彦不解:“裴表弟怎么不进来?”
顾昭:“应该是怕鬼。”
这话一出,卫平彦和裴一清都瞧了过来。
顾昭想了想,便将去岁摇竹娘那事简单的说了说,最后道。
“俗话都说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表弟应该是遇到凤仙妹妹那事,心里怕竹子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