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知州温和的问道。
乌古岩愣了愣,面上有过一丝的迷茫。
是啊,送了几位大哥归乡后,它又该去何处?
都说有爹有娘之处便是故乡,它自小双亲皆亡,到处做着短工养活自己,吃一顿便是一顿,囫囵的填着肚子,摸爬摔打的磕绊长大。
故乡的圆月,早就模糊在了那短暂的记忆之中。
乌古岩一时沉默了。
顾昭和潘知州对视了一眼,潘知州微微颔首。
顾昭侧头看向乌古岩,轻声道。
“乌小哥,不若来咱们靖州城吧,州城依山傍水,此方地界山神有灵,乡人和气,倒是一处好居处。”
乌古岩迟疑了下。
“不错不错。”潘知州附和道。
他思忖了片刻,又道,“倘若不介意,我让老陈带着你,你和他好好的学,回头出师了,便到府衙里帮忙,哦,方才忘记说了,这老陈是靖州城府衙的仵作,一手验尸手法着实不错。”
“乌小哥应该是不惧尸骨这一物吧。”
听到潘知州这话,乌古岩的眼睛亮了亮。
这,这是它也能吃上官家饭的意思吗?
潘知州瞧着它比方才更亮的眼睛,哈哈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乌古岩的肩膀,欣慰道。
“不错不错,不拘是什么,咱们男儿家就是得有个事业,学一些本事,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眼下你还小,跟着老陈学几年,以后想做这一行就做,不想做了,就再换个行当。”
“忙碌起来,日子也就过得踏实了。”
“恩!”乌古岩重重的点头,“大人,我会努力的。”
潘知州欣慰,“好好。”
顾昭瞧了瞧左边这个,又瞧了瞧右边那个,难得的思忖。
话说,她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被大人拐来了?
旁边,钱炎柱听明白了,眼睛瞪得又大了一些。
乖乖,原来这就是不化骨么?会赶很多僵尸的不化骨?以后还要在他们州城和老陈学着当仵作的不化骨?
钱炎柱将视线看向潘知州,眼里有着深深的敬佩。
仔细想想,这招了顾小郎和不化骨的大人才是最厉害的,他拱了拱手,拍了记马屁。
“大人知人善任,行事不拘一格,恭喜大人又添一位良将。”
潘知州微微抚须,笑得乐呵。
“谬赞谬赞。”
......
靖州城连着下了三日的春雨,细细密密,到处都是湿泞模样,前两日洗的衣裳,挂在廊檐下晾晒,该是怎样的湿哒哒,还是怎样的湿哒哒。
除了腌一身水臭味,倒是没半分用处。
不过,虽然生活多有不便,大家伙儿却都是高兴的。
毕竟老话可是说了,春雨贵如油嘛。
雨后,万物生长,河堤旁的柳树抽出了嫩芽,竹林里有春笋萌发,春笋长得极快,昨日还只是冒出尖尖头模样,今日便又长了寸长。
顾昭看了眼天色,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和风徐徐,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着。
下了值,她歇了歇,养了养神便又起了。
此时明媚的日头高挂,约莫巳时一刻。
院子里,顾秋花带着小令几个纸人,架起三角架子,竹篙拿湿布擦了擦。
很快,这满院子里便晒了满满当当的被褥和衣裳了。
顾昭喊了一声姑妈,又和小令笑了笑。
小令微微低头,乌黑的发上簪了春日的迎春花,好几朵黄色的小花串成一串,像是戴了花环一般,格外的鲜活。
顾秋花回头,瞧了一眼天色,有些意外道。
“是昭儿啊,今儿怎么不多歇歇?仔细你阿奶瞧到了,又得唠叨你了。”
“别,姑妈你别和阿奶说,今日的日头这般好,我得出门晒晒。”
“这几日不见天光的,都快霉了,再闷下去,都能往我身上养菌子了。”
说罢,顾昭皱了皱眉,假意的嗅了嗅自己,一副自我嫌弃模样。
顾秋花被逗乐了。
“这倒也是,连着几日雨水,到处都是水味儿,姑妈也受不住,这不,前两日晾的衣裳我又搁水里搓了搓。”
“去吧,灶房的瓮罐里搁了汤汁,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那蛋燕我就没有搁下,你起个灶热一热汤,汤滚的时候再将蛋燕搁下,煮一煮就成。”
“哎哎,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过去给你煮一煮,你小孩子家家的,回头烫伤了。”
顾秋花自言自语,说了两句又将手中的衣物扔到桶里,湿手擦了擦,紧着就要往灶房方向走去。
“别,姑妈你忙自己的就成,我自个儿来,不碍事的。”顾昭连忙将顾秋花拉了回来。
“你成吗?”顾秋花犹自不放心。
“成的成的,姑妈你就放心吧。”说完,顾昭三两下便朝灶房方向跑去了。
顾秋花看着顾昭的背影,好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和我也客气上了。”
说完,她侧了侧头,正好对上小令略带好奇的视线。
顾秋花眼里染上了笑意,招呼道。
“好了,小令,咱们干活吧,等忙完了活,我教你磨豆子做腐竹,昭儿也爱吃这一口。”
听到顾昭爱吃,大丫鬟小令瞬间来了精神。
很快,院子里便是春风徐徐。
暖阳落下,洗净的被子衣裳随风摇摆,带着皂角好闻的香气。
……
灶房里,顾昭瞧了瞧瓮罐,果然,里头是煮好的汤汁,搁了瘦肉菇片木耳碎等物,汤底是用蚬子做的。
汤汁浓郁丰富,却又温和滋养。
顾昭坐到灶膛边,掌心拂过,已经熄了火的灶膛中腾的一下燃起了火。
只见火光明亮,带着暖人的热意。
木头哔啵哔啵的燃烧着,很快,灶房里有了烟火之炁,与此同时,铁锅里的汤汁也咕噜噜的冒起了泡。
蛋燕切成了指宽,稍微煮了煮便在汤汁中软化,瞧过去晶莹剔透,又滑又香,偏生还带着弹牙的韧劲,鲜香爽口极了。
在这微凉的春日里吃上一碗,一路暖和到肚子里,当真是快活赛神仙。
顾昭吃完后,自己刷了锅碗,又拎了食篮,装上一碗,准备给辛苦养家的卫平彦送去。
临出门时,她想了想,又多装了一份。
......
青鱼街。
街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湿,路上一片湿泞,不过,来往的行人却颇多,妇人挽着篮子,三三两两的结伴出行。
两边店肆的番布随着春风飘摇,自有一番热闹场景。
歪脖子柳的拱桥边,卫平彦正拿着张信纸认真的看着,片刻后,他垂着头,低声的和客人说了说信上的内容。
客人是个五十来岁的阿婆,有些花白的头发用布巾包裹着,听到激动的地方,更是拿出青布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卫平彦等了等她,待她缓过心神来,这才又继续将信里的内容说了说。
顾昭提着食盒,静静的站在不远处的柳荫下等着,没有上前打扰。
……
拱桥的另一边,裴一清拿着一卷书翻看。
他看了一眼卫平彦,又看了一眼树荫下的顾昭,只见春光自树叶的缝隙中落下,斑驳的光点落在那白皙的脸庞上,柔和了面上的神情。
视线往下,是一个藤编的大食盒。
裴一清眼眸闪了闪,心下微酸。
啧,旁人家的兄弟啊。
……
“小兄弟,谢谢你了啊,你说得真好,喏,这多的铜板多予你。”
阿婆从荷包里数了十枚铜板出来,又额外的添了两枚,让卫平彦收下。
“不不,阿婆,我不能要。”卫平彦站了起来推辞,“说好了润口费是十枚铜板的。”
“哎,拿着拿着,别和阿婆客气。”老太太又推了过去。
“我觉得你说得很好,你也说了,我这闺女儿添了个双胎,还是一男娃一女娃,这等于是一下就添了个好字。”
“这等好事,我本来是要给你发红鸭蛋的,见者有喜嘛。”
“拿着拿着,两枚铜板就是个好意头,好事成双嘛!”
老太太挎着篮子起身,不忘和卫平彦乐呵道。
“卫小哥,回头我问问家里的老头子有什么话要捎带,明儿我还来寻你,到时你帮我给我家闺女写信啊。”
卫平彦点头:“好,阿婆我等你。”
……
客人走了,顾昭这才拎着食盒走了过去。
“表哥。”顾昭笑着唤了一声。
卫平彦正在收拾桌面,听到声音抬头看了过去,有些意外。
“表弟,你怎么来了。”
顾昭将手中的食盒往上提了提。
卫平彦瞧了一眼食盒,眼眸弯了弯,同时加快了整理桌子的动作,很快便腾出了吃饭的位置。
顾昭失笑,三步并做两步的走了过去,将食盒里的汤碗拿出,剩下的一碗递给了旁边的裴一清。
“我也有?”裴一清意外。
顾昭点头,“自家做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的珍馐,裴书生要是不介意,也来一份尝尝。”
裴一清看了过去。
那厢,他那同行卫平彦已经开始吃了,只见汤白味鲜,可以瞧见上头搁了菘菜和菌菇片,还没有尝,光是闻到味道,瞧着那腾腾的热气,口里便生了津。
裴一清闭紧了嘴,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
他怕自己不闭紧一些,说不得就要流哈喇子了,那样就丢大脸了。
顾昭又问,“裴书生,吃不?”
裴一清还没有说话,旁边,卫平彦埋头又吃了一口,紧着就道,“表弟没关系,裴书生要是不吃,我能吃两碗的,不怕浪费。”
“吃!我当然要吃的。”裴一清连忙接过顾昭递来的碗。
他随意的将桌子一拢,筷子搓了搓,接着便吃了一口,只这一口,眼睛一下就眯了起来。
顾小郎当真谦虚了,这不是山珍海味,那啥还是山珍海味?
只见那蛋燕嫩滑爽口,米面的香气里带着蛋的清香,微微还有一丝的焦香,弹牙又有韧劲。
汤汁极鲜极清,精选肥瘦相间的肉,炸得酥焦酥焦,除了河里的虾干,蚬子,还有山珍的菌菇和木耳,最后再来点清爽的菘菜。
东西虽多,味道却不杂。
各有各的香气,一层一层,最后在口中化作了馥郁的咸香。
裴一清顿了下动作,紧着更快的吃了起来。
片刻后,他将碗往旁边一推,畅快的打了个嗝儿,拿出帕子擦了擦嘴。
再看向顾昭和卫平彦时,那眼里是浓浓的羡慕和嫉妒。
“原来,你们每日都能吃这等好东西啊。”
顾昭:......
说打嗝就打嗝,没有半点遮掩,这裴书生还真不拿她和表哥当外人瞧啊。
似是想到了什么,顾昭警惕的看了一眼裴一清,道。
“你自己刷碗。”瞧她再亲近,她也不帮忙刷碗。
裴一清愣了下,随即笑道,“自然自然。”
他也乖觉,将碗筷收拢到食盒里,又等了卫平彦片刻,这边拎着食盒沿着石阶往下走。
只见他撩了撩书生袍子,蹲在石头坡旁,颇为认真的清洗。
顾昭收回目光,回头便对上了卫平彦瞧来的视线。
卫平彦不解:“表弟,今儿怎么给裴书生也带饭食了?”
“裴书生也不容易。”顾昭压低了声音,“表哥,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卫平彦老实的摇头。
“义庄,裴书生住义庄,说是缺银子,又无亲友可以投奔。”
卫平彦想了想那朱红的棺椁,一下就打了个寒颤。
想当初,他瞧见一个棺椁就被吓得化猫了,灵堂里到处瞎蹿,最后还跑到了玉溪镇的涯石深山里。
表弟好一通找,这才将他寻回来了。
这义庄,该是有好几口棺椁吧。
卫平彦将视线看向顾昭,以眼询问。
顾昭回忆了下,“十几口是有的,多数是原木色……对了,乌小哥还带着几位白僵大哥住那儿呢。”
这几日连绵春雨,出行多有不便,更是不见月色,乌古岩索性便等雨停,今日夜里,它便该送几位大哥归乡了。
卫平彦打颤抖:……白僵?
等裴一清拎着洗净的食盒回来的时候,就瞧到了同行卫平彦瞧着自己,那眼里,毫不夸张的说,里头满满的都是敬佩。
裴一清一顿:......
他这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吗?
……
裴一清看向顾昭,“这是怎么了?”
顾昭笑道,“表哥是佩服裴书生胆子大。”
“没错没错。”卫平彦点头,“义庄啊,裴书生你真厉害,住那等地方还能睡得着,真是竹竿上拴鸡毛,好大的掸子(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