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揣着银锭子就要往外头走。
“回来回来!”潘知州招手。
“爹?”潘寻龙转回了身。
潘知州轻咳两声,“别买那甜口的了,腻!”
潘寻龙摆手,“哪呢,就得买这个!”
“爹你这就不知道了,小南小北虽然是咱们家的叔祖和姑奶奶,但人家还是两小娃娃呢,小娃娃不爱吃甜的,谁爱吃甜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头走。
“爹你就放心吧,牛记点心坊的甜点和汤饮,咱祖宗一定满意!你年纪大了,不知道小娃儿爱吃的,这事,就是得听我的。”
说完,潘寻龙不待潘知州说话,提溜脚步,三两下便不见了踪迹。
潘知州吹胡子。
胡说!
他哪里年纪大了?分明是正值壮年!
......
那厢,顾昭回到家,好好的休息了一番。
等醒来的时候,正好是落日时分。
只见天畔霞光万丈,浮云都被晕染了一层橘色,温柔的在天上漂浮。
老杜氏正在院子里收簸箕,上头铺了晒得干干的冬菇。
“阿奶,我来吧。”顾昭过去帮忙。
她拿防潮的油纸将这些菌菇重新收好,然后搁在竹篮子中,绳子一吊,悬在了灶房的木梁上。
老杜氏敲了敲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脚,“老喽老喽,干点活都累人,还是娃娃的腿脚利索,三两下就做完了。”
顾昭想着自己在跳丸日月中感受到的,心有戚戚的点头。
“是格外的不利索。”
老杜氏不知还有这茬事儿,她想着院子后头的那些灰浆和刨刀等工具,问道。
“对了,昭儿,那些泥巴和木头你还玩吗?不玩的话,阿奶回头帮你把东西先收起来,搁在那儿不收,总觉得有些乱,白糟蹋这好房子了。”
有了甜水巷这处宅子,老杜氏那是更爱干净了。
顾昭:......
表哥误她!
她真不是玩泥巴。
顾昭:“先别收,我还要做个东西,阿奶你别操心这,回头我交代小令收拾就成。”
老杜氏点头,“成。”
倏忽的,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眯眯模样。
“咱们昭儿还小,偶尔玩下泥巴也不打紧,以前你阿娘拘你拘得紧,平日里都在家里耍。”
“后来啊,你又要接你阿爷的班,养家糊口,更是没有玩耍的时间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这孙女儿可怜巴巴的,心酸得很,原先的笑模样也淡了下去,苍老的面上都是对顾昭的怜惜。
老杜氏抬手为顾昭顺了顺发,爱怜道。
“要是还要那糯米,只管叫阿奶给你煮,别听你表哥的,玩泥巴有啥不成的!”
顾昭拖长了声音,“阿奶......”
老杜氏:“好好,不是玩泥巴,阿奶小点声说。”
顾昭无奈,罢罢,就像阿奶说的,玩泥巴也没啥不好。
……
那厢,听到老杜氏提到了阿娘张氏,为人子女,顾昭也问了几句张氏那儿的近况。
当初张氏改嫁,嫁的是通宁县的一户富户。
是顾昭的外家保媒拉纤的,听说那户人家的婆娘生孩子时,失血过多没的,留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娃儿,小的那个刚出生便没了娘,大的和顾昭差不多大。
张氏回娘家探亲,偶然见了那富户,她面容姣好,气质温婉,正好入了富户的眼,一步三回头的贪看了几眼。
张氏娘家嫂子瞧见了,就上心了。
后来张氏改嫁,许是那奶娃娃缠人,又或是她新夫家不愿张氏同顾家多有往来,张氏也就顾春来断腿那段日子回来稍坐了片刻。
说上几句话,送上一些节礼就走了。
......
顾昭关心,“阿娘在那通宁还好么?”
老杜氏看了一眼顾昭,为自己方才提到张氏有些懊恼。
她还记得张氏离开之时,昭儿可是生了一场大病的。
顾昭宽慰,“没事,雏鸟离巢,这亲缘一事也是这样,我长大了,阿娘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
张氏那儿,她当做亲戚往来,年节也有送些年礼过去,倒是那边不是太热情,偶尔回些只言片语,上次还特意捎信来了,让她不用破费再送。
老杜氏叹了口气,“还成吧,听说日子颇为和美,就是没有个孩子傍身,她总是有些难安心。”
“毕竟,这后娘可不好当。”
顾昭愣了愣,没有再说话了。
......
晚风从山林处吹拂而来,清冽的风被高山一挡,便成了煦煦和风。
风拂过地上新冒出的小草,小草摆摆,似带着欢喜之意。
顾昭来到市集的铁匠铺,在那儿买了一个铁疙瘩,得亏她是靖州城出了名儿的顾小郎,不然像铁疙瘩这等东西,寻常人没有官府批文,那是别想买到的。
官府管控铁器,就是连每户人家的铁锹锄头,都是写了编号登记在册的。
路上,许多人荷着锄头,裤管一边高一边低的往回走。
夕阳的橘光落在脸上,虽累却是乐呵,偶尔再抓起脖颈上搭着的汗巾子,擦擦头上冒出的汗。
顾昭在等铁疙瘩,瞧着这一些沾了黄泥的人,眼里有着好奇。
“呵呵,是不是在意外,怎么大家好像都去地里劳作了?”铁匠抡起大锤,往烧得发烫的铁条上用力一锤。
“铛铛”火花四溅,铁匠赤膊的皮肉也跟着跳了跳,上头肌肉虬结。
火光映得他面色膛红,不过,此时却挂着笑意。
顾昭的视线又朝街道上看了一眼。
只见荷锄的人三三两两的结伴,有的还相互搭着肩膀,时不时的说上一句什么,乐乐呵呵又放松。
“是啊,大家好像一起忙碌去了。”
铁匠:“不是好像,就是一起忙碌去了。”
“今日,府衙里的大人们都和我们说了,去岁那一场山火,那是山神护着我们州城,和恶人相斗,后来被恶人用了奸计,这才烧了我们的息明山。”
他说到这,恶狠狠的呸了一声。
“要是让我知道那恶人是谁,非得骂他个祖宗十八代不可!”
顾昭听了过去。
只见铁匠又抡了铁锤,咬了咬牙,面色狰狞的砸下,显然是将那火烧的铁胚当恶人捶打了。
她轻笑了一下,只听铁匠又道。
“这不,大人吩咐了衙役和兵丁上山种树,大家儿知道了,自个儿也拎了锄头和铁锹,结伴上山种树。”
“大家伙儿都说了,以后啊,我们年年这个时候,都要上息明山上种几棵树。”
“不拘是什么树,长此以往,息明山定然又是一片青翠。”
他又砸了下铁胚子,中气十足。
“咱们靖州城的人都念着山神大人的好,一定会让山神大人恢复元气,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了十年......百年,息明山一定会和以前一样好。”
他顿了顿,发狠道。
“不,一定要比以前还要好!”
“下次再碰到狡诈的坏人,定然不能让他烧了去!”
这时,又是一阵山风吹来,里头似乎带着一道浅浅的笑意。
那是息明山山林之意的声音。
顾昭怔楞了下,随即面上也扬起了明媚的笑。
真好啊。
祂念着他们。
他们,亦念着祂。
......
拎着铁疙瘩回到甜水巷的顾宅时,天光正是擦黑时候。
纸人畏火,院子里的灯笼是顾春来拿火折子点燃的,待所有的灯都燃着了,他将绳子一拉,灯笼高高挂起,于温柔的春风中微微摇摆。
烛光映衬在地,风来,光影摇动。
顾昭招呼了一声,“阿爷。”
顾春来朝石头花盆中磕了一锅烟灰,回头就见顾昭走来,手中还拎着一团铁疙瘩。
他老花的眼睛眯了眯,道。
“这是铁疙瘩吧。”
顾昭点头,“是啊。”
顾春来不解,“这铁疙瘩拿着作甚?”
顾昭似乎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露出促狭的一笑。
“做个小东西。”
“哦?”顾春来来了兴致。
这些天化雪,泥地湿滑,顾昭拘着他,不让他夜里时候出门。
喇叭藤另一边,老家的老伙计们也回屋歇着了,他这是百无聊赖啊。
见顾昭说要做个小东西,顾春来大旱烟一抽,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跟上顾昭。
瞧见顾昭回头,他摆摆手,眯眼笑道。
“阿爷就瞧瞧,不打扰你。”
他顿了顿,又道。
“阿爷能瞧吗?”
顾昭点头,“当然。”她颇为羞赧,“就是我的手艺可能有些粗糙,不过也没事,这玩意儿不要好看,结实耐用就成。”
最好用个百年,千年。
顾昭在心里偷偷的想道。
……
后罩房处。
这一处和他们刚搬来时的模样差了许多,只见黑泥地整得整整齐齐的,上头种了菜和姜葱。
许是顾昭修行时有元炁溢散,虽然是早春时候,这些菜苗已经长势颇好。
望过去一片绿绿葱葱,鲜嫩清爽模样。
顾春来饶有兴致的看着铁疙瘩在顾昭手中变成了火红的铁水,接着,就见她从家里祖传的宝贝灯笼里提溜出一个小人。
恩,小人。
恩?小人?
倏忽的,顾春来脸上的神情愣住了。
他眼瞅着顾昭要将小人丢到铁水里,有些慌的摇手。
“昭啊,这,这是啥啊?”
“阿爷莫惊,这就是我晌午和你们说的,冲虚道长那恶道。”
顾春来放心了。
是恶道啊。
还好还好,他还以为他家昭儿胡来了。
怕自己打扰到顾昭,顾春来走到旁边的石凳旁坐下,瞧着不再说话。
……
见有阿爷瞧着,顾昭想了想,就没有将命胎丢到铁水中,而是让它悬浮在半空中等着。
那厢,冲虚道长瞧到那通红宛若岩浆的铁水,不屑的冷嗤了一声。
小人儿负手而立,硬气道。
“顾道友,你也恁的小瞧我冲虚了。”
雷火之罚他都受住了,又何惧这小小的凡间铁水。
顾昭点头附和,“是是,道长最是英勇了。”
冲虚道长一拳就像是打在棉花团上,得了肯定,反倒气闷又阴郁的扫过顾昭一眼了。
顾昭不理会他。
只见她手诀翻飞,那通红的铁水一点点的塑形,先是上头的铁棍,接着是下头圆圆如水瓢一样的半球。
此时,半球的表面倏忽的起了一道道刻纹。
纹路繁复又不冗杂,一道又一道的交叠,上头有莹光阵阵。
冲虚道长也是有眼力的人,它当下就眉头锁了锁。
“这是锁灵阵,不,其中又有散灵阵......”它眼眸睁大了一些,“你要将我锁在其中,再一点点散我的灵?顾道友,你好狠的心呐!”
杀人不过头点地,哪里有这般软刀子慢磨的?
顾昭没有理它,在最后一道符文落下的时候,她手一扬,悬浮在半空中的冲虚道长只觉得自己被一阵风一扫,倏忽的落入那半球之中。
只见上头光彩大盛,它身上束缚的元炁和圆球符文上的元炁一道伸出,就像锁栓一般,两厢相扣,紧紧束缚。
冲虚道长停滞了一刻。
它觉得它成了那圆球,圆球成了它。
五感通达,触、味、嗅、听、视,无一不通。
冲虚想动一动,奈何,被束缚在这圆球之中,它一点也动弹不得,只得徒然的喊道。
“顾道友?顾道友?”
“顾道友,这是何意?”
……
“成了!”顾昭喜上眉梢。
她仔细的看手中的长柄半球,只见这是质朴的土褐色,明明是一个大铁疙瘩打造,拿在手中却轻盈得很。
关键是,长柄前头的半球能装。
顾昭瞧了瞧周围,前头香樟树下有一瓮的水缸,里头装的无根水,平时,顾春来和老杜氏存了水用来浇菜的。
她拎着这长柄半球走了过去,从水缸中舀出一勺水,接着往菜地里浇去。
只见落水均匀,被这水浇过的菜苗抖了抖,好似得到了春雨的滋润,一下长了一些。
与此同时,冲虚道长感觉自己命胎的灵散了一丁点。
散灵,定然是方才那散灵之阵!
惊怒之下,冲虚道长顾不得计较方才那一下,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无根水中时的灭顶感觉,一并冲来的,还有那无根水沉积多日的水臭味儿。
冲虚道长沉声,“顾道友,你这是将我炼成器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