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们眉心处潜伏的小蜘蛛八条腿动了动,随即,谢家人眼里闪过一道幽冷的光,似乎是被触犯到了逆鳞一样,他们陡然暴动。
下一刻,就见他们冲着顾昭奔来,目光直楞,身子直板。
顾昭没有理会,继续往前。
柴房里,孔其明拽着木板的手一紧,“小心!”
话才说完,他担心的表情愣住了,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奇异之事,眼睛瞪得愈发大了。
只见这小郎走过,朝他奔跑而来的那些人却停滞住了,他们维持着或奔或跳的动作,有些滑稽,然而,眼里却带着幽光和贪婪之意。
就像,就像时光在他们身上突然的停滞一般,就连头发丝扬起的弧度也不变。
孔其明恍惚了。
他这一日,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先是听了娘子说的坊间鬼事,如今,他这是又瞧见仙人了?
......
谢丹蕴相信他的鬼母蛛诞下的小兵,因此,柴房的木门上连个锁链都没有缠绕。
顾昭轻松的就推开了木柴门,灯笼往里头一探,看着还扒着木柴房缝隙的孔其明,还有跌坐在柴房中间的谢幼娘,顿了顿,轻声道。
“是小月的阿爹阿娘吧,没事了,咱们出去吧。”
一声没事了,谢幼娘眼里有泪水簌簌落下。
顾昭沉默了下。
孔其明连忙过去,搀扶着谢幼娘,他侧头看向顾昭,神情感激。
“多谢小郎救命之恩。”
……
一开始,孔其明还以为顾昭是谢幼娘口中的毛鬼神,目光瞧了一眼,又觉得有些不对。
谢幼娘口中,那小毛是有些可怜,穿着破烂衣裳,带着一顶不合适羊皮毡帽的小孩。
如今这个却不一样。
他虽然穿着简单的衣裳,然而,那一身气质却着实不凡,乌发肤白,就像,就像富贵人家家里养出的小公子。
倏忽的,孔其明的视线瞧着那六面绢丝灯,脑海里的念头如雷光电闪。
他面上带上恍然之意,指着灯笼,激动道。
“恩人可是顾昭顾小郎?”
“是我。”顾昭愣了一下,她不记得自己见过小月的阿爹啊。
似乎是瞧出了顾昭的疑惑,孔其明有些激动的搓了搓手。
“咱们靖州城的百姓谁不知道您,就因为有了您,咱们夜里才能安睡。”
他热泪盈眶,感慨不已。
“想不到,咱们到了临沂,出了事,差点被人害了,您还不远千里的来救我们。”
顾昭被孔其明这一口一个您弄得羞赧不已。
“没,也没千里......来这挺方便的,叔就唤我一声顾小郎吧。”
她解释了一下。
“而且,这次我会来临沂,也是因为小月供奉的毛鬼神知会,万幸有它。”
“对对,我家小月!”
孔其明慌手慌脚的跑了出去,一把将孔婵娟搂在了怀里。
“小月,阿爹担心死了!”
感受到自家阿爹温暖又臭臭的怀抱,孔婵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直把这一路的惊惧和害怕都发泄出来。
“阿爹阿爹!”
“哎!阿爹在呢!”
小月踢脚,“阿爹骗人,大人也是会被坏人用麻袋抓走,呜呜,阿爹被打晕了,我还以为阿爹死了!”
她停了一下,倏忽的哭得更大声了。
“我好害怕呀!”
小娃儿脸上有豆大的泪珠滚落,烫烫的,孔其明心里酸酸涩涩,眼里也有水光掠过,他手撑着小丫头的手臂上,看了小丫头哭得一脸鼻涕一脸眼泪的狼狈模样,伸手擦了擦。
那手有些粗糙,却动作轻柔。
“是阿爹不好,阿爹吓到咱们小月亮了,以后,以后阿爹和小月一样,咱们都不乱跑了,这样,阿爹也不会被坏人抓走。”
“你别哭了,啊?成不?”
“哎哟!我的心肝肉,你哭得我心肝都痛喽!”
“嗯,我不哭了。”小胖丫头挺着小肚腩,打了个哭嗝,乖巧的应下。
她伸出手摸了摸孔其明的脸,小声道。
“阿爹你也不哭了。”
“哎!乖囡囡!”孔其明一把又将小丫头抱进了怀里。
……
那厢,看到这一幕,谢幼娘又将视线挪向院子的西南方向,那儿,谢老汉的皮囊被定在那儿,他呈现奔跑的姿态,目光朝前方。
谢幼娘的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她没有阿爹了......
也不会再有人叫她囡囡了......
以后,更不会有人吧嗒着旱烟,知道她要回来,连着两日在村子口晃悠。
从早上等到黑夜,就为了瞧见她的车马来时,故作不经意的乐呵一声。
“哎呀,这不是巧了,我在家里闲着没事,出来走走,呵呵,就碰上闺女回来瞧我喽。”
风来,瞬间将那磕了一地的烟灰吹散。
……
“阿爹!我的阿爹啊!”谢幼娘蹲了下来。
她抬头瞧着这一院子的亲人,这么多张熟悉的面孔,她却找不到一个熟悉的眼神。
瞬间,谢幼娘心中大恸。
她目露凄惶,抓紧了心口的衣裳,哭得几欲昏厥。
此时,天方泛起一丝的鱼肚白,熹微的晨光愈发明亮,光明就像是一卷偌大的毯子,一点点的朝这片大地铺就而来。
顾昭吹熄了六面绢丝灯中燃着的红烛,上头有一缕烟气冒出。
须臾,那丝烟气也没了。
耳畔是谢幼娘悲怆的哭声,眼睛看去,是她红肿的眼睛,凌乱狼狈的发丝,顾昭的心里也沉重极了。
她叹了一口气。
六面绢丝灯倏忽的变小,似木镯一样的扣到手腕中。
孔其明牵着孔婵娟过去,一家人拥着垂泪。
片刻后。
顾昭在询问过谢幼娘的意见后,决定化去谢家人的皮囊。
只见她手一扬,五指微敛,谢家那十数口人的眉心有指甲盖大小的蜘蛛扯出,阳火一燃,小蜘蛛瞬间成了黑灰。
与此同时,失去了掌握身体的小蜘蛛,谢家人的皮囊一跨。
谢幼娘心紧了紧。
还不待它们蔫耷,顾昭又掐了道手诀,只见它们就像旧时光里的物事一般,于晨风之中莹莹化去。
一阵风来,风炁卷着那莹光,瞬间不见踪迹。
谢幼娘伸出手,捞不到丁点残余莹光,她不禁喃喃了一声,“阿爹,大兄,小哥......”
顾昭看了过去。
东方的朝阳温柔的落在这一片土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角落里那被开垦了一半的土地上,有一抹鲜绿冒出。
“走吧。”
……
顾昭寻着气息来到谢家祠堂,那儿,谢丹蕴高坐鬼母蛛的脊背。
倏忽的,顾昭目光一凝。
不,不能说是高坐,应该说是他就像是鬼母蛛的背脊上长出来的一样。
只见谢丹蕴的下半身都没在鬼母蛛毛茸茸又宽厚的身体里,只差不多腰部的位置在鬼母蛛的背上。
长袍一遮,瞧过去就像是高坐鬼母蛛。
然而,那儿浑然一体的气息让顾昭知道,这谢丹蕴,他是从鬼母蛛的背上长出的。
……
鬼母蛛长了一张美人脸,神情温婉如慈母,如此一来,毛绒八爪的大蜘蛛上等于有了两张脸,他们都和人的模样分毫不差。
偏生,偏生下头是蜘蛛毛绒又黑糊糊的节肢。
顾昭瞧了心里难受极了。
……
冲虚道长大喜,被提溜着头发的命胎几乎是手舞足蹈了。
“麒麟子,这是麒麟子啊!”
顾昭难以置信,“你们管这个模样的怪物叫麒麟子?你们尊重过真的麒麟子吗?”
麒麟是祥瑞之兽,麒麟子自然也是不凡。
他们多是身负富贵麒麟命格的人,生辰八字上,逢五而生,除此之外,还得是有德有才之辈,如此才能叫一声麒麟子。
哪里是这般丑模样!
顾昭又看了一眼黏了一半身子在蜘蛛腹肚里的谢丹蕴。
不,不是在蜘蛛腹肚之中,也许是直接没了下半身。
顾昭受不住的收回目光,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污染了。
……
谢丹蕴看了顾昭一眼。
心神一动,鬼面蛛的脸也看着顾昭。
只见八肢在地上抬起,缓缓地朝顾昭走来。
顾昭抬手,“别,你站那儿说话就行,不要再凑近了。”
谢丹蕴:“呵,终究是怕了么。”
顾昭嫌弃,“浑说!我是怕我吐了。”
谢丹蕴脸上一抽。
随即,他眉眼垂了垂,视线落在顾昭手中提溜的冲虚道长命胎上,怅然的喟叹一声。
“道长败了。”
冲虚默然。
他是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修行两百多年的肉身也没了,要想重来,只有夺舍一途了。
……
冲虚抬眼看了一眼谢丹蕴,他知道谢丹蕴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老阉会有这般魄力。
他,冲虚道人敬佩!
“往日里,是老道对公公多有偏见,不论咱们如何龃龉,对陛下的那一颗赤忱的心都是一样的,公公,忠勇啊。”
冲虚道长感慨。
……
顾昭瞧了瞧这个,又瞧了瞧手中的那个,眼里是见到荒唐事的难以置信。
忠勇?
她看他,还有他,真是个个脑壳有病,大毛病!
谢吉祥轻笑了一声,颇为耐人寻味的一笑。
忠勇?
他也在咀嚼这个词。
是对陛下的忠勇吗?
不,他不过是听管事惊慌来报,祠堂里,那冲虚道长留下的长生烛熄灭了。
他负手站在那微凉的夜风中,心神不定,沉思了许久,于两难中做下的断腕一搏罢了。
谢吉祥看着冲虚道长,哂笑了一下。
早在一年前,道长到来的那一刻,他记起了前尘事,就注定了他的骑虎难下。
做了那般多的事,桩桩骇人,件件惊心,他早就下不来这艘船了。
冲虚道长没了性命,更遑论是他,不若拼一把,成了,他做那麒麟子,不成,左右不过是一条性命罢了。
不想,最后竟然成了一半。
他能控制鬼母蛛和鬼母蛛诞下的鬼兵,不过,自己也陷入囫囵,一半身子化在鬼母蛛体内,和它混为一体。
......
“是有些不尽人意。”
谢吉祥看着顾昭嫌弃的模样,轻笑了一下,有些病容的面上不见着恼。
他低下头,衣袍撩开一些,露出下头那皮肉相连之处。
只见上头一半白皙清瘦,是人类光滑整洁的皮囊,另一半是毛绒发黑的蛛身,黑褐色的虫皮,端的是怖人狰狞。
谢丹蕴眼神闪了闪,随即喟叹了一声,重新将衣裳放下,眼不见为净。
他肩膀一耸,颇为自嘲的一笑。
“罢罢,虽然只得了半身自由,不过,能号令千军万马,也算圆了我这无根之人做兵马大将军的痴梦了。”
他这话一出,顾昭心情略为复杂。
她可算是知道了,为什么会有一句话叫做可怜又可恨。
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有的人受了罪,他只想着莫让旁人再受这一份苦楚,而有的人遭了罪,那是恨不得将身边的人都拉到泥地里,一并沉沦。
谢丹蕴,显然便是后者。
皮囊再病容再风光霁月,语气再和气,也藏不住下头那一份污浊。
……
随着谢丹蕴话落,周围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声起。
顾昭朝左右看去,不知什么时候,祠堂附近已经围满了人,只见他们穿着土布衣衫,神情木楞,眼里却有幽光闪过。
手中或握着锄头,或抓着铁锹,瞧过去都是寻常百姓模样。
孔其明护在妻儿前头,戒备的看着这些人。
毛鬼神担心不已,“小月,你到我的布袋里躲一躲吧,别怕。”
谢幼娘着急,“对对对,躲一躲,躲一躲。”
孔婵娟:“我不怕!”
谢幼娘帮着小毛将袋子撑开,“小娃娃哪里有不怕的,快进去,回头吓病了,折腾的还是我和你阿爹。”
她看了一眼毛鬼神,补充道,“还有咱们家的尊神大人。”
小月小声,“是小神仙。”
随即,她又有些喜滋滋。
阿娘也喜欢小毛了呢。
......
这厢,毛鬼神将孔婵娟护在纳财布袋之中,孔其明和谢幼娘神情戒备的看着那慢慢围进祠堂的人。
不,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便是谢丹蕴面前也多了好一些皂衣的汉子。
这个时候,鬼面蛛摇了摇大尾,倏忽的打了个嗝儿,身下又有一人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