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照:“……”
他知,卫琛这一路走来,并非完全坦荡磊落。
所谓权臣,便是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有些时候,更是不得不做一些阴暗龌龊,违背良知之事。
譬如当今圣上一病不起。
以及楚挽月腹中无辜的胎儿。
这些事,换做五年前的卫琛,绝不会做。
可他为了给顾府平冤,为了替顾晚卿报仇,却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如今事情都已结束,他却沉浸在罪恶感之中,无法自拔。
这让苏照不禁替他担心:“阿锦,顾晚卿已经死了。”
“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不是苏照第一次提醒卫琛。
但每次卫琛听他陈述这个事实,他的心都会感到无比刺痛。
这次也一样。
但这一次,卫琛没有对苏照发火。
他只是扯着唇角笑了笑,一反常态得附和他的话:“你说得对,她已经活不过来了。”
所以……便由他下去寻她吧。
苏照还想说什么,却被卫琛吩咐退下。
他以为卫琛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便把话咽回去,只最后提醒他明日早朝立太子一事。
届时还需在点一点六皇子,别忘了之前的承诺。
该说的话说完,苏照退下了。
偌大卧房里,便只剩下浴桶中垂掩长睫,神色哀戚的卫琛。
他根本没注意听苏照最后的话。
因为不等明日,他便要去寻他的卿卿了。
已经让她等了五年,他舍不得让她再等下去。
-
翌日卯时三刻。
黎明仍未降临,偌大的帝京寂静无人,似一座空城。
卫琛着一袭大红喜袍,修长指节挑着一盏四角灯笼。
只身一人,在细如盐粒的雪中踽踽独行。
他的丞相府与荒废多年的前太傅府相隔不远。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卫琛便推开了太傅府的府门。
门上的封条早就在风吹日晒中腐烂褪色。
因其宅院荒废已久,加上顾家已无人在世,所以即便顾府沉冤昭雪,也无人打理这座府邸。
所以院中荒草杂生,阴沉骇人,如鬼宅一般。
这个时辰,天都没亮,也只有卫琛敢只身来此。
他拎着一盏光晕橙黄的灯笼,熟门熟路地行过蜿蜒长廊,穿过院落,到了顾晚卿生前的院子。
这院子他每年都来,只因四年前,他将顾晚卿的坟冢迁到了此处。
所以这偌大的废宅之中,唯独顾晚卿的院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院中连杂草都没长出一根。
倒是四年前卫琛亲手为顾晚卿种下那片的梅林,生长得不错,在这寒冬腊雪天里,红白梅花争妍斗艳,坠满枝头。
一入院子,便能闻到清寒的梅香。
如同顾晚卿身上的气味,令卫琛冰冷荒凉的内心,有了一抹春日的暖意。
-
顾晚卿的墓碑上,卫琛亲手刻了字。
——吾妻卿卿。
而今日,他便是来娶她的。
卫琛特意梳洗打扮,穿上了定做的喜服。
他还亲手做了顾晚卿的牌位,用来行成亲之礼。
辰时一刻,天光乍现。
卫琛将那件女式的喜服,展放在了顾晚卿的坟冢之上。
他在破晓那一霎,轻轻抚过怀中的牌位,淡淡扯开唇角,温声轻语:“一拜天地。”
话落,他抱着顾晚卿的牌位,拜了天地。
随后又冲着浮屠山的方向,沉哑继续:“二拜高堂。”
顾晚卿的亲人,都被卫琛葬在了浮屠山上。
他为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占据高处,视野开阔,风景秀美。
“夫妻对拜……”男音转为低磁。
噙了浓浓情意,比春水还要温柔几分。
最后,他缓缓直起身体,抱紧怀中的牌位,看着眼前的墓碑。
终于如释重负,眼眶微红,溢满笑意,“……礼成,送入洞房。”
话落,红衣男子抱着牌位,徐徐进了顾晚卿生前的闺房。
房中燃着一对红烛,贴了几张囍字。
男子的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拉长,变得扭曲。
长剑缓缓出鞘,卫琛单手执之,缓缓闭上双眼,“卿卿,久等了……为夫这便来寻你。”
哐啷——
长剑落地。
卫琛沉入无尽的黑暗中。
心里不禁浮现一个荒诞的念头。
——若有来世多好。
他不会再将卿卿拱手让于他人。
哪怕是强娶,他卫琛也要做她的夫君。
护她一世周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就是重生以后的故事啦~
PS:苏照,字子敬。
第4章 、今生004
昌庆五年,帝京。
城西,圣哲书院。
昨日连绵大雪,将书院前院那几丛草绿色的冬青掩埋于雪色之下。
偌大的前院只剩一片单调的莹白,冰冷又乏味。
凛冽寒风吹动廊间檐角的惊鸟铃,叮当作响。
惊扰了书舍内小心翼翼打开自己食盒的顾晚卿。
七八岁的小姑娘,丱发娇俏。
两边髻上系了桃色的丝带,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吹得有些乱,差点迷了她那双圆圆杏眸。
顾晚卿随手将丝带拂开,心情美美地点着小小食盒里的栗子糕。
一共六块,若她分三块给阿锦,自己还能吃三块。
思及此,顾晚卿扭头看向与她隔了一条甬道的卫琛。
他正趴在书案上睡觉,小身板看上去比顾晚卿还要羸弱一些。
想着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夫子便要进来讲学了,顾晚卿赶紧扶着书案站起身。
拎着她娘亲为她准备的精巧食盒,鬼鬼祟祟地挪到了卫琛书案旁。
“阿锦——”顾晚卿将小脑袋瓜凑到了趴在书案上的卫琛耳旁,压着声音与他道:“我娘亲做了好吃的栗子糕,你要不要尝一尝?”
平日她若是这般靠近卫琛,在他身边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动静,他都会立刻直起身,用警惕、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可今日也不知道怎么的,顾晚卿唤他也没动静。
甚至她伸手戳他的肩膀,他也没有反应。
“阿锦?”
“起来吃栗子糕啦!”
“很甜很甜的栗子糕哦~”
稚嫩的女音,软酥酥的。
似羽毛一般,不经意地拂过卫琛心下那寸柔软。
他脑袋昏沉,身体是陷在粘稠的泥里,又重又无力。
只听觉是灵敏的,那一声声软软糯糯的“阿锦”,唤得他心窝里直冒甜水。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
似是一介孩童,音色幼嫩纯稚,轻盈好听。
-
顾晚卿叫了卫琛许久,也不见他醒来。
心下有些担心,正想探手去搬弄他的脑袋,摸摸他的额头。
谁知被她随手放在卫琛书案上的食盒,却被一只胖手一把拽走。
与此同时,一道粗憨的稚嫩童音传来,很是嚣张跋扈:“给这病秧子吃栗子糕,你也不怕噎死他?”
“他怕是无福消受,还是本公子代他享用吧!”
说着,那人便掀开了食盒,拿出一块栗子糕。
顾晚卿循声看去,正好看见那个叫赵浒的小胖子正捏着她的栗子糕往嘴里送。
心下气不打一处来,提着裙摆便呵斥他道:“赵浒你不许吃!”
“那是我娘亲做的栗子糕,是我特意给阿锦带的!”
顾晚卿冲上去,妄图将食盒从那小胖子手里抢回来。
可他身后还有两个小跟班,见状,上来便推了顾晚卿一把。
推得小姑娘连连后退好几步,踉跄一下,一屁墩坐在了地板上。
她的手撑在了地板上,掌心的肉嫩得吹弹可破,这一撑便破皮流血了。
顾晚卿顿时疼得眼冒泪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哭声又奶又软,却穿透力极强。
如同一只有力的手,蓦地便把卫琛从泥潭中拽了出来。
他霍地睁开眼,眼前昏暗,但破空传来的哭声却清晰可闻。
“哭什么哭,不就是摔了一跤,怎的这么娇气?”赵浒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栗子糕。
因味道极好,他一阵狼吞虎咽,毫无吃相可言。
原本觉得手掌心的伤口没那么疼了的顾晚卿见他还在吃她的栗子糕,眼泪顿时止不住了,一边扯着袖子抹泪,一边哭得更加厉害。
便是此时,顾晚卿的余光扫见了从书案上支棱起来的卫琛。
她的哭声忽然噎了一下,微弱了许多,注意力也从栗子糕上分散了。
就在顾晚卿以为,卫琛会立刻注意到她和赵浒这边剑拔弩张的形势时。
结果那家伙却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赵浒显然也注意到直起身来的卫琛,一边往嘴里塞第三块栗子糕,一边挑衅卫琛:“啊呀,卫家的病秧子终于睡醒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来睡觉的还是来听夫子授课的?”
赵浒的话落,他身旁那两个小跟班十分捧场地笑了两声。
满是讥讽嘲弄,还轻蔑地瞟了书案前呆坐的卫琛一眼。
终于,在他们讥笑声里,卫琛动了一下。
他先是转头看向取笑他的赵浒三人,随后迟疑了片刻,继续转头,直至看见甬道里摔坐在地板上的顾晚卿。
顾晚卿也正看着他。
一双杏眼睁得圆圆的,瞳仁漆黑,眼里结着泪花,眼圈哭得微红,一张巴掌大点的鹅蛋脸上,挂满了委屈。
对上卫琛的视线时,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揉了揉哭红的鼻尖,下一瞬便垂下了泪湿的长睫。
她知道,卫琛就算看见她被人欺负,想帮她,怕也是有心无力。
毕竟他的的确确是个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她都打不过。
又怎么跟赵浒那个小胖子打。
顾晚卿想,她的栗子糕今日当是要不回来了。
她再坐这儿哭下去,也不会有人帮忙。
反倒是给她顾家丢人现眼了。
这么一想,顾晚卿将擦破皮的手掌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拍拍掌心的灰,便要从地板上爬起来。
她刚才要动作,那呆坐在书案前许久的卫琛,却不知道突然怎么了。
他猛烈的咳嗽了两声,扶着书案站起身,没有片刻犹豫,跌跌撞撞朝她过来。
“卿卿……”同样稚嫩的男音,却透着咳嗽后的哑。
卫琛说话的调子比平日低沉。
顾晚卿听着,却莫名觉得温和。
但最令她吃惊的,是他对她的称呼。
——卿卿?
顾晚卿忽然想不明白了。
卫琛这是怎么了?
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红润,朝她过来时,步子也不太稳。
像是生病了的样子。
就在顾晚卿担忧他的身体时,卫琛来到了她面前。
他蹲下身来,握住她短小有肉的胳膊,关心她:“手很疼吗?”
顾晚卿看了眼自己被他拉到眼前,摊开查看的手掌,摇摇头:“不疼了……”
刚才她哭的时候,那股疼意便在她的哭声里慢慢散去了。
现在她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根本感觉不到伤口的疼。
就在顾晚卿震惊于卫琛对她的称呼时,更离谱的事情忽然发生了——
卫琛竟然抱住了她!
顾晚卿没想到卫琛抱人的力气会这么大。
她就像一块软糯的栗子糕,差点被他挤扁。
他似乎在发热,隔着衣服顾晚卿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渡过来的烫意。
卫琛自己却恍若未觉。
小小的身板将她抱紧,稚气未脱的声音,语气十分老沉:“你活着就好……”
顾晚卿当即便认定卫琛是发热发糊涂了。
她快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猛烈咳嗽了两声。
卫琛这才松手放开她,冲她虚弱地笑笑,有些歉疚:“是我的错,弄疼你了。”
话音刚落,没等顾晚卿回应,始终在一旁看戏的赵浒忽然喝了一声。
他还拿了一块栗子糕,朝着顾晚卿的脸砸过去:“堂堂太傅之女,大庭广众之下竟和卫家这个病秧子搂抱在一起……”
“顾晚卿,你还真是给你爹长脸,哈哈哈!”
砸向顾晚卿的那块栗子糕,被卫琛半路截下了。
他分明背对着赵浒他们,身后又没长眼睛,怎么能那么准确的反手接住那块栗子糕?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顾晚卿心下惊叹连连。
当然也不忘凶巴巴地冲赵浒回嘴道:“你才不知廉耻呢!抢我的栗子糕,简直可恶至极!”
顾晚卿骂人时,浑圆的杏眼里还包着泪花,明明委屈却又不肯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