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玄策矜持地收住脚步,微微侧过了身。
但是,阿檀只是看了一眼……真的只是一眼而已,一看到秦玄策,她就跑了,撩着裙子,慌慌张张的,好似后头有狗在撵她似的,连采撷的花苞落了一地都来不及收拾。
秦方赐“咦”了一下:“二哥分明就在这里,她怎么就走了?莫非是欲擒故纵之计?”
秦玄策的面色还是淡淡的,喜怒莫辨,只是说了一句:“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周围的气氛明显沉了下来,秦方赐吓得抖了一下,二哥片刻前分明情绪甚佳,怎么一下子就变了,真叫人奇怪。他不敢再多说,低下了头,但想起了方才树下的翩翩佳人,心里却痒痒的。
观山庭的小厨房修葺得方正宽敞,高炉大灶,鼎鬲釜甑一应俱全,昨天仆妇们帮着收拾了一下,如今干净又透亮。大木桶放在灶下,里面活鱼游动着,发出泼剌的声响,透着一股人间烟火气,叫阿檀十分满意。
她心生欢喜,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盈盈笑意,瑰姿明艳,直令一室生辉。
长青暗暗念佛,都不太敢正眼看她,心中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这般美人本应置于金屋玉楼,亏得自家二爷狠心,居然把她打发到厨房里来干活了,真真暴殄天物。
但阿檀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在打理采到的玉兰花苞,方才忙乱中掉了不少,只得一小捧,她格外珍惜,细心地用盐揉搓了一下,倒入碗中,打上了鸡蛋白浸泡着。
长青蹲在一旁,好奇地张望:“阿檀姑娘,你在做什么?这玩意儿能吃吗?”
“自然能吃,味道好着呢。”阿檀手里忙活着,细声细气地道,“玉兰花瓣最是丰腴肥厚,这节令才是花骨朵儿,格外脆一些,待会儿裹着蛋清炸一炸,又香又嫩。”
长青啧啧道:“听过去就稀奇,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我们家的厨子可不会整活这些花样,正好,陶嬷嬷叫你做些糕饼明天要用,你得多费点心思……”
话才说到一半,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有人连个招呼也不打,直接走了进来。
长青回头一看,赶紧起身迎了上去,赔笑道:“三爷,您怎么来了?”
秦方赐却不理会长青,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阿檀,一脸赞叹之色,连连点头:“果然,著粉太白,施朱太赤,嫣然一笑,足以迷惑阳城,古人诚不欺我,今日始信世间有此殊色。”
这位三爷虽是个武人,但却爱学那些个什么魏晋文人风气,很有些风流不羁,平日连姜氏都管不住他,长青也不好劝,只好委婉地道:“三爷,厨房脏乱,仔细污了您的脚,二爷这会儿在书房呢,我带您过去。”
秦方赐摆了摆手,还是看着阿檀,笑吟吟地道:“这小娘子煞是可怜,只怪二哥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凭地美人,怎么做这粗活,大是不妥,不若这样,三爷我房里还缺个研墨添香的丫头,我这就去禀明二哥,你日后跟了我去,断不会受这般委屈。”
阿檀的脸涨得红红的,她生性害羞,连看都不敢看秦方赐一眼,只是低着头,从水桶里捞起了一只鳜鱼,转手抄起一柄长刃厨刀。
这小厨房里的器具都是簇新的,刀子闪闪发亮,看得秦方赐有些心惊,眉头皱了一下:“怎的,莫非你还不愿意吗?”
鳜鱼足有一尺长,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拼命挣扎着,在案板上叭嗒乱跳,发出很大的声响。
阿檀默不作声,单手按住了鱼身,另一手持刀一转,直直贯入鱼头,顺势一剖一拉,着力精妙,“刺溜”一声,只一刀,整条鱼从头到尾被切成了两片。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阿檀手里的刀转了一下,银光中带着血水,她的声音还是软软怯怯的:“三爷说什么,我听不懂,二爷指派我在厨房里做事,我只听主子的,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秦方赐看了看那鳜鱼,鱼尾犹在摆动、鱼嘴犹在张合,鱼眼睛还是锃亮的,瞪着秦方赐。
好好的一个美人,谁教她杀鱼宰鸡的?真是大煞风景。
秦方赐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呆滞了半晌,悻悻地道:“不,我没说什么,忙你的去吧,我这就走了。”
秦方赐拂袖而去。
长青在后头目送他走远了以后,凑到阿檀面前,惊叹道:“嚯,看不出来,你还真有几分本事,这么老大一只鱼,这一刀下去,咔嚓,干净利落,啧啧,难怪三爷要被吓跑了。”
阿檀换了一柄细刀,利索地划过鱼身,鱼鳞落下,簌簌如雪片。
她笑了起来,羞涩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那是自然,我手艺可好了,我大师傅夸过我,天生就是吃这个饭的,比旁的姑娘强太多。”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明明生了一幅绝色艳容,非要挤到厨房里做事,这姑娘,虽然脸蛋生得很美,脑袋瓜子却有点不好使,可惜了。长青摇了摇头。
阿檀一边收拾鳜鱼,一边随口问道:“对了,长青哥,你方才说,明天要做点糕饼,是谁要吃这个,口味如何,喜欢甜口还是咸口?”
长青答道:“这是府里的惯例,每回二爷征战平安归来,老夫人都要带他去大法明寺烧香,拜谢菩萨的保佑之恩,陶嬷嬷总叫下面做些素食点心带去,供主子在外食用,大厨师父的口味也吃腻了,陶嬷嬷这回叫你试试手艺,你可得好好做,别给她老人家丢面子。”
阿檀听得心里一动,停下了手:“去烧香吗?长青哥,你明天也一块儿出去吗?能不能……”她扭捏了一下,红着脸,怯生生地道,“把我给捎带上?”
长青讶然,抓了抓头:“这我可做不了主,要问二爷的意思,何况,大法明寺又不是玩耍的去处,有什么值得去的?”
阿檀神色黯淡了下来,轻轻地道:“我从来没出去过,也不知道外头的天和地是怎生模样,若是能让我出去看一眼就好了。”
长青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檀说的“从来没出去过”是什么意思。
她出生就是个宫奴,从未踏出禁庭一步,如今到了晋国公府,深宫到侯门,一样幽深似海,对她来说,还是走不出去的这一方世界。
长青有些恻隐,但他也是下人,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硬生生地把话题扯开去:“对了,我们家二爷爱甜的,老夫人爱咸的,明天的点心,你看着办,多少都做几样。”
阿檀抿嘴,浅浅地笑了笑:“二爷爱吃甜的?看不出来呢。”
长青故意要逗乐阿檀,他挤了挤眼睛:“二爷嘴巴刁着呢,太甜太淡都不行,只爱一丝丝,要恰到好处,实在是个难伺候的主子,不如我们就别管他了,多做几样咸口的,讨好老夫人才简单些。”
“那不能,二爷是我主子,我自然要一心一意为他着想,你放心好了,我做一水儿的甜口,酒酿甜橙、蜜渍芙蓉包子、杏仁核桃糕、酥琼叶,总得有一两样叫二爷喜欢的。”阿檀的声音软软的,甜得像蜜一样。
长青听了,赶紧摆手:“其他可以,这杏仁核桃糕万万不可,你既在厨房做事,须得谨记在心,虽然二爷爱吃甜口的,但吃不得杏仁,采办的人固然不敢把这玩意买回来,但我还是要和你嘱咐一声,以防万一,别出岔子。”
阿檀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道:“还有这等忌讳,真稀罕,这又是为何?”
第9章
长青说起来也要笑:“谁能想到呢,秦家的男人个个是猛将,却吃不得杏仁,听说从老太公那辈开始就这样了,二爷吃了那玩意儿,身上要发疹子的,沾不得。”
阿檀认认真真地点头:“精贵人,精贵毛病,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肯定记得很牢,这样不行,还有别的,我会的花样多着呢,不打紧。”
长青请示二爷晚上在哪里用膳的时候,秦玄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留在观山庭。
果然,掌灯时分,小丫鬟们捧着饭食上来了,阿檀也跟在后头。
先前分明和这婢子说过,没事不要到他面前来,她却偏偏总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存的什么心思?
秦玄策面无表情,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这位爷又怎么了,每每见她,脸色都不太美妙,白瞎了他这么一幅好相貌,看过去凶巴巴的,叫人害怕。
阿檀心里打鼓,神色愈发娇怯不堪,低了眉目,只敢偷偷地看他一下。落在秦玄策的眼里,就成了媚眼婉转的模样,大不正经。
好在小丫鬟很快就将饭食在案上摆好了,把秦玄策的目光吸引过去了。
一碗碧畦香稻粳米和三样菜。
一盘白色的,形如菊花,花瓣细长,层层叠叠地铺陈开;一盘红色的,形如茶花,花瓣圆润,片片交错;还有一盘金黄的,形如绣球花,一大团簇拥在一起。
精美细巧,宛若天成。
秦玄策不动箸,他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阿檀,目光严厉。
总担心她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阿檀马上读懂了他的眼神,温顺地禀道:“如今初春时令,合着要餐花饮露,白色的是玉兰白鳜,玉兰花苞和鳜鱼肉蘸了蛋清煎煮的,红色的是红烧豕肉,切成了花瓣的形态,用了玫瑰花酱,酸甜口,黄色的是虾仁切花,裹着咸蛋黄炸出来的,这道菜没有用花材,不过撒了豆蔻和辛夷粉末,有花香气。”
她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脸上不自觉笑了起来,微微地歪着头:“这是我专为二爷用心做的,二爷尝尝看,口味可还合您心意?”
秦玄策这才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还会露出两个小酒窝。
他想起了她立在玉兰树下的姿态,平心而论,春色繁花皆不如她。虽然姜氏说过,那是卢曼容惯用的手段,但秦玄策对此没有丝毫印象,唯有今天,在桥上望去,花树人影,灼灼入眼。
阿檀的声音总是软软的,大约连她自己也不觉得,带着一点魅惑的意味:“时间仓促,来不及细心准备,先这几样,待过两三天,叫人去采办些当季的花草来,我给二爷做个繁花盛宴,可好?”
秦玄策面色如常,未置可否,拿起筷子,逐一尝了几口。
玉兰白鳜爽滑鲜香,咬下去,清新的花香在唇齿间绽开,风味甚是独特。红烧豕肉不知道怎么做的,薄薄的一片片,丰腴爽口。而那虾仁,外酥内嫩,浓香馥郁。
如此美味,令人愉悦,秦玄策突然觉得面前这婢子看过去有点顺眼。
她羞涩地望了过来,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她的睫毛浓密纤长,尾梢还微微地翘了起来,就像小刷子,不自觉地撩了一下。
不,他收回刚才的想法。
秦玄策的手停了下来,面色淡淡的:“还不下去?”
“啊?哦。”阿檀有点失望,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
秦玄策不知为何,竟然松了一口气,岂料他的筷子刚刚重新拿起来,就听见阿檀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二爷……”
阿檀从门扇边探出半张脸,她总喜欢趴门缝,似乎这样会安全些:“明天,可以带我一起去大法明寺烧香吗?”
“为何带你去?”秦玄策声音冷漠。
阿檀的腿脚有些发软,又把身子缩回去了一点点,但心中的渴望终究占据了上风,她鼓足了勇气,怯生生地道:“嗯……听说大法明寺有一片梅林,这时节,还有最后一波梅花未谢,我去摘些回来,给二爷做梅花酒酿,佛寺、残雪、梅花,做出来的酒酿有世外仙气,格外好喝,真的。”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但已经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借口了,没办法,她就是这么笨,不懂得哄人。
果然,秦玄策冷淡地道:“我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不喜花花草草的,你不用成天折腾那些虚头,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阿檀失望极了,低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好可怜,看过去就像一个糯米团子快要融化了,软乎乎,蔫巴巴。
秦玄策觉得自己不该抬头,不该多看她一眼,但他无意间这么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继续端着一脸冷峻的表情,硬邦邦地道了一句:“明日辰时二刻出门,记得早起。”
阿檀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桃花眼睛弯弯的,宛如盛了一汪春水,“是,谢二爷。”
她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欢喜,捂着脸跑了。
秦玄策觉得天气好像有些热起来了,手心微微地出了一点汗。
时值早春初令,空山寂静,古寺禅音,僧人在佛堂里敲着木鱼,喃喃地念诵经文,偶有鸟语一二,风从山外来,隐约有梅花香气,而转角石阶上,却有青苔痕迹。
大法明寺位于长安城北,地处僻远,是为百年名刹,历代多有大德高僧,如今的主持悟因大师更是出身皇族,世人传闻其通晓命理,能证大智慧因果,备受推崇,时多有达官显贵往来其中,倒是寻常百姓不敢登临寺门了,故而很是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