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国公秦勉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皆为秦夫人所出,三子秦方赐却是庶出。
秦方赐的妻子姜氏是嫡母秦夫人做主替他讨的,右监门校尉的官职是二哥秦玄策出面为他谋来的,秦方赐夫妻两个更是依附着晋国公府的大树过日子,此时听到皇上的惩戒,比二哥本人还要紧张。
秦玄策头也不抬:“吃你的饭,不会说话就别说。”
秦玄策生性冷峻严厉,秦方赐一向畏惧这个二哥,二哥这么一说,他就喏喏不敢吭声了。
妻子姜氏在饭桌底下踢了秦方赐一脚,不停朝他使眼色。
秦方赐腆着脸,吞吞吐吐地对秦夫人道:“母亲,庄子上过年的时候送了几头鹿过来,我本想在家里办一场全鹿宴,约几个友人聚一聚,如今二哥要闭门思过,您看,我这宴会是否要暂缓一下?”
秦方赐好交际,友人众多,且其最好面子,每每请人宴饮,总要别出心裁,譬如今日所说的全鹿宴,这般奢侈手笔,浑然王孙世家子的做派,而这一切不过是仗着他有秦玄策这个兄长罢了。
秦夫人是个慈母,对孩子向来溺爱,哪怕不是自己亲生的,也纵容得很,当下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不算什么,你二哥的事情和你不相干,你自玩你的去。”
就在这时候,大管家进来了。
“夫人,宫里来人,说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给您送了几匹织金香罗锦,娘娘口谕,知道您很不缺这些,但这是新近从蜀州上贡的,难得颜色鲜亮,花样子也精巧,权且给您随便瞧瞧。”大管家对这些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熟练地道,“因夫人在用膳,送东西来的公公不敢打搅,先行告退去了,小的已经替夫人给了赏银,打点妥当了。”
前脚高宣帝在朝堂上训斥了一番,后脚萧皇后就送来了赏赐予以安抚,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秦方赐这才放下心来:“皇后娘娘待我们家亲厚,可见二哥简在帝心,依旧圣眷不减的。”
妻子姜氏“啐”了他一声:“那是自然,二伯是何等了得的人物,也就你在瞎担心,可不是把二伯看轻了吗?”
姜氏素来嘴巧讨喜,秦夫人笑了笑,对姜氏道:“我年纪大了,什么鲜亮的布料也不合用,那几匹织金香罗锦,给曼娘留两匹,余下的你拿去吧。”
姜氏喜滋滋地道:“多谢母亲,知道母亲最疼我了。”
卢曼容亦在后面轻声谢过,神情含羞带娇,惹得姜氏心里一阵鄙夷。
秦夫人放下了碗箸,咳了一声,又道:“娘娘恩典,有好东西就念着我,就今天早上,已经赏赐一个婢子下来,人美、手也巧……”
她瞪着二儿子,见秦玄策埋头吃饭,当作没听见,当下唤了一声:“阿策。”
秦玄策只得抬起头来:“母亲有何吩咐。”
秦夫人不动声色地道:“我叫陶家的带到你房里去了,你已经看到了吧,日后就给你做个通房丫头。”
“不要。”秦玄策断然道,“那婢子举止轻浮、容貌妖冶,显非良辈,做个使唤的丫鬟我都不中意,就该趁早打发出去。”
他哼了一声,又补了一句:“什么通房丫头,累赘东西,很用不上。”
秦夫人怒视儿子:“叫你成亲你也不干,给你通房丫头你也不要,你到底怎么回事,这辈子要做和尚吗?”
秦玄策面无表情:“女人有什么好,不能陪我喝酒、不能陪我骑马、更不能陪我上阵杀敌,只会扭扭捏捏、哭哭啼啼,看了就叫人发麻……母亲,您冷静些,不是说您。”
他转过头,语气冷冷的,没有半分诚意,对姜氏道:“对不住,弟妹,也不是说你。”
姜氏诚惶诚恐,连连摆手:“无妨、无妨。”
秦夫人差点气得笑了:“怎的,你父亲和你大哥呢,他们难道不是铁血男儿吗,他们一样娶妻生子,偏你就矫情了?难道你大嫂子不是好的吗,你几时见她扭扭捏捏、哭哭啼啼了?”
提及父兄,秦玄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他望着秦夫人,用平静的声音道:“大嫂子那样的更不成,我宁可一辈子不娶,也不能害了人家。大哥当初就和我说过,有了大嫂后,心就软了,打起仗来瞻前顾后的,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就是如此,叫我日后不要太急着成亲。”
秦夫人又怒又笑,眼泪滚了下来:“我呸,说什么胡话,阿川要是还在,我把你们哥两个一起揍一顿,没一个叫我省心的,两个小混蛋。”
秦夫人的长子秦玄川,亦为骁勇战将,娶了妻子赵氏,伉俪情深,你侬我侬,羡啥旁人。
后,秦玄川战死,消息传来,彼时,赵氏一滴眼泪都没掉,反而面不改色地对旁人道:“我既嫁给他,便早知道会有今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
当天晚上,赵氏便在自己房中投缳自尽,徇情而死,时年不过十七岁。
秦夫人想起长子和长媳,更是恨得咬牙,指着秦玄策骂道:“要是阿川和阿川媳妇还在,我用得着操心你吗,你爱怎的怎的去,我都懒得理会。”
在场众人都低下了头,连惯会哄人的姜氏也不敢说话。
作者有话说:
秦夫人:老母亲忧心忡忡,我儿子到底行不行?
大将军面无表情:特别行!!!
第6章
秦玄策有心安慰母亲几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沉默了半晌,看见秦夫人落泪,心中更是不自在,起身道:“儿子吃饱了,先下去了。”
“快快走开,别杵在眼前惹我生气。”秦夫人怒道。
秦玄策沉默着,走了出去。
回到观山庭的时候,他的脸色还不太好,多年的杀伐征战,他的心早已经坚硬如铁石,但想起过世的兄长,还是令他的情绪低沉了下来。
长青迎了上来,观察着主子的面色,小心地开口:“二爷您回来了,要用茶吗?”
秦玄策摆了摆手。
长青退了出去,过了半天,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前头传话过来,说二爷您今晚没吃什么东西,小厨房那边做了两样吃食,给您端了上来,二爷您多少再用些吧。”
秦玄策顺口“嗯”了一声。
长青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来,端出了一个海碗:“这是鸡汤面。”
一碗汤,汤里卧着拳头大小的一团面,仅此而已,别无它物,鸡汤清澈,色如琥珀,半点油星都没有,散发出一股勾人的香气。
秦玄策本来不觉得饿,这会儿却被挑起了食欲,遂坐了下来,拿起银箸。
他先喝了一口汤。
鲜美的滋味窜了进来,鸡汤醇浓,还有人参的香气,回甘绵长,把舌头熨烫得舒舒服服的,一时间,浑身的毛孔都松开了。
他来了兴致,又挑起了面条。
如同银丝一般,丝丝分明,咬在口里,劲道柔韧,略嚼一下,又很快融化开了,纯粹的谷物香气在牙齿间流连不去。
秦玄策只两三口就把面吃完了,顺带把一大碗汤也喝光了,一滴不剩。
不过是一碗鸡汤面而已,或许是他太久没在家中吃饭了吧,觉得舌头和胃一起温暖起来,方才那股低沉的情绪也在这人间烟火气渐渐地消散了。
长青又从盒中取出一方松木食盘,打开盖,满满一大块羊排,烤得金黄酥香。比起方才的鸡汤又不同,这种香气馥郁而强烈,直冲鼻端。
长青不由自己地咽了一口唾沫。
秦玄策夹起羊排,咬下去。
表皮酥香,烤得咯吱脆,肉质肥瘦相间,肥的油脂细腻,瘦的鲜嫩软糯,带着一点点辛辣,一口咬下去,汁水溢出,丰腴甘醇,来不及细细咀嚼,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秦玄策出身高贵,举止礼仪恪守规矩,在家中用膳一向讲究细嚼慢咽,今日却吃得很快,不过转眼间,食盘就干净了。
食毕,他放下银箸,慢慢地吁出一口气,矜持地表示了满意:“厨子的手艺大有长进,今日所做甚合我意。”
长青笑道:“二爷舌头真灵,今儿换了个掌勺的,您这就吃出不同来了。”
“是新来的厨子吗?”秦玄策点了点头,“不错,赏他二两银子,日后叫他多多用心。”
长青马上朝门外喊了一声:“二爷有赏,快进来领赏。”
秦玄策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隔扇门边探出半张脸,明眸春波,妖娆勾人,偷偷摸摸地张望了一下。
秦玄策沉下了脸:“谁在哪里?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去,叫人把她打出去。”
阿檀吓得要命,连半张脸都缩回去了。
长青赔笑道:“二爷,这两样吃食可是阿檀姑娘做的,您不是要赏赐她吗,怎么又叫打出去,吓煞人也。”
他扭头叫道:“阿檀,快点进来。”
门口传来“嘤”的一声,比小鸟的声音大不了多少。
秦玄策皱了一下眉头:“这院子里下人何时变得这么没规矩,杵在门口,活似做贼,不成体统。”
阿檀这才扭扭捏捏地进来,并不敢靠近,站得远远的,小小声地道:“见过二爷。”
秦玄策冷冷地道:“大声点,听不见。”
他是不是故意的?阿檀抬起头来,偷偷看了秦玄策一眼,正好看见他漆黑锐利的眼睛瞟了过来,带着一种冷漠的倨傲。
阿檀心里有点慌,说起话来更加结结巴巴了:“谢、谢二、二爷赏赐。”
秦玄策挑了挑眉毛:“我要赏赐的人是你吗?”
他的语气冰冷,充满置疑。
“是。”提到这个,阿檀说话就流利了起来,也不哆嗦了,“这两样吃食都是我专为二爷做的,汤是用老母鸡和老山参慢火炖了两个时辰熬出来的,面条是我自己动手现做的,还有羊排,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外酥内嫩,这其中的火候和手段都比旁人来得强一些。”
她鼓足了勇气,在后面弱弱地问了一句:“我很能干的,求二爷恩准,留我在观山庭中伺候,不要赶我走。”
“你?”秦玄策只是冷哼了一声,“举止不端,居心不良,留你何用?”
阿檀眨了眨眼睛,心里委屈得很。她今天才到秦府,和这位爷不过打了两三个照面,怎么就看出她举止不端、居心不良了?
但主子最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阿檀也不去争辩,不管有错没错,应了再说,她满口哄道:“是,是我不好,我往后都改了,规规矩矩,安安分分,一心伺候二爷膳食。我原是宫中尚食局出身,跟着几位大师傅学过许多年,手艺顶好,会做的菜色可多了,玉露团雕乳酥、金银夹花蟹卷、桃花流水鳜肉、葱泼羊皮花丝、花酿春炙鸡子……”
她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今天做得匆忙,还不得显我功夫,二爷若留我下来,我一定尽心尽力做事,断不会叫二爷失望的。”
秦玄策下意识就要一口驳回,但眼角的余光瞥到面前干干净净的碗盘,一时语塞,底气不足,沉默了一下。
长青趁机劝道:“二爷,观山庭的小厨房已经闲置了很久,如今正可以叫阿檀给打理起来,二爷在外头行军打仗苦着,在自己家里还不得吃得舒坦些?”
秦玄策沉吟片刻,勉强道:“好了,就叫她去小厨房去做事吧。”
他严厉地看了阿檀一眼:“下去,日后没事不要到我面前来。”
阿檀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下,但才出了门,又探头进来,怯生生地看了一眼,用小鸟嘤嘤的声音提了一句:“……赏银。”
她的眼波如水,当她望过来的时候,不知怎的,无端端地令人想起了江南春色,烟雨如丝。
秦玄策突然后悔了,他的神情变得不悦起来。
“我错了,我不要了。”阿檀聪明得很,一看秦玄策的脸色不对,马上慌慌张张地跑了,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长青用异样的目光偷偷看了秦玄策一眼。
秦玄策怒道:“二爷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跑什么?给她银子!”
秦玄策做梦了。
往日,他的梦里是大漠金戈、铁马长剑,风卷着黄沙,只有无边的血腥与荒,但今天却大不相同。
他在水中沐浴,水很烫,雾气腾腾,蒸得他浑身冒汗。
朦胧中,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仿佛水里开出了一朵妖娆的花,青丝逶迤,缠绕住他的手指。
秦玄策慌慌张张地试图寻找衣物,但怎么也找不到,没有任何遮拦,就那样显露在女人面前。
他又惊又怒,厉声呵斥:“不要过来,我叫你不要过来,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