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并不知道秦玄策的身份,但看这架势,也知贵人驾临,穷乡僻壤,何尝见过这等场面,即使是村长,也显得战战兢兢的,在道旁作揖见礼。
少顷,一番问询答话之后,村人才知这是朝廷派往边关巡防军务的大人,路过此处,盖因同行者抱恙,需暂停借宿几天。
这个是无妨的,总算没有什么恶意。村长擦了擦汗,松了一口气,殷勤地请秦玄策往自家去,他家的院子是这村里最好的,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大部人马就驻扎在村外旷野处,秦玄策自带着几个亲卫兵、还有那辆马车随村长进去。
及至到了村长家中,阿檀下了车,又把旁人惊得目眩神迷,几乎疑心是天上仙子下凡,但仙子有点病歪歪的,连走路都踉跄了起来,走一步晃三下,还要喘一喘。
秦玄策在旁边等得很不耐烦,他眉头皱了一下,伸出手去,抓住了阿檀的胳膊,他的力气大、个子高,抓着阿檀,几乎是把她提了起来,直接提进了里面的屋子。
阿檀早上开始就不舒服,方才咬着牙给秦玄策做了饭,把仅剩的一点力气都用光了,这会儿一旦松懈下来,就觉得浑身难受,勉强进了屋子,一头趴在床上,很快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
……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
“大人,不、不,您别看他年纪大,路都走不动了,实在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大夫了,再换一个,未必如他,镇子离这里远着呢,一来一去的,又要耽搁时间。”
“……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小娘子没出过远门,娇嫩了些,……稍后,待老夫开个方子,先把热退下去,其他再说。”
“我给大人抓药去,大人放心,小娘子年轻轻,不是大事,我们村子清静养人,您在这里住着,休养个七八日,保管就好起来了。”
阿檀吓得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二爷……”
“嗯。”秦玄策的声音和往日一般,还是冷淡的,但他立即回应了她,好像靠得很近,就在她的身边。
阿檀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她烧得厉害,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模糊,看过去人的影子蒙着一层光晕,摇来晃去的,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切。
秦玄策就站在她的床边,微微地弯下腰,但他的身形过于高大健壮,哪怕是那样姿势,看过去依旧充满了惊人的压迫感。
他出行前曾经说过,“你路上若是懒怠不干活,我就把你扔了”,阿檀不知怎的,一下子想到这个,顿时觉得满心惶恐起来。
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秦玄策,喃喃地道:“我不用休养,我很能干的,不耽搁行程,我能跟得上,二爷、二爷不要把我扔掉,带上我吧。”
秦玄策屏息听了半天,听到这个,当下脸色就有点不好看,甚至发黑,他深深地吸气、再吸气,忍了半天没忍住,怒道:“闭嘴,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说话,一个字都不许说。”
嘤,好凶,阿檀吓得咬住了自己的袖子,不敢再吭声。
但她还是望着秦玄策,抽了一下鼻子,眼角红了起来,眼眸水光迷离,因为病着,宛如琉璃般晶莹而脆弱,总之,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好似受了伤的小鸟,趴在那里蔫乎乎的,不给她摸一摸,她马上就要哭了。
秦玄策无奈了,微不可及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
那么轻,或许并没有碰到,阿檀觉得头顶像是有羽毛蹭过去,一点点轻盈而柔软的触感,恍惚只是她的错觉。
但秦玄策很快直起身,出去了。
这就是不会把她扔掉的意思吗?阿檀抽抽搭搭地想着,咬着自己的袖子,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
这回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近了黄昏,幽暗的暮光从窗纱落进来,屋子里点起了蜡烛,隔着陈旧的纱罩,烛光朦胧,照在秦玄策的脸上,连他凌厉的轮廓也显得温和了起来。
他坐在案边看书,书页翻动时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声音,还有院子里传来一两声咕咕的鸡叫,四周静谧,仿佛连虫子都蛰伏起来,不曾吵闹。
阿檀觉得胸口闷闷的,咳了一下。
秦玄策转过脸,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放下书卷,走了出去。
大将军怎么了,又给她使脸色看,真是矫情。阿檀趴在那里喘了半天,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努力翻身想要坐起来。
一阵头晕眼花的,她才撑起半边身子,差点又要滑下去。
幸好有人托住了她的背,轻而易举地将她扶住了。
是秦玄策,他又回来了,他的手掌格外宽厚,即使身上发着热,阿檀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仿佛叹了一口气,很快将手收了回去。
村长的儿媳妇李氏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神色间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拘谨。她手里捧着托盘,给阿檀端来了温水和米粥,恭敬地道:“小娘子醒了就好,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待会儿才好吃药。”
阿檀偷觑着秦玄策的脸色,见他只是淡淡的坐在一边,依旧是高傲而冷漠的模样。她不敢多说话,忍着头晕,乖巧地接过李氏送来的食物和水,勉强用了一些。
但是嘴巴苦得厉害,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她喝了小半杯水,又吃了几口米粥,就摇了摇头,想将碗放回去。
秦玄策看了过来,他面沉如水,目光宛如利剑一般,几乎要把阿檀戳个洞。
和秦玄策相处的日子长了,阿檀已经很能从他没有表情的脸色分辨得出情绪了,比如现在,他眉毛动了一根,阿檀就知道他极度不悦了。
阿檀的手抖了一下,讪讪地又把碗捧起来,硬着头皮,逼着自己又吃了几口。
李氏也在旁边温言说:“我们这乡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唯有这稻米最香,小娘子多吃些,有了力气,身体好得才快,你不知道,你生病了,你们家大人急得跟……”
秦玄策重重地咳了一声,周围的气氛倏然一沉,连烛光似乎都暗了一下。
李氏马上把嘴巴闭紧了。
吃了点米粥,隔了一柱香工夫,李氏又捧了药汤进来:“小娘子,该吃药了,已经熬好大半天了,在灶膛上温着,这会儿正好入口,来。”
阿檀巍巍颤颤地接过药,小小地啜了一口,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在那里扭扭捏捏地不肯继续喝了。
李氏见状,问道:“小娘子可是嫌烫?这种祛风驱寒的药,就是要滚烫喝下去才好。”
不是,阿檀摇了摇头,委委屈屈地不敢说话,用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看着秦玄策,又是两眼泪汪汪。
秦玄策每每看到她这矫情模样就恨不得打她一顿,但眼下他只是揉了揉额头,勉强道:“又怎么?说话,不要眼睛瞟来瞟去,看不懂。”
“太苦了。”阿檀病着没力气,即使是抱怨,声音也是细软缠绵,就像屋檐下的燕子在咕咕哝哝,“这药汤这么浓,还有一股焦味,大约是熬过头了,不是我怕苦,是它实实在在太苦,咽不下去。”
秦玄策的脸“刷”的一下又黑了。
李氏好心地劝道:“小娘子可不要娇气,这药是大人亲自熬……”
“闭嘴。”秦玄策断然喝止。
不用李氏再多说一个字,阿檀惊恐万状,双手捧着碗,不怕烫、也不怕苦,一口气咕咕咕喝了下去,一滴不剩,喝完了还要虚弱地道:“这药熬得真好,十分地道,我觉得这一碗喝下去,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真的,特别好。”
秦玄策不悦地“哼”了一声,将脸别开去。
如此一番,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乡野清幽,到了晚间,窗下有虫鸣啁唧,远处犬吠一两声。
李氏和她的婆母一起将蔺草席子和被褥等物抱了进来,铺在地下。
那套被褥一色大红,还绣着鸳鸯百合,看过去喜气洋洋。
那婆子殷勤地笑道:“这些是我家大儿年初成亲时候用的东西,平日舍不得,洗干净了收在箱子里,还算新的。”
秦玄策在外行军,从不讲究,幕天席地也睡得,当下只是略颔首而已。
阿檀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结结巴巴地道:“二、二爷今晚在这打、打地铺吗?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秦玄策怒视她:“农家简陋,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将就着和你挤挤,你嫌弃什么?”
阿檀一时语塞,睁大了眼睛,看了看李氏和她婆母。
那婆子一时摸不清形势,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幸而李氏机灵,拉住婆母,硬着头皮,违心地道:“对、对,我家人口多,也不富余,只能腾出这个房了,还请大人体恤。”
阿檀咳了起来,一边捂住胸口,一边哆哆嗦嗦地想要下床:“我哪里敢嫌弃二爷,我是丫鬟,本就该贴身伺候二爷,二爷您上床睡,我来打地铺。”
秦玄策就坐在旁边,一伸手按住了阿檀的头。
阿檀扑腾了一下,纹丝不动,在他手下,她就如同一只小蚂蚁,爪子动动,还在原地。
“安分点。”秦玄策不耐地道。
阿檀又扑腾了一下,还是纹丝不动,还出了一点汗。
秦玄策神色冷峻,语气不容违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几时轮到你插话,闭嘴,喝了药就去睡。”
他正经严肃起来的时候,气势很是骇人,不怒而威,把阿檀镇住了。
阿檀不敢再啰嗦,唯唯诺诺地又躺了下去。身边杵着一个大男人,害羞得要命,她背过身去,对着墙,紧张地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差不多把头都遮住了,手脚僵硬地团在那里。
但是他的影子高大而浓郁,被烛光映在墙上,十分清晰。阿檀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摸摸地看着墙上的影子。
李氏婆媳退了出去。
秦玄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抬起了手来。
阿檀屏住了呼吸,额头冒汗。
秦玄策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
阿檀别别扭扭地想着,他是不是又要戳她一下?这可真讨厌。
但是并没有,他把手放下去了。阿檀恍惚又有些失落,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又过了一会儿,秦玄策吹熄了蜡烛,也去睡了。
看不到他的影子了,但是他脱衣服的声响悉悉索索的,在静寂的黑暗中格外明显。
阿檀觉得脸更烫了,好像在咕噜咕噜冒着热气,她赶紧把脸捂住了。
就这样忐忑地缩在被窝里,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因为生病,她睡得不是很安稳,仿佛是在半梦半醒着,听见了周围的动静,却懒懒地睁不开眼睛。
好像有人过来,把她头上蒙的被子拉了下来,还掖了一下被角。
她喝了药,后来开始发汗,滴滴答答,把头发都打湿了,黏在那里,难受得很,她被梦魇压住了,翻来覆去在床上打滚。
好像有人坐在她的床头,给她擦汗,只是动作十分粗鲁,笨手笨脚的,把她嫩嫩的脸颊都搓得生疼,那人一点不温存,还“哼”了一声:“烦人……”
讨厌,他又嫌弃她了,阿檀觉得委屈起来,在梦里小声地啜泣着,嘴里还唧唧咕咕地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梦呓,谁也听不清楚。
然后,听见那人在轻轻地叹气了,摸了摸她的头。
到了半夜的时候,因为发了一身汗,她觉得口渴难耐,辗转着醒了过来。天很黑,夜很静,她动了动,发出小虫子一般轻微的声音。
几乎立即听见了秦玄策的声音:“怎么了?”
阿檀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晰过来,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想喝水。”
“嗯。”秦玄策应了一声,从地上起身,点亮了灯烛,很快披了外衫出去。
有卫兵守在门外值夜,上前恭敬地请大将军示下,少顷,外面的灯亮了起来,有人脚步踢跶地来回走动。
不到片刻,秦玄策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水。
他扶着阿檀坐起来,捧着水送到她嘴边,简单地吐出一个字:“喝。”
阿檀觉得她大约还在做梦,恍恍惚惚的不是很真切,他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肩膀,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安静的夜晚,干燥而温暖的松香。
她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温热的水滋润了她的咽喉,她喝得太急了,一时呛到,咳了起来。
他放下了碗,轻轻拍她的后背,还低低地说了一句:“笨。”
阿檀咳得越发厉害了,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呃?”秦玄策僵了一下,马上改口,“好了,别哭,也不算特别笨。”
阿檀含着泪,也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喝了水,一时无话,熄了灯烛,两个人又各自躺了下去。
阿檀却睡不着了,或许是前头已经睡太多了,她憋了很久还没有一点睡意,忍不住侧过身,望向秦玄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