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孩儿娇娇软软的,腮上桃花颜色、眸中秋水盈光,哭起来如梨花春雨,眉间笼着海棠轻愁,若是寻常男子见了,怕不是做雪狮子向火,当场就化了。
所以,陶嬷嬷才不信她,若是这样都不行,那简直没有天理了。她家的二爷肯定行,那就是这婢子不行,偷懒不用心。
“不要耍无赖,好好说话。”陶嬷嬷顺手拍了阿檀一下,“有这黏黏糊糊的娇气劲儿,这会儿就去二爷面前哭给他看看,把二爷哭得心软了,就成了。”
阿檀哪里敢,她红着脸、叭嗒叭嗒地掉眼泪,把嘴巴闭得和蚌壳一样,任凭陶嬷嬷怎么哄,只是摇头,再逼急了,就把头埋到被窝里面去。
陶嬷嬷在被窝里扒了半天,奈何这回阿檀抓得很紧,怎么都扒不出来。
老婆子累了,后面只得作罢,擦了擦汗,恨恨地骂道:“矫情丫头,没出息,我看你就是懒怠不求上进,你等着,看我怎么治你的懒病。”
阿檀很快就知道陶嬷嬷怎么治她了。
转眼就到了月底,这是发月钱的日子。晋国公府家资雄厚,秦夫人和秦玄策又是大方的,月钱给得比一般大户人家都多了不少,每每到了这一天,大家伙都欢欢喜喜的。
阿檀却不高兴了。
她拿着手里的钱,数了又数,还是那么点,她犹豫了半天,怯生生地对管事娘子道:“嫂子莫不是数错了,我觉得仿佛有点短缺似的。”
给丫鬟们发钱的管事娘子手里忙着,风风火火地摆了摆手:“我算了十几年的账,从来没错过,你的月钱是陶嬷嬷交办的,就是这个数,一个子儿都不少,你若不信,尽可以去问问陶嬷嬷。”
阿檀摸着她的小钱袋,眉头都打结了。
钱袋瘦瘦的,里面有最开始的时候秦玄策赏给她的二两银子,后来说过要赏十两银子,只因他生气了,也就没了,如今再加上这点月钱,少得可怜,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攒够赎身的银子。
她给自己壮了半天胆子,还是扭扭捏捏地去找陶嬷嬷了。
陶嬷嬷听了阿檀的问话,倒是十分淡定,还点了点头:“没错,一个月半贯钱,你到秦府做事十六天,这里还多给你二十文,你占便宜了。”
阿檀不服,又不敢大声说话,踮起小脚尖,就像小鸟一样嘤嘤啾啾地分辨:“可是,嬷嬷你当日告诉过我的,月钱是二两银子,原来你骗我。”
她可委屈了,眼角都红了。
陶嬷嬷“嗤”了一声:“我当日说是‘二爷房里的贴身丫鬟一个月二两银子’,你可还记得,粗使丫鬟,只有半贯钱的。”
阿檀性子老实,和人争辩不得,结结巴巴地道:“可是,我是在二爷身边做事……”
“什么叫在二爷身边做事?”陶嬷嬷打断了阿檀的话,不紧不慢地道,“晚上睡在二爷旁边的偏房,二爷起夜,你要服侍二爷更衣,早上替二爷穿衣叠被,冷了添衣,渴了端茶,二爷腿酸,你要给他揉腿,二爷背疼,你要给他捶背……”
她突然翻了脸,不悦地道:“你瞧瞧你做到哪样了,成天躲在厨房瞎捣鼓,那是厨娘,可不是就和粗使丫鬟差不离,我们家给厨娘的就这工钱,你出去打听打听,这还算多的,别家未必有这价钱,你嫌弃什么。”
阿檀听得人都傻了,嗫嚅着:“是二爷叫我没事别在他面前出现,我得听话……”
陶嬷嬷使劲戳了一下阿檀的额头:“是,你可听话了,粗使丫头,半贯钱,我看你呀,这辈子都得在这里做奴婢了,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不,不想一辈子做奴婢。人一旦有了想头,就变得贪心了起来,阿檀也不例外。
她对着手指头、皱着小眉头,在二两银子和半贯钱之间纠结了老半天。
虽然秦玄策成天凶巴巴的,看见她总生气,但是,这个时候,她那种奇怪的、属于女人的直觉又冒了出来,她觉得,秦玄策似乎……仿佛……可能……对她有那么一点儿纵容。
要不要试试看呢?
秦玄策在灯下看书,听得门口传来“叩叩”两声。
一个声音又轻又软,含羞带怯,唤了一声:“二爷。”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这一声“二爷”叫得婉转缠绵,声音里仿佛带了钩子似的,一般丫鬟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献媚,只有阿檀,或许她自己还没发现,当她有求于他的时候,大抵都是这般娇滴滴的情态。
秦玄策冷淡地道:“进来。”
窸窸窣窣的,那是阿檀小碎步进来,裙裾在地上拖曳而过的声音,秦玄策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这种声音,但今天却觉得烦躁了起来,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严厉地看了阿檀一眼:“作甚?”
虽然经常见着秦玄策的冷脸,但阿檀还是有点畏惧,她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先前说过大法明寺的梅花酒,如今酿制好了,给二爷送上来,二爷可要尝尝?”
这是什么时候说的事情,秦玄策早就忘记了。
他喝的是葡萄郁金香、琼华玉团春、翠涛玉薤露等类,皆是上贡的稀世名酒,那婢子不知自己酿的什么浆水,怎配入他的口?
阿檀不知道秦玄策的念头,她端着酒,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应。
蜡烛外面笼着水晶琉璃灯罩,灯光柔软,当秦玄策看过去的时候,阿檀羞涩地笑了一下,笨拙地试图讨好他,她嘴角边露出的两个小酒窝,也很柔软。
秦玄策不动声色,低下眉眼,漠然应了一声:“可。”
阿檀松了一口气,将酒端过来,给秦玄策斟满一杯,双手奉上:“二爷请。”
秦玄策接过,一饮而尽。
微微一点辛香,略有酒意而已,总的来说,就是糖水,甜滋滋的。
她管这玩意儿叫“酒”?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
可惜,阿檀没有看懂大将军眼中的鄙夷之意,她有点紧张,搓了搓小衣角:“白梅花用酒曲腌了一个月,二爷喝出花香了吗,味道可还好?”
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当她温柔而殷切地望着一个男人的时候,仿佛此夜月光流淌,差不多的男人都要溺死在她的眼波里。
大将军终归和一般男人不一样,他神色不变,只是从鼻子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硬生生把一壶糖水喝完了。
阿檀站在旁边,眼巴巴的,好像在等着什么,等了半天,没见什么动静,她忍不住小小声地问了一句:“二爷,您醉了吗?”
她很是失望。明明喝了一整壶酒,他为什么不醉?喝醉了、糊涂了、才好说话,他不醉,她怎么开口求他?
第20章
秦玄策沉下了脸,几乎怒视阿檀,这婢子在蔑视他吗,糖水能喝醉?
大将军的目光明显不善起来。
阿檀的胆子还是那么小,被他一瞪,马上吓得和小兔子一样跑了。
秦玄策又拿起了书卷。
没有醉,却有些微醺。那酒太甜,还带着若无若无的花香,他分辨不出,或许是她的味道沾染上去了。
书还是那本书,秦玄策有点看不进去了。
阿檀回到自己房间。
秦府算是阔绰的,府中奴仆如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阿檀的房间离主房有些远,小小的一间。
她酿了一坛梅花酒,摆在房中,小小的空间里隐约弥漫着甜甜的酒香,给秦玄策呈上一壶,还剩下大半。
阿檀有些沮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她喝了一口,甜甜的,好喝。
在宫里做事的奴婢是不许喝酒的,要是醉了,无意中冒犯了贵人,那是要杀头的,阿檀从来没有喝过酒,今天才尝到这第一口。
酿酒的法子是在书上看来的,那是一本文人杂记,写了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其中就有以花香入酒之法,那时她觉得有趣,记了下来,如今初次尝试,看来不太成功。
自己喝喝倒是可以,反正不醉人。
阿檀其实也爱甜的,在这一点上,和大将军的口味一样。
她一个人坐在房里,一杯接一杯,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喝到后面,渐渐地热了起来,脸上烧得厉害,心口突突地跳,有点闷,她难耐地扯了扯衣领。
她的身段过于饱满,总怕太招眼,平日里都把自己勒得紧紧的、捂得实实的,这会儿拉开了一点,胸口的肌肤接触到沁凉的空气,她舒服得打了个哆嗦。
身体舒服了,脑袋瓜子却开始发沉,迷迷糊糊的,总觉得有个很要紧的东西给忘记了。
是什么呢?阿檀皱着小眉头,努力地想了半天。
哦,想起来了,她想做大将军房里的贴身丫鬟,这事情,可太要紧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呢,也不知道大将军肯不肯点头。
他虽然脾气不好,但确实是个柳下惠,她曾经在他房里睡了一夜,秋毫无犯,完全不用担心呢,是不是?
阿檀这么一想,一下子就觉得底气硬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起身出去。
秦玄策有些心思浮躁,他在灯下凝神了许久,理不清头绪,索性阖上书卷,打算就寝。
就在这时候,门口又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是今晚第二次了。
秦玄策生性好静,观山庭的奴仆皆知,轻易不敢打扰他,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婢子,总会拿一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他面前晃荡,还要在门口偷偷摸摸先打量几下,譬如这会儿,她又来了,躲在那里,露出半张脸,怯怯地看了过来。
眼眸似桃花,今夜格外婉转,似乎有盈盈水波要滴落下来。
卿本佳人,奈何学贼子模样?
若是寻常丫鬟这般作态,定要被拖下去打一顿的,但阿檀的厨艺实在太好,就这么短短的半个多月,秦玄策离了她已经吃不下饭了,因此,他觉得自己对她略微纵容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进来。”秦玄策沉声喝道。
阿檀原本还残留着一丁点儿理智,在门口犹豫着,听秦玄策这么一叫,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抬脚就进来了。
及至走到近前,她看见秦玄策那张英俊得过分、也严肃得过分的脸,心里又开始打鼓,吭吭哧哧,吱吱唔唔,半天说不上话。
秦玄策的耐心只有那么一丁点,不很多:“说,何事?”
阿檀的酒劲上来了,脑袋晕了,但胆子肥了,被秦玄策这么一问,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想做二爷的贴身丫鬟。”
“嗯?”秦玄策怀疑自己听错了。
阿檀已经醉得不行,其他的都忘光了,心里就惦记着这事情,她脸上的神情特别认真,眼睛亮晶晶的,还用手比划着:“对,在二爷房里服侍您,为您更衣、奉茶、揉腿、捶背……二爷,您留我试试吧,我很能干,您要我做什么都成,我肯定把您服侍得妥妥帖帖……”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忒不正经!
秦玄策没法继续听下去,断然喝止:“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
阿檀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神天真又无辜,眼角嫣红,波光潋滟,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妩媚:“我说错了什么,二爷怎么又不高兴?”
她不服气,还巴巴地凑近了一点,把头伸过去,追问道:”我不好吗?哪里不好?您说呀。”
不说就不依,就像小儿无赖讨糖吃的模样。
靠得近了,秦玄策闻到了一种香气,甜甜腻腻,带着淡淡的白梅花气息,和一点微醺的酒味。
他揉了揉额头,深深地吸气、再吸气,免得自己一个冲动,要叫人把这个不规矩的婢子抓出去打一顿。
“你喝醉了。”他严厉地道。
“没有,只喝了一点点,怎么会醉呢。”阿檀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因为喝多了,显得烟雨朦胧,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氤氲的雾气,似是窗外一夜杏花雨。
有人醉了去睡、有人醉了发疯、还有人,譬如阿檀,醉了就犯傻,还傻得一本正经的。
秦玄策绷了半天,没绷住,嘴角情不自禁翘了起来,他伸出一个手指头给阿檀看:“这是多少?”
“嗯?多少……”阿檀呆了一下,脸上明显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她歪着脑袋,看了又看,恨不得抓住秦玄策的手指数一数,但骨子里那种畏惧之心终究还没完全消失,她不敢,只得皱着眉头,咬着嘴唇,琢磨了半天,差不多要把眼睛贴到秦玄策的手指上了。
半晌,她终究分辨出来了,拍了拍手,欢欢喜喜地道:“这是一啊,二爷连这个都要问,好笨。”
嚯,这里两个人,看来只有她是聪明的。秦玄策的手指头又痒了,见她凑得那么近,不假思索地戳了一下。
正正戳在她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