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娶不须啼——怀愫
怀愫  发于:2023年0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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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观用他那双拿笔写奏折的手,仔仔细细替她搓发、擦身、拍痱子粉。
  还真拿她当小娃娃看待了。
  第一次洗,阿宝就倚在浴盆上叹喟出声:“燕草都没你洗的舒服。”
  “那我以后常给你洗。”
  阿宝睁开一只眼睛,瞥他一眼:“你能有这么闲?一年两回罢。”
  “好。”裴观答应了。
  此时他收起药箱,拿出梳子替她梳头,把头发全拢起来梳通。好些天没收拾,她的头发又如原来一般茂盛油亮,发销卷曲着,怎么也不肯服帖。
  裴观一只手堪堪握住,动作轻缓,一下接一下,从头梳到尾。
  仵作那张纸上,写着那毒油入体,时间一长会脏腑气血衰败,也就是说,吃也不吃,喝也不能喝。
  心肝脾肺肾,无一处能运行。
  裴观动作微滞,梳子许久没有梳下去,他隐约想起阿宝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他好像是四天,亦或是五天……
  皆不是,他大概十天才会去看她一眼,每回去看她,也只是在门边略站一站。大多数时候,她根本不能见风,更不能见人,他便让决明问一声。
  再后来,干脆让人到了日子回禀,吃的什么药,可曾好些。
  那些回复就没变过“太医来瞧过,依旧还是这些药。”
  老生常谈,例行公事而已。
  他从不曾因她受病痛的折磨,就多分出一点关怀给她。
  反正自有下人在照顾她,虚那就多进补。如果他当时能多用心一些,也许从她发病,就能看出端倪。
  阿宝久久等不到他动作,侧身向后看去,就见裴观扭过脸去,眼眶微红,神色狼狈。
  “你……”哭了?
  阿宝大概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她假装没看见,微出口气:“你是不是,不想把这些东西送上去。”
  呈到御案前,会是桩翻天的大案。
  裴观平复心绪,重又抬起头来,继续替她梳头发。
  若是再过些年,齐王图谋大位的野心毕露,与太子图穷匕见,渐失圣心。这东西送上,能立时斩断父子恩情。
  可此时……

  不说小张后在景元帝心里的份量,就是齐王也还是景元帝心中替他分忧的乖儿子。齐王有错,那也都是下面人的错。扳不倒齐王,最多也就死个崔显。
  崔显死了,危机更甚。
  已经知道了害死她的仇人是谁,却不能立时报偿。
  “过几日,你带一队人,去辽阳看看岳父大人可好?”
  阿宝凝目望他:“你又要瞒着我办事?”
  裴观笑了:“我是万万不敢了。”
  他用种从没有过的眼神看着阿宝,替她擦洗抹身之时,都不必伸手去摸,一眼就知她肌理丰盈,血气旺盛,身子强健。
  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苦熬了四五年,灯尽油枯而亡。
  上辈子若是岳父知道阿宝是被人害死,他会如何做呢?
  他根本不会顾忌什么皇后,什么齐王,就算是撞死在御前,他也会替阿宝申冤的。
  但裴观自问,此时此刻,他做不到。
  因他做不到,所以愧对阿宝,就想再给她多一些。
  “你去做你想的事,你愿意的事,你高兴的事。”她越能多些快乐,他心底的愧疚才能越少。
  只是在裴府二门后,替他操持家事,办宴待客,接礼还礼。她是都做得很好,但做这些,她并不快乐。
  “那……那娘呢?”娘还在楼家呢,楼家还有个不能见风的“裴六夫人”在。
  “螺儿呢?”她的毒能不能解?
  裴观替她打了条辫子,他从未替女人梳过头,盘发是不会的,连辫子都结得歪歪扭扭:“你不必再操心这任何事,从此时起,你就只用想着去见岳父。”
  裴观打完了辫子,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卷的纸。
  展开一看,是那份舆图。
  这是他从他们俩的房间墙上取下来的:“你不是想按信中写的,走一走看一看么?那就去走一走,看一看。”
  阿宝确是想去走一走,看一看,把上辈子没走没看的,都看过!
  可她直觉不对,蹙起眉头:“你是不是要干什么危险的事?”
  “怎么会呢?”裴观轻叹一声,“吾之大患,为吾有身。”人永远会计算荣辱利益,他身后还有全家人。
  阿宝听明白了,她想要的真相大白,惩罪除恶,为上辈子的自己报仇,做不到。
  她默然不语,抬头看向裴观时,竟见他发间银白,伸出手拨弄一下,拔下一根白发来。
  这是这两天有的?
  伸手再拨,就见他黑发之下,忽生根根银丝。
  阿宝思索片刻,将那张图纸还给裴观:“这张图我都记住了,不必看,你还把它挂回去罢。”
  她一答应下此事来,裴观很快就预备好了车马队伍,絮絮叮嘱她:“我已经给母亲写了信,会把戥子也护送过去。”
  “家中事你不必担忧,你想要什么都只管写信来。”
  辽阳再不比京城繁华,林大有也可说是当地最大的官了,官衙里能少什么?
  裴观还将大黑一家都给了阿宝。
  本想只将大黑给她的,可又不忍心让它们一家三口分离:“你不是常说,大黑是匹好马,就是养糟蹋了?正好带它去辽阳的马场跑一跑。”
  阿宝摸了块糖,大黑闻见,用马头轻碰小马,让小马先吃。
  小马舔得欢实,阿宝拍拍大黑的马脑袋,冲着裴观轻笑。
  这回他们不是吵架,也不是互不理解,正因为彼此知道,才更难受。
  到阿宝要走的那天,裴观去送她,与她并驾骑马出城,又在官道上送了很远。
  “你手上的伤口刚好,还是别骑太久。”还有羊皮手套,虽软,但天热,这么戴着不透气。
  “一路上食水都让卷柏去办,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
  阿宝牵着缰绳,打断他的话:“让不让我走?”
  裴观抿唇不言,阿宝眼看他不说话,回身勒马,双腿轻夹马腹,大黑猛然蹿了去。
  眼看她杳然远去,直到官道上再看不见一丝马蹄扬起的尘土,裴观也还站着一动不动。
  松烟刚想问少爷何时回去。
  就听见少爷望着官道尽头连绵不尽的青山道:“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松烟知道家里要出大事,要不然,少夫人怎会孤身回京?还有青书,带回来的人,关在城外。
  少爷怎么这会儿念起经来了?
  及吾无身,又有何患!
  裴观提气勒马,反身向京城城门骑去!
 
 
第225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六月末时, 裴家接连出了两桩事。
  一是裴家分了家,祖宅自然是归长房,田地商铺大半给了二房, 只有京城的宅子留给三房。
  二是裴家分家之后, 大房二房相携回祖籍耕读去了。
  京城中就只留下了三房。
  说是留下三房,其实就只有裴观一人。
  举家回乡, 裴老太太再不愿意离京, 也不得不跟着继子们回乡。裴三夫人又还在娘家省亲, 偌大个裴府, 入了夜就只有留云山房中还亮着两盏。
  一盏是裴观书房,一盏是卷山堂。
  阿宝人虽不在, 但她屋里的灯时时亮着,每夜都陪着书房灯亮到天明。
  京城里还传说,裴探花的妻子滑了胎,因滑了胎回娘家去了。
  卫夫人跟陶英红打听:“妹子?阿宝是不是要和离?”外头众说纷纭, 知道林卫两家相熟, 还曾来问过她。
  被卫夫人啐了一回去,她可是连阿宝怀孕的事都不知道,怎么就滑了胎?
  阿宝走时,是想带红姨一起走的, 偷偷把红姨接到别苑商量。
  陶英红想来想去摇了摇头:“我去了辽阳, 等你阿兄回来,谁给他张罗娶媳妇的事?”她还劝阿宝,“这究竟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非要去辽阳?一去辽阳,多久才回来?”
  怎么能把姑爷一个人放在京城里呢?
  “你告诉我, 你俩是不是又吵架了?”
  阿宝摇摇头:“没有, 我们俩不会再吵架了。”无心可猜, 还吵什么?
  “实在是我太想阿爹了,此时出发,虽赶不上草场丰美的时候,但能看见万马奔腾,那多有意思。”
  陶英红很不满意,要是小时候真得揪着她的耳朵打几下屁股,可她都大了,连她丈夫都没说什么。
  “你呀……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你回来,姑爷身边有人了呢?”
  阿宝只笑不语。
  裴探花的妻子省亲,高学士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这是用了什么法子?”
  前些日子他一下衙就出城,屁股压根就不肯多沾翰林院的椅子。那会儿高学士就猜测他会佳人,还想他是趁着胭脂虎不在,金屋藏娇。
  倒不怕老丈人发威?
  大家一道打崇州来的,林大人可是崇州旧人,陛下如此信赖他,这一年中派去辽阳的巡检,回回上报,陛下都大为满意。
  今年才刚过半,发去辽阳的赏赐就不少,朝中多的是人羡慕探花郎有妻运。
  高学士也是崇州人,他特意劝了裴观两句:“裴侍读,你家那一位不同寻常。”小心岳父发怒。
  裴观微微一笑:“多谢高大人,受教了。”
  高学士捻捻胡须:“怎么今日裴侍读还不下衙?”今儿又不是他轮值,这么想来,这些日子他不论轮不轮值都在翰林院里,有人同他调班,他也总能答应。
  这么看,那位佳人想来已经被打发了。
  高学士用种孺子可教的目光看着裴观:“这才好,年轻人,正该多为国为家多办实事。”
  直到高学士离开,裴观等小太监来传话:“大人已经去了。”
  裴观整肃衣冠,官服都未脱,出了宫城,走入小巷,上了只小船。
  船只直往秦淮河去。
  七月里正是秦淮河最热闹的时候,两岸边秦楼楚馆,河面上画舫游船,琴瑟琵琶笙歌不绝。
  裴观坐着小船到河中与另一只大船相汇。
  船中人掀开帘子,见裴观一身官服,颇有些吃惊。
  朝廷是不许官员狎妓的,有违者廷杖六十。但这种事怎么能禁得住,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些,大家前来都改换私服,若有瞧得上的,再用小轿请回家中。
  若被揭发,还得按罪罚俸挨板子。
  是以崔家蓄了许多私妓,成了京城官员们最爱去玩乐的地方。
  那人道:“裴大人请人看戏,怎么自己还晚到了。”
  水边有痤临水的戏台,两舟离戏台不远。
  裴观微微一笑:“在宫中耽误了片刻,怠慢了王爷。”
  齐王几回想将裴观纳入麾下,都被他躲开,没想到他会主动送上门来,心中一时好奇,这才回帖赴约。
  来了之后才知道,今天戏台上并不唱戏说书,这就更有意思:“裴大人请本王看戏,是看哪一出戏?”
  总不会是请他来游湖的罢?
  “请王爷移驾。”
  裴观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艘船沿河停着,船头连着船尾,不用架踏板就能迈步过来。
  齐王出门带了许多护卫,他人还没过来,护卫先上船来搜查船舱,里外都看过,伸手就要掀开布帘,看看帘后是什么。
  裴观就道:“这个,还是让王爷自己瞧罢。”
  齐王愈发觉得古怪,外头都传裴观从不二色。这事齐王并不相信,裴观不二色,为的还不是岳家。
  看他这么讳莫如深的模样,难道是要送女人?给他送女人?
  齐王挥了挥手,护卫都退到船舱外。
  他亲自上前,揭开帘子,就见个女童被五花大绑,捆着扔在帘后:“这是何意?”
  裴观指了指桌上的供词和半瓶头油:“请罢。”
  齐王拿起那叠供词细看。
  裴观摆出船上茶具,烫杯洗碟,沏一壶香茗,一杯奉到齐王面前,一杯摆到他自己面前。
  齐王越看供词,脸色就越坏,让崔显安插女子打探消息是一回事,他自作主张预备毒药又是另一回事!
  他从看见这份供词开始,就不曾质疑过真假。
  裴观敢这么找上门来,这东西就必是真的。
  “我已经请太医为那位无辜中毒的丫环看过诊了。”阿宝房里的丫头们,随船回来京城,一进京就将螺儿安置在城外,请陈太医来看过诊。
  陈太医得了裴观一整卷的《仙拈集》药方,虽是请他到城外看病,他也没有多言。
  待给螺儿摸过脉,又看她指甲发青,脸上身上显出中毒的症状,陈太医大吃一惊:“裴……裴大人,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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