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儿不知此事,虽在船上洗头上头油的次数不多,但只那三两次,就足够让她的情况坏到这地步了。
阿宝从袖中抽出一张药方:“救不救她,要看你说不说实话。”
风自船窗外吹进来,那张药方被风吹着簇簇响动
只要指尖一松,这张纸就会被吹落水面,再无踪影。
福儿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张纸。
“是谁?”
她那口气一泄,瘫软在地:“是四姑娘。”
第219章 菩萨
嫁娶不须啼
怀愫
穆王打进金陵城。
当年反对他的旧党, 男人们杀了个干净。女人们分作三六九等,有的没入掖庭为奴,有的充作官伎, 有的罚为功臣奴。
挑人的时候只是随意划拉几下, 就将人的命定下了。
福儿与父母姐姐分开,没入掖庭为奴, 她进掖庭时刚过八岁, 管事的太监派她捣衣, 洗宫人们的衣裳。
才洗了半个月的衣裳, 她那两只手伸出来手指头肿得好像红萝卜。
这还不是最疼的,最疼的是手上开满了裂口, 每日洗衣时都要咬牙硬忍,才能将手浸在池中。
有个宫人姐姐看她可怜,把自己的胰子给她用,自己反而不用。
还替她洗衣, 只让她做些叠衣裳的轻省活计。
福儿真心感谢这个宫人姐姐, 那个宫人姐姐对她道:“进来的都有这一遭,忍一忍就好了。”
从此两人一起吃饭,连铺位也挨在一块儿,日子虽苦, 可她到底也不算是孤苦无依了, 两人就以姐妹相称。
中秋的时候,宫人们也有月饼发,虽发到她们手里的都是硬块一般,但也吃得香甜。
这个宫人姐姐把她带到王管事的屋子里。
对她还是那句话:“进来的都有这一遭, 忍一忍就好了。”
从王管事屋子里出来, 宫人姐姐升了一等, 当上了管事宫女,她笑盈盈搂住福儿:“咱们姐妹的日子,这不就都好过了?”
王公公罚人,既不打也不骂,因掖庭中本来人手就不足,死一个,就少一个劳力。
他最爱的,是将人关在黑屋中,一丝灯火也不留,不给食不给水,不论犯了什么事,先关上两天再说。
福儿不肯从他,被推进屋中,蜷缩着身子从在门边,起先外头还能透进光来,可到了没有月亮的夜里,屋中伸手难见五指。
黑暗之中,房梁上,屋柱后,吱吱唧唧的声音由远到近。
她一刻也不敢睡,每每阖眼,就觉有东西向她靠近,毛绒绒的东西,拖着尾巴从她脚面上爬过去。
福儿拍打着屋门,哭求“姐姐”把她放出去,那个样样吃的都肯分她一半的姐姐,根本没有来。
第二天清早打开门,福儿再没敢反抗过。
宫人姐姐搂着她,告诉她:“忍一忍,等来了更小的,你就不用受罪了。”
于是福儿日夜苦盼能来一个更小的,连王公公赏的羊油膏子都舍不得用,悄悄攒起来。被宫人姐姐看见,宫人姐姐睇来一眼,笑了。
福儿没能等来一个更小的,她等来了三姑娘。
因她“听话”,不用她再洗衣,日常还能跟着宫女姑姑们,去给各殿的娘娘和得脸的大宫女送洗好的衣裳。
福儿捧着浆过的衣裳给宫里的老太妃们送去,在太妃宫中遇上了三姑娘。
她一时恍惚叫了一声:“三姑娘。”
三姑娘先是径直走过了回去,跟着恍然回身,她看向福儿,虽认不出她,却知她是宁家旧婢。
三姑娘强忍住了眼泪,央求姑姑让她们说两句话,福儿这才知道,三姑娘四姑娘两个,没被充去当官伎,而是也进了宫来,当宫人。
福儿不敢相信,略有姿色的都拉走了,似三姑娘四姑娘这般容貌,怎么存身?
三姑娘还是在家时那样笑:“是……是他出了力。”裴家此时,也是自身难保,他竟还肯为她们奔波出力,明明他们还没有定亲。
“三姑娘……”
三姑娘摇摇头:“别叫我这个,免得管事姑姑打你,我叫素清,四姑娘叫素馨。”
素馨是最不起眼的小花,四姑娘竟肯叫这么个名字?
三姑娘知道她在浣衣局日子必不好过,也不知用了多少银子打点,将她也调到老太妃宫中去。三姑娘对她道:“来了这儿就安生了,太妃娘娘心肠好,待我们都是极好的。”
“宫人们等到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宫,老太妃说了,会替咱们求一求恩典,我们不会永远都关在这里的。”
三姑娘每每这样期盼时,四姑娘便会哧她一声:“你怎么成天尽说这种蠢话。”
她们是罪臣女,不可能放出宫去。
三姑娘还是温柔可亲,四姑娘依旧脾气坏,只是那坏脾气只对三姑娘和她发作。
“你这脾气快改改罢,老太妃给你起名叫素馨,你还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让你少惹人眼。”当这宫中一朵不起眼的花。
福儿很愿意相信三姑娘,她当真以为她们能挨到二十五岁,她年纪小,还对三姑娘说:“三姑娘你们先出去,我出去就找你们。”
三姑娘摸摸她的脑袋:“好,我们都在宫外等你。”
在太妃宫中福儿果然过了一段安生日子,老太妃没有子女,也正因为没有子女,张皇后对无子女的老太妃们是十分优容的。
吃的穿的按品阶规格,绝没一点怠慢。时不时还会孝敬老太妃们补品衣料,在慈安宫的日子,福儿每日都很悠然。
宫里三不五时还有节庆,花朝游园,清明踩青,端阳赛龙。
端阳节那天,三姑娘从宴上回来就失魂落魄,关在屋中水米不进。
是四姑娘推开她的门:“不过一个男人,有什么好要生要死的?咱们进了这儿,你还想他为你守身如玉?”
福儿缩脚站在外头,她大约猜着了是谁,是裴家公子,替姑娘们疏通不叫她们去当官伎的也是裴家公子。
三姑娘四姑娘原来在家时,便争这门亲事。可依福儿看,四姑娘并没多喜欢裴公子,她只是跟三姑娘争惯了,她只是要惯了最好的。
福儿听见三姑娘先哭后笑:“是,是我痴了,本就该如此。”
三姑娘哭了一场,像是好了,可四姑娘没好。
这安闲日子没能更久,老太妃死了,她歇午觉的时候,睡在长榻上闭了眼,没能再睁开。
老太妃的棺椁抬出宫城,按例在殡宫停灵。
太妃殿内侍候过她的宫人们都换上一身白衣,到殡宫去为太妃守丧。
因老太妃无儿无女,张皇后向景元帝上表求恩典,将老太妃归葬家乡。景元帝许了,停足四十九日,便起程回乡。
这是本朝未有过的恩典。
张皇后和景元帝都到殡宫致过祭,宗室们便也都来上柱香。
有个宗室子弟上香时,认出了四姑娘。
四品的宗室要个死去太妃宫里的宫人,求到了管事太监那儿:“这一批本也就要放出宫中的,公公行个方便。”
花了点银子,主管太监点了头。
那宗室时不时便到殡宫来,给四姑娘送东西:“原来上你家求娶,你父亲是怎么驳了我的?是怎么把我“请”出宁府大门的?如今你不还得求着我,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原来是当妻,如今就当个暖脚的通房丫头。
四姑娘气得浑身发抖,三姑娘搂住她:“忍一忍,不论怎么,他不敢这会儿动手脚,等咱们回宫去再想办法。”
那天下着雨,那人又来了。
四姑娘与他拉扯间,三姑娘去护四姑娘,乱中被当心踢了一脚,因雨天滑脚,滚下长廊,当场便吐血昏迷。
那宗室见惹了麻烦,扭头跑了。
管事太监怕惹事上身,压着不肯请太医来,三姑娘的病症越拖越重,她要走时,把一直珍藏着的红叶交到四姑娘手上。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我死也好,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放宫人出宫是一回事,死了守丧宫女又是另一回,宫里自然要有人来过问的。纵无人治管事太监和那宗室的罪,那人也不敢再把四姑娘带走。
四姑娘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谁要你当假菩萨!”
夫人太太们都更喜欢三姑娘,夸三姑娘生得好,有观音相。
于是四姑娘便在背地里骂三姑娘是假菩萨,从闺中骂到宫内。
可就是这么个,她打小到大都厌恶的姐姐,与她深宫为伴,又免她受辱。
三姑娘过世之后,也停灵在殡宫。四姑娘一身白衣,不说不笑,常跪灵前。
那天是太妃作七,又有宗室来上香,福儿远远看见有人似笑非笑的望着四姑娘。
那个人是谁福儿不知,只知道他应当是个很有权势的大人,四品宗室都主动退到后头,让他先上香。
那人要走时,四姑娘站了起来,追到灵宫外。
福儿胆小不敢跟过去,她不知四姑娘追出去干了什么,但那天之后,她们的日子又好过了。
先是三姑娘被优容特许宫外安葬,跟着太妃殿里的宫人们,都因守丧有功被放出宫去,连罪臣之女也格外开恩。
张皇后还放了一批老宫人,给了她们安身立命的银子。
宫人们出宫这天,福儿抱着小包袱,亦步迹趋跟在四姑娘身后。
她们刚出宫门,四姑娘就登上小车,福儿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若不跟上去,她又要去哪儿?
身后的宫门像猛兽巨口,可身前又没有路了。
四姑娘掀开车帘:“还不上来?”
福儿闻言上车,马车去了城外庄园,她这才知道,那位大人姓崔。
崔大人把那个宗室送进牢狱,折磨而死。
死讯传来的那一天,四姑娘破天荒给观音上了一柱香。
第220章 大白
嫁娶不须啼
怀愫
“他不记得了。”
福儿说完这些只是说完了前情, 她伏地等着阿宝继续盘问进了崔家之后的事。良久,却只听见阿宝似是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福儿未能听清,她眼底泪痕半干, 跪拜间抬头。
就见阿宝垂眉敛目, 神如披霜,恰似佛寺神像。
阿宝想起那个不算遥远的端阳宴, 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罢了。裴观从席上出来找她, 同她说话, 当时列队中有个宫人打翻了金盘, 吓得脸色苍白。
裴观听见动静回身一瞥,又转过身来。
那个宫人应当就是宁三姑娘。
在宁三姑娘的眼中, 前不久还出钱出力为她奔波,救她免落教坊的“有情郎”,转眼再见时,当着她的面与旁的姑娘谈天说笑。
分明看了她一眼, 又装作不认识她。
裴观并不是假装不认识她。
他只是……只是真的不记得她长什么模样了。就像他也不记得梅氏的名字, 就像他一开始只记得阿爹的官位。
阿宝这句他不记得了,并非是替裴观辩白。
若能随风送去九泉,宁三姑娘泉下有知,不知她听后, 能不能放下执着。
“然后呢?”阿宝沉声诘问。
福儿浑身轻颤, 然后……
她以为日子会好起来,四姑娘会当崔大人的姬妾,或许会为那位大人生下孩子,她会一直侍候四姑娘。
可那位大人的后院里, 有许多许多女人。与四姑娘一同进来的, 便有七八人, 有的是苏州来的,有的是扬州来的。
她们口音不同,来历不同,不知如何被搜罗过来,汇入崔大人的宅院中。
一进后院,嬷嬷们就端来了汤药,那药黑糊糊一碗,嬷嬷们说:“姑娘们都喝了罢,喝了才安生。”
“这是什么药?”其中有个美人这么问,美人确实生得极美,这才敢当面发问。
嬷嬷们笑了:“喝下这药,头一个月来事会疼些,第二月就如原来一般,喝了这个,这辈子都再没烦恼。”
既绝了这些女人用子嗣争宠的心,送到各府各宅里又绝了后患。
有不肯喝的,那也不勉强,送到另一个院子里,依旧学吹弹唱打,末等待客。
四姑娘眼睛都没眨,她走过去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又将那碗轻轻搁回托盘中,轻轻拭出嘴边药汁:“劳烦嬷嬷指路,我的屋子在哪?”
嬷嬷们互相换了个眼色,知道这一位不能小看,对四姑娘恭恭敬敬,给她分了朝南最大的屋子。
福儿还抱着出宫时那个包袱,跟进屋中去,一进屋就抹尘铺床。
四姑娘坐在窗边,脸望向窗外,不知是不是在对她说:“姐姐的仇已经报了,我们要在这里活下去。”
福儿傻乎乎问:“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后来福儿才知道,四姑娘追出去那天,崔大人对她说:“美貌的女人我有很多。”
“那我,就是有用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