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那摊主越发古怪的凝视下,沈青梧面不改色:“我爹是打仗的,我从小习武,说话有点儿不讲究,老伯勿怪。”
沈青梧抄完张行简教她的话,就瞪着眼看张行简:她不讲究?!
那摊主却是瞬间理解这女子的种种怪异之处。
摊主感慨:“原来如此。小娘子心善啊。哎,庄稼收成不好,还要给皇帝纳税,还是当兵的好……小娘子还能出来玩耍,想来家道很好了。”
张行简又在沈青梧耳边耳语。
沈青梧耳尖被他气息撩拨,一阵赤红,大脑微有空白。
她很努力地记住他的话,将他的话抄出来:“老伯家中没有儿女吗?为何这么晚了,还要老伯一人出来忙碌?”
这些闲话家常,说得沈青梧自己迷惘无比,不知为什么要说这些。她一直瞪着张行简,好在张行简只教她用几句话,便打开了老伯的话匣子。
沈青梧很快说出真正的目的:“原来老伯家人在城东居住。真巧,我有一位侍卫偷了我家财物,前些日子潜走了,不知老伯可见过?”
沈青梧眼睛亮起:原来张行简要问的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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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那老伯留给二人住址,让他们隔日去他家中问。
他一双儿女与他一样做些小本生意,见到的来往客人多了。老伯信任他们十分,说让他们改日去家中问儿女,说不定能追回财物。
沈青梧心满意足地被塞入两枚橘子,和张行简一道,与那老伯告别。
重新回到人群中逛街,沈青梧暗自兴奋:“我真厉害。”
她琢磨一阵子:“说话好简单。”
张行简莞尔。
张行简安静走路,她又突然凑过来,面朝他,倒着走路。
沈青梧眼睛灿亮:“你听到周围人在说什么了吗?”
张行简:“说什么?”
沈青梧:“他们夸我漂亮。”
张行简侧耳倾听一阵。
他听到了一些声音,但他要装糊涂:“我怎么没听到?”
沈青梧当即嫌弃:“你武功真差。”
她凑过来,握住张行简的手,将一股内力送入张行简手腕内。她的内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笔直向前,刺得张行简手臂一麻,却有一种久违的爽意泛上……
他微僵硬。
沈青梧气息拂在他耳边,催促他:“你仔细听听,你听清了吗?”
张行简不吭气。
沈青梧快要急死了。
她这个迟钝的人,居然要手把手教张行简这样耳聪目明的人如何辨别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的反应——
“你笨死了。
“你要是还是听不见,你就看他们的眼睛啊。
“他们的眼睛会说话。他们的眼睛在说——咦,哪来的漂亮娘子?”
张行简目光凝视她。
夜风徐徐,他清澈的深河一样的眼中,倒映着星火重重,倒映着一个沈青梧。
倒映着这个毫不脸红地自夸的沈青梧。
张行简喉结微动。
他置身这种嘈杂人流中,虽知不该,可心神到底飘荡,不受控地依恋她。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与腕间跳动翻腾的热血,他只能垂着眼,带着笑,哑声问:
“哪来的漂亮娘子?”
沈青梧自说自话:“旁边那蠢笨侍卫,一点也配不上这漂亮娘子。”
张行简看着她。
沈青梧眼神无辜:“这不是我说的,是他们的眼睛说的。”
在沈青梧一本正经的自夸中,张行简唇角上翘。她脸微热,他手腕微翻,手指攀住她手指,一点点收入袖中。
张行简眼中的笑如清河流转,波光潋滟动人:“嗯,旁边那蠢笨侍卫,一点也配不上这漂亮娘子。”
沈青梧低头,看他握着她的手。
张行简轻声:“人太多了,不要走散了。沈二娘子自然不怕迷路,在下却不行。”
沈青梧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但是她弯眸笑一下。
她心情好。
她不计较他抓她的手,他想抓就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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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岂会没听到周围人的夸赞呢?
沈青梧认真打扮起来,确实是一个美人。
周围的声音高高低低,如蜿蜒长河,在黑夜中流动,在他们身边缓缓淌着——
“快看那个漂亮娘子,真是俊俏。”
“旁边那侠士也不错。”
“当真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啊。”
生平唯一,沈青梧也能被人形容为“金童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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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问沈青梧:“你是不是很高兴?”
沈青梧:“对啊。”
张行简:“因为你很少出来逛街吗?”
沈青梧诧异看他一眼:“自然不是。我经常出来逛街的,以前——”
她话停下。
张行简:“以前?不能说吗?”
沈青梧摇头。
她觉得那也没什么不能说:“我只是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出门玩耍罢了。大家都说我穿的不好看,东施效颦,要我不要丢人了。”
张行简心中空半天。
他轻声:“沈家人?”
沈青梧回头看他一眼,看到他那种眼神。
她淡声:“你不是要同情我吧?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被那么评价,也是有原因的。”
她推开他的手,不肯和他牵手了。
她手转着自己颊畔落下来的一点发丝,慢悠悠地告诉张行简自己的恶劣:“我小时候偷过东西,我是小偷。我爹打我,我兄长求情。我兄长求情没用,就劝我改一改。”
她说自己幼时就喜欢漂亮衣物。
只是她没有。
有一次,她见一位堂姐不在屋子里,就悄悄穿了那堂姐换下来的衣物。沈青梧当时认为,那是人家不要了的东西,不要的东西,她悄悄拿走也没有关系。
后来嘛……都是些嘲讽罢了。
还有沈琢对她的失望。
沈青梧不禁想,若是沈琢知道她与张行简如今滚在一张床上,怕又要对她更失望吧?
但是没关系。
沈琢那么软弱,失望不失望,与她何干。
就是沈青叶……
沈青梧不去多想,她抿唇:“现在想来,我依然喜欢偷东西呢。”
她很随意地给自己贴上一个恶劣名号:“你本应是沈青叶的,但我偏偏要偷了你。我才不管以后你们怎么办,认识我,你们自认倒霉吧。”
她向前走。
张行简突然伸手,从后将她扯回去。
郎君拥住她,清雅淡漠的声音传入耳中:“我从来就不是沈青叶的。梧桐……你希望我是谁的?”
第59章
沈青梧被张行简从后拥住。
他的气息贴过来时,她的心跳快了一拍,那种如影随形的别扭感让她迷离。
沈青梧从未被人如此对待。
她僵着身,冷冷道:“放开。”
身后郎君的气息在耳畔、面颊畔拂了许久,沈青梧心想着他再抱下去她就揍他,张行简终于慢慢放开她肩膀,往后退了退。
他手顺势重新牵住她的手,轻轻拉着她晃了晃。那种晃动很轻微,却带点儿求饶的意味。
沈青梧察觉不到那种求饶意味,但他拉着她的手,她的心为此软了一软。
沈青梧侧肩向后。
张行简温润面容如玉,清眸静水流深,说话平和:“在下情难自禁,梧桐莫怪。”
沈青梧皱眉。
情难自禁……是她弄错了这个词的意思,还是他说的,与她理解的,不是一个意思?
沈青梧没多纠缠这个词,因为张行简又重复而坚持地问:“梧桐,你想我被谁拥有?”
沈青梧目光如剑,笔直凝着他。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心:“被我拥有。”
张行简眸中光微微流动。
她继续:“被我拥有,但我不要。”
张行简静看她,不语。
沈青梧转过身,漫不经心:“你放心吧,我也没那么乖张——只要你乖乖听话,不惹我发怒,我顶多玩你几个月罢了。若是你表现的好,我事后还会帮你掩饰。”
张行简跟上她,轻声:“掩饰?”
沈青梧:“对啊。你不觉得被一个女子囚禁,是很丢人的事吗?你不觉得失踪几个月的事,是很难交代的一件事吗?你那么怕你们家……你若是表现得好,几个月后,你回到东京,你们家人问我你做什么去了,我就会帮你说话。
“你还会是那个皎洁无垢的人见人爱的月亮。”
张行简叹口气。
他道:“梧桐,我们谈一谈……”
沈青梧最烦和他谈话了。
她这次直接:“不谈。”
张行简:“我和沈青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我早已对你解释过。我也并不是怕我们家,只是很多事情处理起来比较麻烦,以前我不想自找麻烦,但是……”
他停顿一下,声音不高,很温和,态度也十分明确:“若是有人愿意等我,我自找麻烦也无妨。”
张行简试探她:“我心中是有重要的想要保护的人的。”
沈青梧没吭气。
张行简语气轻柔,怕吓到她:“梧桐?”
沈青梧被他牵着手,却道:“……我不关心你的私事。”
张行简沉默。
他拉着她的手放开了。
沈青梧怔一下,低头看自己空了的手心。
二人气氛有些僵。
沈青梧意识到自己的实话实话有点伤他心了,她慢慢地转过半张脸,看张行简。
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但她知道他在不悦。
沈青梧不想他不悦——他今夜对她这么好。
但沈青梧只会打架,不会说话,不会安慰人。
沈青梧悄悄看他,他垂眸望她一眼,不语。
沈青梧挠挠脸,咳嗽一声,试探开口:“你什么时候跟我解释过,你和沈青叶的关系?我怎么从不知道?”
张行简:“……”
他真是有些生气,为她的过于冷漠与诚实,也为她从来听不懂他暗示过的话。
张行简心中是不想搭理她,但他又觉得若是错过此话题,沈青梧可能再不会问沈青叶的事。他想要这株梧桐自愿投入月下,少不得消除她的戒备心。
张行简回答:“你是否记得,曾有一位邻居定亲,我们去送贺礼。当时我与你说过定亲的意思。”
沈青梧从记忆中寻找那番对话。
张行简当初说,定亲有一种拖延的意思。
此时此夜,张行简温静的声音再次补充:“我与沈青叶,便是那种拖延婚事的关系。她无心我,又对你心怀愧疚。我早说过,会还她自由的。”
沈青梧淡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道:“对你来说,娶不娶沈青叶,应当都无所谓。若是沈青叶不反对,你就会娶她啊。只是人家不喜欢你罢了,人家更在乎我罢了……你好歹也是人人向往的月亮,岂会逼迫一女子嫁你。
“你始终是那个无所谓的人。你还说你心中也有在乎的想保护的人——被你保护的人,真可怜。”
张行简:“沈青梧。”
沈青梧心不在焉:“嗯?”
张行简:“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羞辱我心中所爱,我必与你一刀两断。”
沈青梧愣一下。
身长腰细的黑衣少侠从她身旁走过,直入人群,不再等她。如他这般虚伪之人,作出直接表态,想来被她气得不轻。
沈青梧咬唇。
她开始后悔:她果然不会说话。
她本来是想哄他高兴的,结果越说,他越气。他已经不能忍受与她同行,独自走了。
沈青梧嘀咕:“你是我的……你敢跑?”
但她到底心虚。
穿着人家的衣服,自然要记得人家的好,岂能一味让人家生气。
可是沈青梧说话,从来只会让人更生气。
沈青梧陷入了迷惘。
她又短暂想:他难道有喜欢的人?没听人提过呀。
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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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的娘子默默跟在那少侠身后,并不上前。
张行简是那类气质独雅的人。
他是那类清薄秀美的面容,往日清矜温和却疏离冷淡,今夜这身劲装,放大了他身上的“疏离”感。而这类疏离清冷的气质,如泠泠月光,最惹女子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