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好凶,她是谁,谁家的?兄弟们,都给我上!”
张行简睫毛轻颤,他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便慢慢地推开那张压在墙根的桌子。他没有再看那场打斗一眼,按照他早已看好的方位,趁着一片混乱,他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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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鼓,锣声过街。
张行简站在一没有关门大吉的小摊前,买一根木簪。
他身后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人。
长林咳嗽一声。
张行简并未回头,他买好簪子,收入怀中后,漫然行路。单薄袍衫笼着他,他袍袖飞扬,淡声问长林:“朝中情况如何?”
十日前,张行简上山前,曾告诉一家当铺小二,让长林于此镇某半坡等他,与他联络。
长林今日一整日都等在这里,在半夜时,终于见到了三郎。他便知道,三郎算无遗策,三郎说让他等在这里,就一定有法子来这里。
沈青梧又哪里困得住三郎?
长林跟随张行简,回答张行简的问题:“我们按照郎君的吩咐,一些大臣在做准备,为郎君翻案,将那捏造证据的事推到孔相身上了。”
张行简道:“嗯,孔业正是最焦头烂额之时——他被少帝折磨得不轻。”
长林迷惑。
张行简偏脸看他,微笑:“少帝在天下选秀,对吗?”
长林敬佩地看着郎君,不知道郎君怎么知道的。但是长林并没有把这事当做重要事情向郎君汇报,郎君如今问起,他也随意回答:
“应该是吧,属下不是很清楚。帝姬走后,少帝想选秀,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也到了要成亲的年月。”
张行简:“可少帝却在对天下的良家女子下手。孔业应该管不住少帝……”
长林迷茫点头。
他听张行简静了一会儿后,给出下一步的决定:“如今是最好的机会,让御史台参得勤一些。孔业为了名声,必然会阻拦少帝胡作非为,少帝此时正对他不耐烦,朝堂上的参奏,少帝很大可能会看。”
长林连连点头,记下张行简的嘱咐。
长林却劝:“郎君,参孔相是大事,帮你恢复名誉也很重要。这朝廷还在通缉你,你流落在外太危险了,不如回去……”
张行简摇头:“我还有其他事。”
他还要处理博老三的事,东京的政务,暂时不是头等要务。
长林点头。
长林理所当然地跟着张行简,却是走到巷头,张行简停下脚步,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他。长林看出他的犹豫,听张行简慢慢说:“如此,你先回去吧,等我再召。”
长林:“……”
他不明白:“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他道:“你已经从沈青梧身边逃走了啊。沈青梧没办法的……你这么聪明,一定有法子躲开她。之前是我大意,没有保护好郎君,但是郎君只要跟我们汇合,十个沈青梧也没办法……”
张行简垂着眼。
他想着下午时,从窗口跳入屋子扑入他怀中,要他为她插花的沈青梧。
他再想着很多年前,赏花宴上那个拉着他手不放的沈青梧。
他还想到片刻不久前,沈青梧忙着去打架,还不忘将他推入她自认安全的角落里,怕他被战斗波及。一个粗心大意的沈青梧,记得他是朝廷通缉犯,想法子让他不被官吏看到。
他想到她的眼睛——
那双冷漠的、什么都不在乎的眼睛。
那样的眼睛,也会弯起来,会笑,会伤心。会试着告诉他,逼迫他,让他去为她拿到她想要的。
张行简迟疑又迟疑,犹豫又犹豫。
凉风吹着他面颊。
他缓缓说:“她不会放弃的。”
……她不会放开他的。
长林:“可你也不好惹啊。”
张行简不想被沈青梧找到的话,沈青梧如何找得到?
寒夜中,长林听张行简轻声:“她是该吃些教训。可我、我……”
长林:“嗯?”
长林忽然凛冽:“谁?!”
寒夜中,闯入的几个官吏脚步凌乱,冷不丁出现在路口。他们看到张行简,突然想到通缉令上似曾相识的画像。
官吏一下子惊住:“拿下他!”
张行简沉静地看着他们向自己飞袭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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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应对这场战斗,游刃有余。客人们全都跑走了,她单打独斗,吓跑了那些官吏。空荡荡院中,只剩下哭泣的秀娘一家人。
秀娘被未婚夫搂着肩,坐在台阶上哽咽。阿文脸上全是血,跪在姐姐身边安慰。
秀娘的父母撑着身,抹掉眼泪,掩饰愁苦,来向沈青梧道谢。
他们哽咽:“多谢女侠帮我们,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沈青梧不管他们要怎么办,她环视成了一摊废墟的院子,纵起跳下,在院中飞快行走。那家人看得一愣一愣,见沈青梧一脚踢开几个木凳,蓦地弯下腰钻进去。
沈青梧掀开桌布,角落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缕月光随着沈青梧掀帘而照入。角落中,先前好端端坐在这里的郎君,已经不见了。
果然逃了。
沈青梧不理会这家人的千恩万谢,跳上树梢,冷目观察四周痕迹,开始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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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在街巷中飞快奔跑,身影快极,在墙头与树间一闪而过。
风拂乱她发丝,她鬓间的花也不知何时掉了,打斗亦让她梳好的发髻歪散,发丝凌乱地贴着面颊。
沈青梧忽然看到一条街口躺着几个人,她跳下墙踏入此地,蹲下身去探,发现这几个官兵已经死了。
她听到身后有气息,猛地腾身而起,抓过地上死去官兵手里的大刀,就向后旋转直劈。
月光清澈,落入她眼中。
大刀堪堪停在前方,没有落下去——
她面前,站着温雅清逸的郎君。他单薄的袍袖被刀锋刺得扬起,他手中举着一根有三条流苏在轻晃的发簪,在她面前摇晃。
张行简笑:“嗯?怎么这么凶?”
沈青梧呆呆看他。
她慢慢收回了刀,将那把沾血的刀抛在脚边。她笔直地站着,漆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张行简。
月光落在二人身上。
张行简微微笑,非常无奈地说:“席上有官兵认出了我,我只好引开,在没有人注意的地方杀了他们。我回来得晚了……秀娘他们还好吗?”
沈青梧冷冷看着他。
她眼中的光,却幽亮无比。
张行简苦笑:“刚才杀了人,还得让沈将军帮忙埋尸了。另外,秀娘一家人的事,你只赶走官兵是没用的,我们需要后手。”
她一步步上前。
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模样,如刀如剑,明亮夺目。
张行简一步步后退。
他将簪子递给她:“我给你买了簪子。你不是想要吗?不要生气了。”
他的手碰到她时,手中簪子被她不留情面地挥落。清脆的木簪声击在青石板上,张行简听沈青梧冷漠道:“我不要你的东西。”
张行简顿一顿。
他含笑:“还是要吧?”
沈青梧:“不。”
她不要他一点东西,她站在空旷的街巷间,夜风猎猎吹,浩大的明月悬挂于天。
她从来没对张行简抱有期待。
她从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她活到二十一岁,活到今天,她从来不期待他!
风掠着娘子清淡的眼睛,那其中的火让人心间砰砰。
张行简小心地错过她目光,温和笑:“那我们先处理尸体吧……”
他要走向地上的尸体,沈青梧从后蓦地抓住他手腕,扯住他。张行简回头间,被沈青梧向后推。
他被按在墙上,仰颈间,她狠狠亲向他咽喉——
她不要他任何东西。
她只要他这个人。
第42章
更深,雾浓霜重,村中犬吠声寥寥。
沈青梧与张行简返回邻居院中时,已到了后半夜。
院中桌凳歪倒,灯笼熄灭。宾客们早已散去,官兵们没再来,这家人坐在地上、台阶上抹泪。
星火如豆,他们没有心情去歇息。
看到沈青梧二人回来,秀娘与她未婚夫还在哭,阿文打了招呼,老夫妻二人强打起精神,来感谢沈青梧:
“多谢沈娘子晚上帮我们拦住那些官兵,秀娘,快谢谢沈娘子……”
沈青梧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张行简神色有些疲惫,唇角破皮,眸心乌润,一身袍衫却依旧风骨天然。
在老夫妻目光落到那郎君身上时,他微笑着转移话题:“不知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这家人闻言,眉目间神色更苦。
他们当然不愿意让秀娘去东京、进后宫。乡野人家生平无大志,只愿平安度日,那般遥远的地方,前途未卜的未来,并非他们所求。
不然,他们也不会试图在秀娘被带走之前,要给秀娘定亲,反抗官兵了。
张行简温温和和:“明日官府仍会上门,会派来更多的兵士。你们只有一晚上时间。”
老夫妻二人此时听明白这郎君有指点自己的意思,忙拉着一家人作揖行礼,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
张行简让他们看沈青梧:“这位是益州军的镇西将军。”
这家人凛然,怔怔看着这位看起来只是个子高一些、性情冷一些的娘子。乡野人家听说过女将军,却从未把女将军与自己身边人联系到一起。
沈青梧看他们这副样子,她扬起下巴,说:“我是。”
她拿出腰牌,在他们面前一晃。一家人不认识几个字,但起码看得出这腰牌不是寻常物,一般人也不敢仿制。
接着,张行简教他们连夜收拾行李,搬家逃去益州。他详细告诉他们沿路如何与官府打交道,到了益州求助谁……他还摇身一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温文尔雅:
“真到了益州,随意请教一军官,将信递上去,博帅便会为你们安排好住宿的。”
沈青梧吃惊而敬佩地扭头看张行简。
她确定张行简只有那么一段时间离开过自己眼皮,而这一段时间,他既买了簪子,又杀完了认出他的官兵,还写好了一封信……
沈青梧眨着眼睛,开始思考:其实今夜所有事,都在张行简的预料中吧?
也许在几日之前,阿文第一次跳入他们院子时,张行简听到了动静。张行简在那时,就开始布局,开始为今夜做准备。
他早就知道秀娘仓促定亲的不正常,也早就知道官兵不会放过这一家,早就准备要帮这家人。
那么……他今夜其实是有机会逃走的吧?
他为什么不走?
是知道走不了吗?
他也觉得自己武功高,躲不开自己,是吧?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与这家人慢悠悠地解说该如何躲避此地官府的事,风从她耳际掠过,她目光灼而专注地盯着他:
他真的对所有人,都是差不多的态度啊。
背对着沈青梧的张行简感觉到她今夜的情绪波动,他当然知道她的激动——半个时辰前,将他压在墙上的沈青梧,他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气息代表侵略、掠夺、不平。
齿舌局促,唇被咬破,呼吸时轻时重,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人喘不上气。那个时候,张行简不得不伸手拥住她,缓缓抚摸她后背,让她平复情绪。
被一个娘子紧追不放,是什么样的心情?
被一个娘子紧追不放的同时,又清楚明白她未必在乎这是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张行简大脑是混乱的,大片大片的空白,一直充斥在他胸臆间。这些空白,总让张行简的每一次决定,每一次思考,都要花很大力气。
他很累。
他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越来越累。
沈青梧一定是他遇到的最棘手的麻烦之一了。
而今,沈青梧又毫不避讳地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张行简抽空,回头望她一眼,微笑:“怎么?我又哪里惹沈将军了?”
沈青梧说:“我会对你好一些的。”
张行简给她一个疑问眼神:好一些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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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当时忙着为这家人安排去处,没多余心思思考她的“好一些”代表什么。
二人回去后,他累得顾不上沈青梧,倒头就睡。沈青梧趴俯上床,俯在他怀中亲他,他也闭着眼,当自己被一只小猫小狗舔了。
张行简抱着趴在怀里的人,闭着的睫毛抖动,声声叹息:“沈将军,饶了我,我不行了。”
沈青梧笑一下,声音带着快乐:“我饶你。”
她就是又要折腾他,他也没力气、没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