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简若有所思:“梧桐,你的药吃得如何了?”
沈青梧漫不经心:“治内伤的药吗,我一直吃着啊。你不是每天都监督我吗?”
张行简:“还差几日?”
沈青梧:“……唔,还有十来天吧,怎么?”
她觉得他话里有话,又因为自己先前逼着他解蛊,而担心他有何心事。她回头悄悄看他——
她不一定看得出他有什么心事。
但是她总是要看的。
俊逸风雅的郎君托腮坐在草地上,笑吟吟地看着她,眉目清雅乌灵,看着和往日一样漂亮精致,不像有心事的样子。
张行简问:“梧桐,你想博容活着,还是死呢?”
沈青梧一愣。
沈青梧猜测,是长林告诉了他一些事吧。
沈青梧问:“东京有变?”
张行简颔首。
沈青梧又问:“很麻烦吗?你可以解决吗?”
张行简轻笑:“我可以啊——但是,你希望博容活着,还是博容死了呢?
“梧桐,我都听你的。”
沈青梧慢慢转过肩,看着碧绿水藻,看着湖水上泛起的涟漪。
她轻声:“我不在乎他了。我已经仁至义尽,你不应问我。”
张行简轻声:“若是我与他挥刀相向——梧桐,若是我与他一起推对方下悬崖,你要谁活着呢?”
他温柔:“你若要他活着,我便救他。我一定会救他的。”
即使他自己千疮百孔,他也要达成沈青梧的愿望。
沈青梧察觉到了什么。
她安静的,闷闷的,扔着她的石子。
在张行简以为自己不会听到答案的时候,他听到沈青梧轻声:“要你。”
巨大的情意如潮,扑卷而来,吞没张行简。
此一刻珍贵漫长得宛如幻听,他却已觉得自己死而无憾。
张行简怔忡:“什么?”
沈青梧依然背对着他扔石子。
湖水上泛起的水花,就是她的心情。她并不回头,并不看他。
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我要你活着。”
张行简目光,一瞬间摇晃,一瞬间盛满湖泊。
强烈的情感击中他,让他周身骤冷又骤热。他僵坐着,撑着下巴的手开始变冷,心脏却如此滚烫。
沈青梧要解“同心蛊”,却没有离开他;沈青梧说会选他,沈青梧好像不在乎博容了;沈青梧的生辰选的是和他决裂的日子,不是和博容相遇的日子,这是否说明、是否说明……
沈青梧听到背后张行简声音带着颤:“梧桐……”
他呼吸有些乱。
他长睫毛沾上露水,勉强镇定:“梧桐,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笑得有点紧张、僵硬:“你有没有想过,你也许……
“是,我想过,”沈青梧回头,望进他眼中,“我也许十分爱你。”
十六岁的沈青梧,决然走入雨夜。
十九岁的沈青梧,在上元佳节,跳入他怀中。
二十岁的沈青梧,在茫茫无际的雪山,被他找到,被他背着走了一路。
二十一岁的沈青梧,千里迢迢找到张行简,将他囚禁,告诉他,她要困住他,得到他。
二十二岁的沈青梧,决绝地跳下悬崖,说绝不原谅。
二十三岁的沈青梧,在东京细雨与血腥洗刷中,被张行简拉着手逃跑。
七年时光。
情意过了七年,将那些故事编作丝线,密密麻麻,网织出一张情网。
沈青梧一步步走入其中。
此时此刻,天地阒寂。
沈青梧给他明确的答案:“那是爱,不是单纯的喜欢。我想了很久了,我确定我喜爱你,正如你对我的感情一样——我曾以为那是不甘。
“可那不是不甘,那是爱。”
她被张行简拥住。
夜幕如墨,萤火闪烁,湖水清澈,隔着水,苗疆儿女们俏皮的歌声若隐若现。
张行简跪在潮湿的水边草地上,将沈青梧抱入怀。他颤抖的,让她仰颈。
他手托着她后脑勺,侧过脸,在她鬓角克制地连连落下几个轻柔的吻。
张行简低头看她。
他想起很多过往。
他曾期待她的爱,他觉得只要她爱他,她就会为他赴汤蹈火,他想要那种强烈的爱。
而今——
张行简想,原来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忍心看她赴汤蹈火的。真的喜欢一人时,只想她无病无灾,不要受任何伤害。
他弯眸。
沈青梧学他,对他弯眸。
他便伸指抚摸她眼尾,轻声:“梧桐,我们打个赌——若是我能在一月内结束这些阴谋乱象,你就嫁给我,好不好?”
--
当夜,二人在苗疆那“吱呀吱呀”的竹床上,闹出了一夜声音,让隔壁的长林无奈望天。
次日,沈青梧醒来,发现自己手脚被长布条困住,她从床上坐起,竟跌了回去。
张行简不在。
沈青梧一拳击在竹床上,门外,长林瑟瑟发抖的声音传来:
“沈将军,你莫激动啊。你听我说——郎君留了话给你。
“郎君说,他要先回东京。但他不能带你一起,太危险了,他不想你动武,你那药不是还有好几天呢么?郎君说,让我陪着你……”
沈青梧沉默,惊愕,静下。
所以——
她这算是被张行简软禁了吗?
第102章
长林看守沈青梧看得战战兢兢。
郎君怎把这么可怕的任务交给他!他如何完成!
那是沈青梧!
那是心狠如冰、心硬如铁的大周唯一女将,郎君都折在她手中无数次,长林压根不认为自己能看住那人。
然而张行简临走前,说:“不必那么惧怕。她不是洪水猛兽,你不必这样怕她。我也不指望你能看住她多久,帮我拖延些时间便已足够。
“唔,我留一封信于你,你日日念于她听,也许能让她听话些……”
长林便把张行简留下的信件奉为圭臬。
沈青梧被绑于屋中,活动范围仅限于这一木屋。她手脚皆被绳索所缚,体内被下了软筋散之类无法调动内力的药。
沈青梧寒着脸,在屋中踱步,听外面长林咳嗽一声。
沈青梧心想:咳个屁。
长林抬高声音:“梧桐,你可有去过我家?”
屋内沈青梧一怔——长林怎么这样叫她?
屋外长林也一愣,心里嘀咕:郎君这信,怎么写的如此白话?
长林接着念:“你恐怕没有真正踏足过我家,没有真正踏足过我的院落。去年,我在院中植了一棵梧桐树,今年恐可巍巍如盖,昂然挺拔。待你来我家了,我当亲自带你去看。”
屋内沈青梧靠着门,睫毛颤低:这是张月鹿的口吻。张月鹿的话,不是长林的。
屋外长林也琢磨出味儿:郎君是怕沈青梧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才用大白话写信。说出去丢人,但郎君不在乎。
长林心中不知该喜该叹,还是该忧。他向木屋瞥一眼:沈青梧,你可知我家郎君有多喜欢你?
长林出神间,听到屋内娘子冰凉的声音:“接着念。”
长林:“啊?哦。”
屋内,沈青梧靠着门,慢慢坐下。
她低头看缚着自己手脚的白布条,听着门外长林的声音。长林无法模仿张行简说话时那抑扬顿挫、总带点儿调笑的语气,沈青梧闭上眼,想象着张月鹿透过那封信,真正想说的话——
“不要冒险。”
“好好养病,等我归来。”
他独闯龙潭虎穴,希望她如世间娇娘子一般,只是牵肠挂肚,却无能为力,生死平安都要从旁人口中得知,才能听到他的只言片语。
东京有变。
恐博容生事。
沈青梧在昨夜就意识到了,她只是没想到,张行简独自离开,不带她。她以为自己武功这么高,无论是博容还是李令歌,都千方百计要得到她的支持,要将她当做杀向敌人的第一支箭用……
可是张行简不用她。
她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用的武器吗?
她的武功与桀骜执着的性情,不足以让张行简觉得安全吗?
谁会放着这么好的武器不用,谁会舍得雪藏她这么好的武器?
闭着眼的沈青梧,睫毛颤抖,脑海中浮现张行简温柔看着她的眼神。
千言万语,说出一半,藏着一半。总在观察她的人,向她说明爱意的人,也时时藏着爱的执拗一面——
世人都要将她当武器用,都要利用她的武功,算计她的武力。
只有一人执拗于让她养伤,让她休息,让她不用总冲在第一线。
世人都知道她与博容的关系。
张行简为此嫉妒而不安。
可是张行简昨夜问她——你要我救他吗?
他雪藏她,不想她受伤,不想她直面博容——哪有学生,要直面所有的残酷,要打败自己的老师,要踏着老师的尸体,才能走完自己的路呢?
--
长林还在嘀咕念:“我为你备了许多佳酿……”
沈青梧将头埋入膝盖。
世人皆惧她,恶她,敬她,怕她。
张月鹿怜她,爱她,喜她,护她。
--
可是沈青梧说过要保护他。
沈青梧从来都说话算数。
--
长林太害怕沈青梧发难。
但是沈青梧没有。
沈青梧似乎就这么接受了郎君软禁她的现实——那些苗疆人欲言又止,还没接受,沈青梧先接受了。
每日三餐与煎好的药送到屋中,每天为她读一读郎君的信,长林就用这种方式安抚着沈青梧。沈青梧一直很平静,长林渐渐放松下来。
长林一边挂念着东京的郎君,一边为此刻的沈青梧欣慰。
他想沈青梧也是蛮好相处的嘛。郎君与她同行数月,到底没有白同行。郎君必然驯化好了沈青梧,必然让沈青梧听话了。
于是,到了这一天。
这一日,是沈青梧被囚的第八天。
长林给沈青梧将药送到门口,他坐在门框外的台阶上,翻开那封被他折得皱巴巴的信纸。
长林打个哈欠:“咱们今天继续读信哈……”
屋中沈青梧淡淡说:“药太苦了。”
长林愣:“啊。”
他试探:“我给你端盘糕点?你想要什么馅的?”
沈青梧:“张月鹿都喂蜜水给我喝。”
长林惊悚:“……我可不敢喂你!”
郎君知道后,会杀了他!
沈青梧:“我要蜜水。”
长林松口气,擦把汗。他语重心长劝:“姑奶奶……”
郎君嘱咐什么都不要给沈青梧的。
沈青梧没有吭声。
长林以为翻篇了,他正要继续读信,听到屋内一声哽咽。
长林脸快裂了:“……”
他哆嗦:“你、你不会在哭吧?”
屋内沈青梧冷冰冰:“没有。”
可她声音有点儿哑。
长林开始不安。
他无措时,听到沈青梧说:“以前我囚禁张月鹿的时候,他是否就如我此时这样,从天黑到天亮,从天亮到天黑,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搭理……所有的精力都被一人占用,除了那人,没有人陪他说话。
“他是否是被我关出问题了,才说爱我?”
长林:“……应该不是……”
沈青梧失落:“长林,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很寂寞,很孤独。除了你,没有人会理我,我如今每日盼着的,就是你说话的时候……”
长林惊恐:“你可不能日日盼着我啊!我家郎君还活着呢!”
沈青梧冷笑一声:“他软禁我,还想与我好?长林,如此荒山野岭,只有你我二人……”
长林快疯了。
他一向知道沈青梧脑子有病,没想到她有病到这个程度。若是郎君解决完所有事,满怀欣喜地来接沈青梧,沈青梧来一句——“我不爱你了,我爱上长林了。”
长林恐怕要跪。
危机意识上来,长林不等屋内女人发疯完,赶紧爬起来,结结巴巴:“我我我这就去给你拿蜜水,你可得把持住,别发疯啊!”
屋内的沈青梧,睫毛轻轻一扬,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