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抱拳道:“隐瞒将军至今,末将心中有愧,那孩子……身世的确不简单。”
唐培义叹道:“你若要把孩子放到军中一起带去京城,你不给我透个底,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我也不知如何应对。”
樊长玉颔首:“是末将考虑不周。那孩子……是承德太子殿下的后人。”
此言一出,唐培义不无惊骇地道:“皇长孙不是死了吗……”
话说到一半,唐培义自己就打住了话头。
这个孩子在这时候出现,又有血衣骑暗中保护,那之前想杀那孩子的是谁?
唐培义还不知齐旻的存在,以为想杀俞宝儿的是皇帝,惊出一身冷汗。
他负手在帐内来回踱步几遭后,对樊长玉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行军路上我会暗中再加派人手保护小殿下。”
樊长玉揖身道:“末将谢将军。”
唐培义只指着樊长玉有些无奈地说了句:“你啊……”
他叹息:“替承德太子保全这一点血脉,也是尽臣子本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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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行军两月,终于抵达了京城。
有了唐培义的暗中支持,一路上俞宝儿所在的马车被围得跟铁桶一般,倒是再没出现什么意外。
将士们驻扎在城外的西山大营,唐培义只点了数百排得上名号的有功将士一同进城。
朝廷那边前来接待她们的官员特意备了新打的明光甲,为的就是让大军进城时,看着光鲜威武些。
一番更衣休整后,大军才往北城门去。
樊长玉在平叛之战中居功甚伟,哪怕朝中封赏还没下来,但全京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西北出了为女将军。
举着旌旗的仪仗兵开道,长街两岸都是欢呼他们凯旋的百姓。
樊长玉驾马跟在唐培义侧后方,同她并排而行的是贺敬元的长子。
沿街都有百姓向他们撒花,樊长玉因为是军中唯一一名女将,容貌气质又出众,不少百姓都在热络地唤她,那一句句的“樊将军”满怀崇敬和欣喜。
甚至有姑娘直接朝樊长玉丢帕子的。
樊长玉初次面对这样的情形,有些无措,又怕失了威仪,尽量在马背上不苟言笑。
殊不知,她这副肃冷面孔,落到百姓眼中,更符合了他们想象中的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模样。
人潮中呼声最高的,便是唤樊长玉的。
花季的姑娘们甚至抹泪道:“可惜樊将军是个女儿身,不然我一定嫁樊将军!”
“不知道樊将军家中还有有没有兄弟,嫁不了樊将军,同她当姑嫂也成!”
……
人群喧嚷,维持秩序的官兵几乎已拦不住街头情绪激动上前迎接大军凯旋的百姓,可就是在这万千人海里,樊长玉还是敏锐察觉到了一道从临街酒楼朝她投来的目光。
她仰起头望去,酒楼二楼临窗的雅间窗户大多都是大开着的。
她在一扇半开的轩窗前,找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对方静静注视着她。
窗台上几盆怒放的红菊,都压不下他容貌的清透昳丽。
怕叫人察觉,樊长玉只在快走过时,朝着谢征极浅地扬了下唇角。
雅间内,谢征望着长街上被夹道欢呼簇拥着走远的女将军,微微失神了一瞬。
一年前,他在临安镇上的酒楼里,看着她手提杀猪刀带着一帮混混从楼下走过,宛若一女霸。
一年后,她白马银鞍,一身戎装在夹道欢声中随大军凯旋,已是灿若骄阳的女将军。
谢征看着那道马背上青竹一般挺拔的背影,也浅浅提了下唇角。
第130章
大军过了正阳门,在午门前静候宣见。
高达十丈的三面城台相连,其上再耸立东西雁翅楼和阙亭,主殿重檐黄瓦,汉白玉围栏内一字排开披甲佩刀的金吾卫,森严肃穆。
在这高耸的城台和殿宇跟前,下方能容纳近万人的广场都显得逼仄起来。
樊长玉在马背上仰望着这巨兽一般的殿宇,想的却是在那高台之上住久了,是不是就看不见苍生疾苦了,反而视他们性命如蝼蚁。
不然自己在前线杀敌时,为何龙椅上的帝王只是担心她会影响他赐婚,便决定要除掉她?
前年旱涝遭灾时,为了提拔李家打压魏严,又同齐旻一般行径,联合李家纵容魏严手底下的贪官污吏层层贪吞赈灾粮款,死了足够多的人,才转头问罪魏严。
百姓苦不堪言,大骂贪官污吏,指望他们的“天”开眼时,殊不知他们的“天”一直看着的,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帝王一心弄权,高座庙堂的人,所思所忧也非民间疾苦,而是怎么扳倒政敌,延续家族兴荣。
樊长玉忽觉那飞檐上的琉璃黄瓦都变得刺目起来,垂眼攥紧了手心。
一进午门,文官不得再坐轿,武官也不得骑马,她们在此等候时,战马便已有宫中侍者前来牵走。
唐培义见樊长玉面色有异,以为她是初次面圣,心下紧张,他回看了一眼威严肃穆的宫城,道:“先人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那诗中所言的白玉京,想来也不过这般模样了,世间多少儒生武夫穷极一生,也不够格进去看上一眼,樊都尉年纪轻轻就能金銮殿上面圣,已是后生可畏。我等受诏进京是为论功行赏,都尉不必忧惶,一会儿进殿受封就是了。”
樊长玉并未解释什么,只抱拳道:“多谢将军提点。”
唐培义拍拍她的肩,没再说什么。
约莫又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隔了几道宫门的传唤声才穿透层层宫墙,传到了午门外。
“宣,云麾将军唐培义极其部将觐见——”
金銮殿外传令的太监声音尖细绵长。
“宣,云麾将军唐培义极其部将觐见——”
汉白玉石阶下把剑而立的金吾卫声音浑厚粗犷。
“宣,云麾将军唐培义极其部将觐见——”
最后响彻在雁翅楼外的传召声在东西两侧十丈高的城台间撞起无数回音,雄浑威严。
饶是刚从西北战场上沐血下来的将军们,也不禁心头为之震颤,真真切切明白了何谓“朝天子”。
东侧门缓缓打开,唐培义为首,武将们整齐分列在后,进了午门,又过金水桥,横穿太和门,才是文武百官上朝的金銮殿。
目之所及全是朱墙黄瓦,铺地的石砖都全是汉白玉,当真担得起“天上白玉京”一说。
随行的武官中不少都是初次进京面圣,被这庄严的殿宇压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樊长玉跟在唐培义身后,同贺敬元长子并列而行,因为心里装了太多沉重的事,这处处雕金砌玉的宏伟殿宇倒是没能引起她多大兴趣。
金銮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也站满了金吾卫,个个身形魁梧,但眼底多是眼高于顶的横气,而非沙场上历练下来的血煞之气。
进了大殿,樊长玉都没四下张望,都能感觉到整个殿内的金碧辉煌,文武大臣分列在大殿两侧,为朝见的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但为文官之首的位置和武将之首的位置都是空着的,谢征特意奏请了晚几日再回京,魏严则是称病多日未上朝了,樊长玉猜测那约莫是魏严和谢征的位置。
唐培义率着一众武将抱拳单膝点地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樊长玉也跟着一拜,她原本是在金銮殿上自爆是孟家后人,逼皇帝查魏严的,但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李家和魏严似乎都还留有后手,谢征又在布局什么,让她先按兵不动。
最上方那把巨大的漆金浮雕龙椅上,传来帝王悦然的嗓音:“平身——”
樊长玉就站在唐培义身后,起身一抬眼便瞧见了一身明黄龙袍坐在龙椅上的天子。
他瞧着比樊长玉想象中的帝王年轻得多,头戴冕旒(miǎn liú),笑着时整个人意外地显得很亲和,仿佛不过一少年人,不像一权御四海的九五之尊。
齐昇自然也看见了樊长玉,视线从她身上扫过时,哪怕依旧是笑着的,却如当初在崇州城外见的那宣旨太监那般,让她浑身都不舒服。
齐昇指着他们对满朝文武笑道:“诸位爱卿且瞧瞧,这便是我大胤的脊梁之臣们了!”
大殿两侧的文武大臣们互递眼神,响起了一片极低的议论声,但谁都没有附和皇帝的话,文臣们面上尚还挂得住,武将中已不少人把不服摆在脸上了,只是碍于这是金銮殿,才没冒昧反驳皇帝的话。
主要还是“脊梁之臣”这顶高帽戴得,实在是不合适。
三公九卿尚能得此赞誉,此番随唐培义一起朝见的,官阶最小的,便是樊长玉这个五品骁骑都尉。
而能上朝面圣的,在京官中至少也得是五品身居要职的,才有个听政的位置,却无谏言的资格。地方官员,至少得四品以上才能面圣。
齐昇那句话,无疑是无形之中地,便替有功平叛的一众武将在朝堂上树了敌。
连樊长玉这初入官场的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儿,唐培义在听到皇帝那句夸赞时,额角的冷汗便已掉了下来,连忙抱拳道:“末将等愧不敢当,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何况此番在平叛之战中,居功甚伟的也是贺大人和武安侯。”
贺敬元鞠躬尽瘁了一辈子,又已亡故,谢征的赫赫战功,满朝文武也没人敢不服。
唐培义把这两人抬出来领皇帝那句赞誉,才称得上名副其实。
齐昇面上笑意不减,仿佛方才说的那等捧杀之言并非有意为之:“贺爱卿和武安侯的确是大胤国之栋梁,北地严冬将至,武安侯上奏说要回锦州巡视一趟兵防再反京,大胤有武安侯,朕和诸位爱卿都可高枕无忧矣!”
这话一出来,文武百官都是附和称是。
齐昇又笑着道:“待谢爱卿进京,朕当赐其九锡(cì)。”
此言一出,大臣们互相张望,谁都不敢出言,整个朝堂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樊长玉垂首立在大殿之下,暗道莫非九锡是什么忌讳,不然百官为何如此讳莫如深?
好在齐昇很快自己揭过了这个话题:“贺爱卿战死卢城,朕心甚痛,多日食不下咽,今追封其为敬国公,配享太庙,其子贺修筠可在?”
同樊长玉并列而站的贺修筠当即出列,抱拳俯首道:“微臣在。”
贺敬元身前是名儒将,他的长子也随了他那份儒性,虽会些拳脚功夫,但更精攻如儒学,贺敬元前往崇州那些时日,蓟州一切事物都是贺修筠打理,郑文常留下做其副手。
齐昇道:“你是两榜进士出身,跟你父亲在蓟州历练了多年,往后蓟州牧那个位置,由你来坐。”
贺修筠谢恩道:“微臣谢陛下隆恩,必不敢负陛下所望。”
齐昇让其退回原位,目光扫向唐培义时,不知是不是听当日去崇州宣旨的太监回去后说了什么,他面上虽还是在笑,却总让人感觉到一股恶意:“唐爱卿在平叛之战中深谋远虑,用人有度,特封平西大将军,赏金千两,绫罗百匹。”
唐培义也出列谢恩后,齐昇的目光便落到了樊长玉身上。
他道:“早就有所耳闻,我大胤朝自民间出了一位女将,出列让朕瞧瞧。”
樊长玉出列抱拳:“末将樊长玉,参见陛下。”
齐昇道:“抬起头来。”
这话让群臣又有了不小的骚动,樊长玉乃有军功在身的武将,齐昇这轻佻之言,却仿佛是在后宫选妃一般。
樊长玉眉头也不自觉锁起,目光坚毅抬首,面上无半点小女儿的羞怯之态,只有久经沙场的飒气。
齐昇唇角弯弯,赞道:“好一朵金戈牡丹!”
这话一出来,群臣的脸色愈发精彩了,连唐培义都替樊长玉捏了一把汗。
皇帝不称赞她的功绩,反而夸起她的容貌,这怎么听怎么奇怪,樊长玉也觉得哪哪儿都怪异。
尤其是她知道龙椅上的帝王,早就有过杀自己的心思,此刻被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有如芒刺在背。
果然下一刻,就听齐昇道:“爱卿可有婚配?”
樊长玉整个人都恶寒了起来,抱拳的手不自觉收紧,心中升起一股被侮辱、被蔑视的怒意,她抿紧唇角,铿锵答道:“回陛下,末将已有夫婿。”
谢征当初入赘用的虽是假名,她在官府文牒中,却是真真切切有婚书记录在册的,这话算不得欺君。
齐昇似乎颇为失望,继续问:“你夫婿现在何处?”
樊长玉不卑不亢道:“年初征兵,我夫婿去了崇州,末将忧夫心切,寻夫路上意外从了军。平叛之战惨烈,我夫婿至今生死不明。”
征战时,军中少不得会有下落不明的兵卒,有的是当了逃兵,有的则是被千军万马踏成了肉泥,难辩出身份,还有意外死在野外的,如此种种,数不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