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宫殿后,长公主关起门来,气得直接砸了一地的碎瓷。
砸累了,才单手撑额坐到了一旁的软榻上歇着,雪腻的眉心一直拢着,显然还在烦心中。
大宫女小心翼翼捧上一盏花茶,劝道:“公主,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长公主接过杯盏,本想喝,想到皇帝的那些话,仍是控制不住怒气,直接将杯盏摔了出去,碎瓷飞迸,将边上伺候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低贱宫女所生,没个外戚,便想拉本宫来趟这趟浑水!”
长公主妍丽的脸上全是怒色。
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但并不是先帝第一个女儿,只是前边的公主们都夭折了,她这才成了长公主。
她生母身份尊贵,她同皇帝可不是同胞姐弟。
皇帝这些年大抵也是想仰仗她外祖家,这才同她亲近。
大宫女当时在殿外,并不知晓里边谈论了什么,只当自家公主还是为赐婚的事发怒,她斟酌再三,终是劝道:
“公主,那公孙三郎为了避您,至今不肯入仕,连京城都不踏足,您又何必再念着他?武安侯战功赫赫,弱冠之年便封侯,说起来是一等一的良婿……”
“闭嘴!”长公主脸色骤寒,扣在软榻木质扶手上的指甲都险些因用力过猛而折断。
大宫女整个人都被吓得愣住了。
长公主似也察觉自己反应过激,垂下扇子似的睫羽掩住眼底这一瞬失控泄露出的情绪,冷笑盖过话头道:“你当武安侯能有什么善终?”
大宫女面上一惊,知道其中只怕牵扯到朝中局势,她急道:“圣旨已下,宣旨官也离京了,这可如何是好?”
长公主独自闭目沉思了片刻,忽而道:“替我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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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
一队兵马停在河边,被粗绳绑了的匪寇们粽子似的蹲挤在一起,十几名持刀的铁甲卫看守着这群落网之鱼。
河岸边上的青草葱郁,只是入了夏,草茎已有些老了,战马用鼻尖拱着找嫩芽吃。
公孙鄞收到派去崇州的亲兵带回来的信件时,整个眉头都皱了起来。
他问:“樊姑娘杀了长信王,朝廷当真只封了她个骁骑都尉?”
谢十三点头:“千真万确,司礼监的太监亲自去宣的旨。”
公孙鄞纳闷道:“长信王的人头这么不值钱?”
他挥挥手示意谢十三先退下,看了一眼赤着上身立在河边,正任亲兵打水从他整个后背浇下、清洗伤口的人,走过去故意拉高了声调道:“樊姑娘果真是女中豪杰,斩杀长信王后被封了五品骁骑都尉。”
谢征后背淋下来的水泅着淡淡的胭脂色。
听到公孙鄞的话,他原本半垂的眼皮只稍抬了抬,却仍是一句话没说,冷淡又了无兴致的模样。
这半月里,他四处剿匪,捣毁了康城周边所有匪窝,后背的伤口总是快愈合了又裂开。
却没见他上过一次药。
在亲兵又一次用水壶装了水,从他后背不断渗血的伤口处浇下后,他似觉着差不多了,扬手示意亲兵退下,取了外袍直接穿上。
公孙鄞看得直皱眉,说:“你这身伤再这么下去,迟早要了你的命。”
谢征似连话都懒得回,拢好衣襟往回走:“康城附近匪患已除,我有事回徽州一趟,这里交给你了。”
公孙鄞看着他在太阳底下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脸色,想直接骂他又忍住了,只道:“听说李怀安注解了好几册兵书给樊姑娘当贺礼,我同樊姑娘的交情,再怎么比他同樊姑娘好些,正好得押解随元青去崇州,我就不留在康城了,顺道还能给樊姑娘也带份礼物去。”
谢征脚步微顿,说了句“随你”,就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了。
公孙鄞看着他翻身上马的背影,终于气得大骂道:“谢九衡!你有种!你真要放得下,回去后就把你房里那丑不拉几的人偶扔火盆里烧了!”
战马扬尘而去,马背上的人压根没再给他任何回应。
留在原地的铁甲卫们愣了愣,随即也带着俘虏的一众匪寇跟了上去。
只剩公孙鄞一人还在原地骂骂咧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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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征只带了两名亲卫,一路披星戴月,回了徽州谢家。
他爹当年驻守西北,就是定居在徽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徽州谢家才是老宅。
京城的谢宅,是他爹成亲时才置办的,那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根据那个女人的喜好布置的。
留守在徽州谢宅的家将见谢征半夜回府,很是惊诧。
说是家将,其实也是家仆,都是当年跟着他爹征战断了胳膊或折了腿,这辈子也没法再上战场的人。
谢家会养这些人一辈子。
谢征没惊扰太多人,直接去了祠堂,对着上方那些牌位,跪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日破晓,祠堂的门才再次被人从外边打开。
一名瘸腿断臂,但面貌十分孔武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进了祠堂,望着挺直背脊如一株苍柏跪在蒲团上的人,平和道:“听说侯爷昨天夜里回来的,怎也不差人知会一声?”
谢征说:“忠伯,我是回来请罚的。”
那瘸腿断臂的中年男子眼底划过几许异色,随即又平复了下去,问:“请多少罚?”
谢氏有族规祖训,凡谢氏男儿犯了大过,都要来宗祠请罚。
这十七年里,谢征唯一请过的一次罚,便是他夺回锦州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当年北厥人屠大胤百姓那般,也下令屠了锦州城内的所有北厥人。
谢氏自古出仁将,屠城之事后,世人只记得他杀将之名,再不记得谢氏仁将之风。
掌兵之人,却收不住自己的戾气,此乃大忌。
谢征那唯一一次请罚,便请了谢氏祖训里最重的家罚,一百零八鞭。
今日,他跪在谢氏先祖灵位前,亦答:“一百零八鞭。”
这个数字让中年男人眼底异色重新浮了起来,问:“侯爷犯了何事?”
谢征望着祠堂最中间,谢临山的牌位,说:“忠伯日后会知晓的。”
谢忠曾也是出入沙场的人,对血腥味本就敏感,谢征后背因伤口裂开,衣袍被鲜血濡湿的印记也格外明显。
他迟疑道:“侯爷身上似乎有不轻的伤。”
谢征只答:“无妨。”
谢忠便取了挂在一旁墙壁上的蟒皮鞭,静默看了谢征两息后,才道:“开始了?”
谢征沉寂“嗯”了一声。
“明明我祖,胤史流芳,训子及孙,悉本义方。”①
伴着浑厚的祖训念出,是重重一鞭子甩到了谢征后背。
谢征身形一颤,后背绷得似一块钢铁,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紧握成了拳,才没有向前跌去。
但后背的衣物直接被那一鞭打破一道口子,皮肉上浮起一道红肿得几乎快充血破皮的鞭痕。
谢家的规矩,行罚时,诵念祖训下鞭,以便让受罚人知道为什么受罚,也把祖训记进骨子里。
“仰绎斯旨,更加推祥,曰诸裔孙,听我训章。”①
“啪!”
又是重重一鞭子甩出,鞭痕和后背那道崩裂过不知多少次的伤口.交叠,血肉飞溅,谢征痛得双唇发白,冷汗如珠从鬓角滚落,握拳的手青筋凸起,但他依旧没坑一声。
谢氏祖训伴着鞭子一道一道地落下,谢征整个后背鞭痕交错,已被血泅得不能看了,眼皮上都挂着汗珠,却依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祠堂上方谢临山的牌位。
打到第九十八鞭的时候,从后背涌出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袍,连地砖上都汇聚了一小滩。
他跪不住了,整个人都朝前栽倒,眼前暗影重重,几乎已看不清祠堂上的牌位。
谢忠胳膊已经酸痛,手上的蟒皮鞭上全是血。
他是谢氏这一代的掌刑人,不管心中有多不忍,在行罚时,都不能从轻。
只这一次,他说:“侯爷,就到这里吧。”
谢征倒伏在地,塞在怀里的那个木偶掉落了出来,他掌心因为忍痛已被抓得鲜血淋漓,捡回木偶时,巴掌大的木偶上也沾到了血,他缓缓动了动眼皮,问:“还差多少鞭?”
谢忠答:“十鞭。”
谢征便一只手撑着地,一手抓着那木偶,慢慢跪了起来,将血痕遍布的后背重新挺直,说:“继续。”
谢忠眼底闪过几许不忍,却还是高声念着祖训,用力挥鞭打了下去。
血沫子溅在身下的地砖上,妖娆得像是迸开了一朵朵血花。
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打完时,谢征整个人都血淋淋的,指尖都因抓得太过用力,几乎嵌入了那木偶里,他低垂着头,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谢忠怕他伤势太重出什么意外,忙走出祠堂唤人去请大夫。
谢征跪在地上喘.息,后背已痛到几乎丧失知觉。
好一阵,他缓过劲儿来了,才强撑着睁开恍若千斤重的眼皮,望着谢临山的牌位,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孩儿不孝。”
他心上长了一个人,他把整颗心都剜出来了,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一开始用不断的征战和杀戮还能暂且麻痹神经,但后来伤口一次次崩裂的痛也压不下想见她的念头。
明明痛得浑身都痉.挛,可就是清醒不了。
或者,他本就是清醒的。
他就是想见她。
想得浑身的骨头都疼。
受完这一百零八鞭的刑罚,他可以去找她了。
第109章
贺敬元回蓟州的这天,樊长玉和唐培义等一众部将都亲自去送他。
贺敬元伤势未愈,骑不得马,候在营地外的是一辆青篷马车。
唐培义在贺敬元上马车前郑重一抱拳道:“大人回了蓟州且安心休养,培义定破崇州,生擒那随元淮,不负大人厚望!”
贺敬元望着他点头,欣慰拍了拍他肩,视线扫过樊长玉和昔日追随他的一众部将时,眼底多了几许沧桑。
今日前来的都是自己人,他说话也没了太多顾忌,道:“培义啊,我这世侄女,今后也劳你多担待些。”
唐培义忙道:“樊都尉虽为女流,却是军中人人叹服的虎将,当日也是樊都尉截杀那三名斥侯,才让大计未遭破坏,否则卢城若失,末将便是也万死难辞其咎,今后得是末将多倚仗樊都尉才是。”
他被提拔上来当这主将,也有右翼军立下的战功在里边,这番话说得倒不全是漂亮话。
贺敬元说:“这丫头有时候轴得厉害,朝堂上的事,你多点点她。”
唐培义这次没再多说什么,全盘应下。
贺敬元便又看向樊长玉,樊长玉心中五味陈杂,唤了一声:“世伯。”
贺敬元说:“好好在唐将军手底下做事,建功立业。”
他眼里还藏了关于十七年太多事的复杂情绪,但那些话,终究是不能在人前说了。
樊长玉用力点了点头。
站在樊长玉身侧的一名将领,下巴上须了一圈淡青色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英武,却在此时红了眼眶:“大人。”
贺敬元看着他只是笑笑,说:“把你拘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你的性子也磨得差不多了。文常,跟着唐将军在沙场上挣个前程去吧。”
这汉子正是前不久才从蓟州调过来的郑文常。
之前反贼欲取蓟州,攻打蓟州门户卢城,贺敬元亲自前往卢城督战,蓟州大小事宜便交与郑文常打理,从另一种层面上,也是成为他在蓟州的眼睛,监视李怀安。
如今李怀安已查到他想要的东西,留在了崇州战场,贺敬元又被调回蓟州,贺敬元怕樊长玉在军中孤掌难鸣,才把郑文常也调了过来。
昔日唐培义和郑文常都是他部下,但唐培义同他到底只是上下级,没有郑文常这个学生来得亲厚。
如今唐培义大权在握,许多事,他自己得有分寸。
一番道别后,贺敬元坐上了回蓟州的马车。
樊长玉回营时看了一眼高远的天空,心底生出几许怅然来。
这条路走到后面,亲近的人似乎都离她而去了,但她必须得走下去。
就在前一晚,贺敬元才单独召见了她。
让她沉住气,先在战场上攒军功,等剿灭反贼,回京受皇帝亲自嘉奖,那时候他帮她父母伪造身份一事,也会重新被审。
攀扯出魏严后,有皇帝和李家亲审,十七年前的事,魏严便也瞒不住了。
还告诉了她,郑文常是他的人,她若有什么难处,可向郑文常求助。
对于贺敬元这些体贴入微的安排,樊长玉心中无比感激。
自从爹娘去世后,除了赵大娘一家,她再也没有受到过长辈这样的关照。
她如今作为官职不低的将领,也可参与中军帐内的议事了,但她兵书读得不多,大多时候都是听唐培义他们在沙盘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讲,底下的将领们偶尔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喷得像是要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