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女红考校很容易,只需编织一些端午节要用的五色长命缕,手法简单,阿朝闲来无事,与崖香她们一起编了不少,分给了底下伺候的丫鬟婆子。府上也应着习俗,早早挂上菖蒲和艾草。
“姑娘怎么不同公主、李姑娘她们一起去看龙舟赛?”
端午这日,丫鬟进门都要问这么一句,阿朝只能无奈摇摇头,拿自己的课业应付过去。
端午最热闹的当属护城河上浩浩荡荡的龙舟赛,这是整个皇城的盛事,到时不仅皇帝亲临崇圣塔,文武百官也会到场,全盛京的百姓都会在护城河边围观。
他也会到场,站在陛下身边,而她与公主站在一处,那就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何况人家不愿当兄长,却还要拿起兄长的威严来管束她,不喜她瞧别的男子,说得难听点,就是强权!□□!恶霸!
从那日曲水阁后,阿朝就再也没见过谢昶,每每下学也是立刻回府,他亦再没来青山堂。
他说等她考虑,阿朝总以为自己能再混过去几日,却没想到端午这晚,她才净了手,正准备用膳,外面起了跪拜之声。
谢昶过来了。
还带了轻微的酒气。
阿朝瞥了他一眼,对方居然面色如常地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坐。”
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才轻轻吸了吸鼻子,又听他道:“宫中摆了晚宴,我没打算留在那,被陛下罚了三杯。”
他一顿,又道:“往后逢年过节,都来陪你可好?”
话音落下,阿朝的心轻轻颤动了一下,手中的银箸慢慢捏紧,嘴巴里漫上淡淡的苦涩。
他们分别了太久,他知道自己很重视这些团聚的节日,想要一些仪式感,想要记住他们在一起的年年岁岁。
可往后哥哥不是哥哥了,再多的仪式感还有什么意义。
她吁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银箸,屏退所有的下人,沉默了许久,这才转头看向他。
“我们……还做兄妹好不好,那日的事情,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以吗?哥哥……”
一瞬间,泪流满面。
这世上,唯有血缘亲情才是最稳固的关系。
倘若做不成兄妹,他们很快什么都不是了。
他对她那么好。
她不想失去哥哥,失去他……
作者有话说:
肚子里涨大的鱼泡=>来自哥哥的反应。
第53章
阿朝承认,因为梦中两次意外的亲吻,她对哥哥存过短暂不该有的心思,可她心里明白,哥哥是将她养大的人,长兄如父,更加威严不可侵犯。
这些难以启齿的心思,她从不敢在他面前表露一星半点,就连几回被他说得面红耳赤的模样,都不敢让他瞧见。
她努力忘记那些梦,忘记那些局促不安的瞬间,在他面前做好懂事的妹妹,想要将这份已经没有血缘纽带的兄妹关系维持长远,如此她才好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那么依赖他,几乎将他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所求不多,唯有在他身边而已。
可那道界线一旦逾越,关系一旦有了裂痕,兄妹就没得做了。
所以她几近乞求地,想让这段关系完好如初,从前如何,往后还如何。
“哥哥,你别不要我……让我继续做你的妹妹不好吗?”
少女哭得泣不成声,谢昶心乱如麻,想要伸手握住她的手,却被她轻颤着缩回。
“你好歹……给我留个光风霁月的形象,别对不起未来的嫂嫂……你已经有了柔娈姑娘那样的红颜知己,还想着轻薄自己的妹妹,你叫嫂嫂如何瞧你?既然你对人家有意,总要拿出诚意来吧。”
这时候也只能搬出未来嫂嫂压一压他,希望他迷途知返,兄妹俩各归其位。
谢昶沉默地听到这里,才又笑叹一声:“阿朝,我是不是同你说过,我所爱之人,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但凡我在一日,必为她倾尽所有?”
这句话阿朝记得很清楚,她讷讷地点点头。
谢昶静静凝视着她,嗓音低哑:“是不是也说过,我早已是该死之人,这一生行路悠悠孑然一身,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个你?”
阿朝越发不明其意,却又不由得红了眼睛。
他将那只缩回的小手牵过来,紧紧握住,触手的冰凉细腻让他心口都在微微战栗,“不怪你,是我没说清楚。”
“也许是我做错了,爱上了自己从小养大的姑娘。”
“是,我在她心中光风霁月这么多年,她一定没想到,自己的哥哥是个罔顾人伦之辈,因为自私,想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愿再做她的哥哥,所以对外只称她是恩公之女。不是兄长对妹妹的照顾,也并非我今日平步青云才给她一个庇佑之所,我想要的,是她这个人。”
“她不能理解我没关系,可我这辈子也只有她。”
阿朝几乎是震愕地听完这一连串的话。
哥哥喜欢的人……难不成就是她?
她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嘴唇嚅动:“那嫂嫂……”
谢昶无奈叹声道:“如果我说,嫂嫂就是你自己……”
头顶一道惊雷劈下,阿朝整个人呆怔在原地,并不聪明的脑袋一时间涌进来太多难以接受的信息。
她曾因为哥哥心中有人,不知辛酸难过了多少回,怕嫂嫂进了门,他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她这个妹妹,所以明明自己一点都不大方,但嘴上还是笑着,要给他与未来的嫂嫂牵线搭桥……可到头来,哥哥心里那个求而不得的人,居然就是她自己?
她还记得当日哥哥亲口所说的话——
“她的确很好,只怕未必肯接受我。”
“她倒是不怕我,只是很难让她明白我的心。”
如今一一想来,似乎都有了答案。
阿朝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又陷入了另一个迷茫的困局,“可我们一直都是兄妹……妹妹怎么能同时又是自己的嫂嫂?”
即便是语无伦次,谢昶还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面色沉静,唇边自嘲地一哂,“你也觉得,哥哥是错的?”
阿朝怔怔地摇头,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总之就是心乱得厉害,“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昶敛眸,低叹道:“你爹治好了我,谢家收养我,留我在南浔书院读书,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哥哥,枉我身为阁臣,为天下士人表率,却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动了感情,的确天理不容。”
阿朝莫名急得想哭:“没这么严重……咱们也不是嫡亲的兄妹啊。”
怎么也不至于天理不容啊。
谢昶抬头看向她,眸光滚烫,声音低哑:“那就是可以?”
阿朝似被他的目光烫到,血液里窜动的小火苗仿佛在一瞬间燎原,烧得面颊绯红如霞:“我……我不知道。”
谢昶指节轻动了下,然后缓缓松开她的手,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落寞灰心,“从前不敢将自己的心意宣之于口,是早早猜到你会对我敬而远之,果然,当日我就该把这话烂在肚子里,即便喜欢你喜欢得发疯,喜欢到天理伦常都不顾了,也不要让你知道才好……阿朝,哥哥从未想过不要你,是你自己不要哥哥了。”
阿朝被他说得心颤不已,她从没说过不要哥哥啊!
他饭也没吃,就要出门,阿朝这才慌了神,“哥哥,哥哥……”
才起身要去追他,脚腕却被桌腿绊了一下,半个身子向前倾倒,膝盖嘭的一声摔在地上。
身后传来细碎的啜泣,谢昶没察觉到疼,便也没有回头,只是到廊下吩咐崖香:“去请医女,给你们姑娘瞧瞧。”
他还要走,后面立时传来一声:“谢无遗!”
谢昶的脚步停了下来,仰头叹了口气,良久之后回身对崖香道:“你们先退下。”
崖香与瑞春不明情况,只听到姑娘情急之下竟然喊了大人的名字,姑娘还摔了一跤,大人方才头也不回,难不成是吵架了?
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她们谁也不敢掺和,都纷纷退了下去。
谢昶回过身来,在她面前蹲下,掀起裤脚,一截细白莹润的小腿轻轻颤了下,膝盖磕在地板上,好在伤得不重,只微微泛了红。
他从前给她上过药,换过鞋,更别说幼时穿过衣裳、洗过澡,以至于这种褪裤管的动作做起来行云流水,可如今,到底不是兄妹了,甚至连表面兄妹都不是……
阿朝还是微微红了脸,甚至觉得他指尖温度灼得人心慌战栗,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到他的眸光有些深。
谢昶淡淡开了口:“疼吗?”
阿朝这才想起来哀哀一声:“疼……疼的。”
谢昶沉默半晌,唇角一勾:“真疼?”
阿朝霎时窘促起来,心虚地看着他:“都红了,你要不……帮我看看?金疮药也要擦的。”
谢昶目光从她泛红的膝盖移开,掀起眼眸:“阿朝,你别给我打马虎眼,我话也说了,吻也吻了,绝不可能假装没发生过。我既已对你动了心思,这辈子都不会只当你是妹妹。你若还想把我当成哥哥亲近,这不是在宽慰我,是在折磨我。”
阿朝急红了眼:“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我也没说不答应,你非要我现在回,我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哥哥都没了,你就不能让我缓一阵吗?”
她坐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心酸又委屈,谢昶沉默地看了她很久,然后将人抱起来,放到榻上去,从暗格中取出金疮药来,掌心缓缓在她膝上涂抹。
她哭得一颤一颤的,谢昶却只是一直沉默,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
明明是朝夕相见的人,一夕之间却多了许多陌生的气息,以至于那布满薄茧的滚烫手掌在她膝上揉搓时,她也是强忍着心底的战栗。
可即便如此,谢昶还是看到她皮肤上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他垂着头,她便悄悄地、仔细地看他,直到余光瞥见他腰间悬挂的那枚长颈兽香囊,阿朝鼻子一酸,眼里再次叠上一层泪意。
他从没有收过旁人的香囊,却会将她绣得一团糟的东西当成宝贝挂在腰间。
两厢沉默好一会,阿朝才哽咽着先道:“那柔娈姑娘……”
既然一时间没法解决那个最棘手的难题,那就从边缘的小问题着手。
谢昶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沉吟片刻才道:“不认识,让她过来,只是想试探你的反应。”
试探她的反应?
阿朝脑海中忽然跳出苏宛如的那句话——“咱们就看个表演怎么了,他若一点都不生气,那才是不在乎你!”
阿朝眼睫颤了颤,难不成就是故意引她生气,就同他见她瞧那些威武的龙舟划手时的那种生气?
想看她……在不在乎他,吃不吃醋?
阿朝还是觉得不可置信,直到听到他叹了口气,“阿朝,我若真想着左拥右抱,也不会在旁人已经儿女双全的年纪仍旧一直未娶。”
阿朝紧紧攥着手,小声地问道:“倘若你一直找不到我呢,难道这辈子就不娶妻了?”
共感一事他不愿多说,只低声道:“也许吧。”
放在从前听到这样的答案,内心应该是悄悄高兴的,至少确定了自己在哥哥心中的地位是谁也无法替代的。
可她还是无法从妹妹直接过渡到哥哥心上人的角色,她仍是迟疑,“会不会是因为,你接触到的姑娘太少了,所以难得有个人日日戳在你眼皮子底下,就很容易滋生别的感情?”
他抬眸看她一眼,“除了你,我不会让任何女子日日戳在我眼前。”
所以这种情况根本就不会发生。
阿朝渐渐觉得掌心有些发汗,“那,你从前说的,心中有那一人,便再也容不下他人,是认真的吗?”
她现在就像一个赌场新手,不得不攥着仅有的筹码去拼一把,可在孤注一掷前必须提前打听好所有的规则,否则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谢昶漆沉的眼眸慢慢抬起,对她的顾虑也都一一回应:“我若不打算认真,这些不该有的感情压在心底也就过去了,何苦说与你听?把你吓跑,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可我……你是知道的,我自幼顽劣,一直到今日也什么都没学明白,可你呢,年纪轻轻就已经高居首辅了。况且,我还在琼园那样的地方待了八年,”她眼神黯淡下来,到底介意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倘若不是爹爹碰巧救下你,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