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昶负手走下长阶,面不改色道:“方才诸位大人不都听到了么?谢家是谢某的恩人,她父母临终嘱托,谢某此生必践,不敢慢待。”
礼部尚书还有些好奇:“可谢阁老为何与那谢家小姐同姓?”
谢昶含笑望回去:“凑巧罢了,这世上姓谢之人不在少数,尚书大人的妻族也姓谢,难道谢某与尚书大人也沾亲带故不成?”
礼部尚书讪讪一笑:“这倒是。”
既然选择今日当着皇帝与众人的面道明身份,一来座下几位大臣皆非朝中与他针锋相对之人,即便知晓此事,也不会恶意拿他兄妹二人的身份大作文章,二来这几位重臣家中皆有适婚待嫁的女儿,他既已表明立场,这些人背后的家族也不会再伤害阿朝。
他言语间并未再提及养父母,更是将自己的姓氏与养父母撇清了关系,出了这道宫门,想必很快就会在京中传开了。
突然觉得姓谢也不错,当年随养父姓,也是躲避仇家的权宜之计,没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了。
他这些年铲除异己,手上鲜血无数,早就无颜再见萧家先祖了。
小丫头不是也想让他给谢家传宗接代么,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谢昶站在长阶下抬眸,雨过天晴,远处琉璃殿顶的鸱吻犹挂着淋漓的水珠,透过浅淡的日光,能看到缤纷的颜色。
一夜之间,谢昶兄妹二人的关系在京中各大高门世家悄然传开。
安国公府的老夫人最是欢喜得紧,当即召集家中子女前来正堂议事。
“若当真是当朝首辅的嫡亲妹妹,哪怕只是养妹,都有可能成为太子妃的热门人选,可这无父无母的南浔孤女,就算想做皇子妃,怕也是不够格的。”老夫人握着姜燕羽的手,语重心长道,“这次是你的机会,可定要好好把握住。”
姜燕羽也没想到,这谢绾颜居然只是谢昶救命恩人之女,谢昶更是当着陛下的面拒了婚,如此一来,能与她竞争太子妃人选的的确不多了。
阳平侯府。
阳平侯也在衙署听到些风声,晚膳时分饭桌上随口提了一句,一旁的苏宛如当即瞪大眼睛,一口汤呛得她脸红脖子粗,咳了半晌才消停。
阳平侯夫人一面让人给她拍背,一面嗔道:“娘不指望你嫁入太子府,可我们阳平侯府的姑娘将来也是做高门主母的,毛手毛脚像什么话!”
犹如一道惊雷直直劈在头顶,苏宛如良久方才醒过神来。
原来他们根本不是亲兄妹,所有才敢光明正大地牵手赏灯、逛情人桥!
不知为何,震撼之余,苏宛如心中还有一种奇妙的亢奋,一方面替姜燕羽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她应该是全盛京第一个发现他们早就在一起的人吧!
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臣与救命恩人之女的姻缘,以往她还是在话本上看到过!
同样一夜难眠的还有郑国公府。
陆修文听到这个消息后震愕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任何人。
郑国公夫人见他呆愣在原地,叹息一声道:“对咱们家来说也不算坏事,谢阁老替这姑娘拒了太子的亲事,她做不了太子妃,你妹妹就有机会。至于你,原本我还想着以这谢家小姐的身份,来日议亲必定抢手,可如今这层关系公开,那些看重门第的人家就要重新衡量了,母亲也不是那执着于出身的人,你若执意求娶,母亲不拦着,你父亲想来也是支持的。人家虽非首辅亲妹,却也是谢阁老留在身边教养的,看重程度不亚于嫡亲的妹妹,况且谢府只有这一个姑娘,谢小姐将来的夫婿,谢阁老又岂会不照拂一二?”
陆修文双拳攥紧,心中久久难以平息。
突然联想起谢昶课上警醒他的那番话——“倘若陆小公爷想要借科考成绩拿下什么敲门砖,谢某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
谢昶既不愿她嫁入太子府,又对自己说出这番话,难道……他从未将自己摆在兄长的位置,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娶她?
所以平日里对阿朝千般护佑,对他与太子却从未有过好脸。
因为喜欢她,所以不允许任何人肖想她。
陆修文忽然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仰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
休假一日后,阿朝仍旧按部就班地回了含清斋。
崔诗咏仍未回来上课,倒是崔府派人来打了招呼,说姑娘感染风寒,在家休整两日。
阿朝知道些许内情,但也不好对外人言,早早来到西次间,继续捣鼓昨日没绣完的吉祥结。
李棠月瞧见她手中的香囊,不禁眼前一亮:“阿朝这是你绣的?进步很大呀,之前见你还没有进度呢,可是谢阁老私下给你请先生了?”
阿朝为人低调,可不好意思炫耀说这是哥哥给她绣的,就笑一笑默认了。
一旁的孟茴也瞧了过来:“难怪前几日我去辅国公府,听说盛京城最好的京绣大师被人请走了,难不成就是去了你们谢府?阿芸这些天恰好在绣嫁衣,只能退而求其次,请了另一位绣娘上门指导。”
孟茴口中的阿芸就是原本坐在阿朝的位置上,回府待嫁的那位辅国公府小姐。
李棠月想了想道:“盛京城最好的京绣大师不是一名男子么,阿朝你的刺绣先生可也是男子?”
阿朝摇摇头,笑道:“那应该不是你们说的那一位。”
哥哥在这方面还是有考虑的,为她请来的算术、乐艺先生都是女子,连素日过府诊脉的都是医女,又岂会请男子上门来教她刺绣呢。
孟茴道:“这就奇了怪了,这个月也没听说哪家贵女待嫁,能从辅国公府手里抢人的,也不是一般的官宦世家了。”
阿朝笑了笑,没往心里去。
李棠月与孟茴家尚不知情,可等到姜燕羽与苏宛如相继踏入西次间,都忍不住往阿朝的位置多瞧了几眼。
这位谢小姐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垂头研究手里的针线,看不出半点异常。
这般平静,要么就是京中的风声还未传到她耳中,要么就是,她早对自己的身份心知肚明,与谢阁老说好了对外就以兄妹相称,至于外头是否传开,对她来说也无甚影响。
不过话说回来,人家也没当众承认过是嫡亲的兄妹,只是大家都那么以为罢了。
再怎么说,这也是谢府的姑娘。
谢阁老并没有因为非嫡亲的关系就将人安置在外面的庄子上,找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她的起居,或者给足银子,交给济宁那户人家继续抚养。其实对于恩人之后,如此安排也称得上妥善了。
可他偏偏安置她进了谢府,锦衣玉食,前簇后拥,吃穿用度一应是高门贵女的标准,甚至让她顶着首辅之妹的名头进宫读书,还与公主太子成了至交好友……这样的待遇,任谁也不敢轻视,更不敢得罪到她头上。
知晓内情的几人在斋舍悄悄分享了这个消息,但一入西次间,全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眼下情况不明,谁也不敢胡乱调侃,更不敢说风凉话,否则来日谢阁老怪罪起来,她们吃不了兜着走。
邻近浴佛节,太后近日都会前往咸若馆念经礼佛。
没曾想今日成安伯夫人竟然哭着求到了咸若馆来,说成安伯被人告发私吞赋税、收受贿赂,连着倒卖官仓粮食的陈年旧事也被抖落出来,皇帝龙颜大怒,已经将人革职查办了。
成安伯是太后内侄,在朝中任户部尚书,也是太后母族如今在朝中少有握有实权的重臣。
太后叹了口气,冷冷道:“哀家只知他素日铺张奢靡,没曾想私底下这么多肮脏,偌大的户部,边边角角的油水加起来也够你们一辈子享用不尽了,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竟敢打上赋税和官仓的主意了!岂当国库是你家开的?”
成安伯夫人也自知没脸,可眼下除了太后还能求谁,“听说是谢首辅亲自呈上的票拟,这是要将我夫往死里逼啊,还请太后娘娘做主啊!”
居然又是谢昶!
太后横眉瞪目,一掌拍在桌案上,心口一时起伏难平。
当初殷重玉也是因为他从严处置,流放北疆途中丢了性命,如今成安伯落入他手,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成安伯夫人跪在地上涕泣涟涟:“如今也只有您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了,他到底是您的亲侄,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啊!”
太后被她哭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道:“好了,皇帝那边哀家自会去说,只是皇恩浩荡也挡不住他罪恶滔天,你也好自为之吧。”
成安伯夫人哭哭啼啼谢了恩,退了下去。
太后坐在榻上长长吁口气,成安伯有个女儿,原想着扶持一把,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嫡孙,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成安伯不掉脑袋都是皇帝仁慈了。
人一走,太后也没了礼佛的心情,正欲回宫思量对策,却见含清斋的十几个姑娘搬了画架,整整齐齐坐在临溪亭下作画,那个着天青绿垂柳暗花长裙的丫头,可不就是谢昶的妹妹!
众人见太后迎面走来,赶忙放下手中的笔墨,起身行礼。
太后抬手示意众人起身,盯了一眼阿朝,又侧头询问身边的教谕:“今日这含清斋可真是热闹,不知课题为何呀?”
授课的是翰林图画院的一名画师,闻言拱手道:“回太后,是‘暮春’,时下春色将阑,落花琼玉也是人间妙景,下官便想着,让各位姑娘在殿外取景作画,不想惊扰了太后礼佛,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笑道:“张教谕别出心裁,何罪之有?你们也都莫拘着了,既是取景作画,那就继续吧。”
众人齐声应是,纷纷坐回自己的位置。
在外取景作画,也是姜燕羽的提议。
都知道太后今日会在咸若馆礼佛,而临溪亭又是进出揽胜门必经之处,能在太后面前露个脸,展示自己的画功,也是难得的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果然太后瞧过姜燕羽笔下的《落花堕枝图》后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又扫一圈其他人的,果真没有再比这幅更有意境。
轮到这位谢家小姐,太后瞧了眼她画中的鸟,不禁冷声一笑:“这是何物?倒是稀奇。”
阿朝知道自己没有画出神韵来,闻言不禁有些脸红,垂首如实道:“回太后,是杜鹃。”
太后一笑:“谢阁老难道从未教过你作画?这画功还需狠下功夫啊。”
阿朝心道太后怕又是来挑刺的,怪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只能拱手应道:“臣女惭愧,谨记太后娘娘教诲,日后必当勤学苦练。”
太后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再看看那画,“也是,毕竟不是嫡亲的兄妹,也不是人人都像他谢昶那般天纵奇才,只是首辅大人毕竟收留了你,也该尽好教导之责才是,画成这样,说出去到底不……”
“没有教导好阿朝,是臣的失职,臣这就将人领回去,好生教导。”
从听到那句“不是嫡亲”开始,阿朝几乎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以至于后来太后话音未落,被一道突如其来的熟悉声音打断,而那只温热的大掌覆上自己的手背时,阿朝仍旧浑身冰冷发寒,脑海中一片恍惚。
什么叫,不是嫡亲的兄妹?
什么叫,首辅大人收留了你?
明明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分明,可连起来却不解其意。
太后究竟在说什么?她为何一句都听不懂……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一道鹤补绯袍、鹄峙鸾停的身影踏入揽胜门,随之而来的还有那道透着威压的寒凉嗓音,整座临溪亭下众人都不由得屏息凝神起来。
太后正在气头上,瞧见谢昶急不可耐地来替这丫头解围,当即冷哼道:“怎么,哀家堂堂后宫之主,还管教不了含清斋一个小丫头了?谢阁老日理万机,还有工夫出入后廷,前朝大事还不够你管的,倒管到哀家头上了?”
谢昶握住小姑娘冰凉僵硬的手掌,唇边的笑意也透出几分肃杀之气:“太后言重了,臣不敢。”
太后想起成安伯入狱一案,当即怒极反笑,压低了声道:“谢阁老有何不敢,动起哀家的娘家人来,可没见你半分手软!”
谢昶垂眸一笑,沉吟片刻:“太后若想说这个,不妨借一步说话。”
自己母家背地里那些龌龊自然不宜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太后往外移步。
阿朝察觉到自己僵硬的手掌被人牵起,她混混沌沌地侧头,看到哥哥熟悉的面容,可一切都好像与从前不一样了,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崩塌,在悄悄地失去。
也许是太后的话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仿若魔音贯耳,一字字敲打在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神经,以至于她此时再看哥哥的眼神觉得很陌生。
是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带着某种坚定的,温柔的陌生。
这种陌生让她害怕到想要抽手,可那个人却紧紧地握住了她,她现在四肢都是无力的,根本没有力气挣脱,只能傀儡般任由他牵着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