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蔓记得在梦里,她却直接放弃了这次选拔。
因为梅姐送了奶糖来,又有姚文静鼓吹着,时蔓觉得自个儿和凌振的事板上钉钉了,也就不稀得去参加那选拔。
她以后要当团长太太的人了,才不想抛头露面的,多掉价儿啊。
但从放弃这次选拔开始,她原本被人人看好的文艺道路,开始走向下滑的岔路口。
耳边,姚文静还在说着,“咱们文工团的普通文艺兵不能随便结婚,要么提干,要么嫁给副营级以上干部。蔓蔓,你刚进来就——”
时蔓脾气不好,很容易就不耐烦,扭头打断姚文静的话,“谁说我要嫁人?”
姚文静剩下所有的话都咽住了,她瞪大眼,又听到时蔓说:“这次选拔,我要参加。不仅要参加,我还要得第一。”
说完,时蔓甩着辫子走了出去。
姚文静望着她纤细漂亮的背影,皱了皱眉,总觉得时蔓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奇怪。
……
文工团的大排练厅是五十年代末建起来的,多快好省的产物,能同时容纳上百人压腿练功、吹拉弹唱等等。
今天放假,只有新进的文艺兵们占着这儿,一个个埋头苦练,都想在明天的选拔上让领导们留下深刻印象。
时蔓打定主意参加选拔,是因为她不想什么都依着那个梦境预言的样子往下走。
她要打破那个噩梦。
时蔓穿过一楼的大排练厅,有人在翻跟头,有人在拿大顶,有人把腿压在铁杆上盯着她小声议论。
“她就是时蔓吧?真漂亮。”
“要不怎么能被介绍给凌副团长呢?”
“她也来练功?用不着吧。”
“是啊,都攀上高枝儿了,何必吃这个苦头。”不少人像姚文静那样,都不觉得时蔓有必要凑这个热闹。
时蔓不喜欢被围观,她上了楼梯,穿过走廊两边那些传出笛声、提琴练习曲音、婉转咿呀练嗓子的房间,到三层找了间单独的小练功室。
把门一锁,时蔓换上白色软底练功鞋,开始练小跳组合、压腿、踢腿、走圆场步、拿大顶,一项项认真练习着。
明明昨天刚练过这些,但经历过那漫长的噩梦后,时蔓重新练功时,竟觉得恍若隔世。
梦境里,文工团里的舞蹈□□伍老师退休时说过,时蔓是学舞蹈天生的好苗子,腰肢软,韧带很好,连脚背都绷得比别人直,记动作也很快。
所以伍老师很可惜,时蔓嫁人后就没再把心思放在舞蹈上。
说实话,时蔓从来没有喜欢过舞蹈,她只是发现自己有天赋,因此很庆幸能用它来换一口饭吃。
但她有了更好的饭票(凌振),干嘛还要吃练功的苦。
当然,这只是梦境里的时蔓的想法。
眼下的时蔓深深从噩梦中感悟到一个道理——靠男人不如靠自己。
所以,今天练功大概是时蔓有史以来最努力刻苦的一次。
她额头很快沁出汗珠,晶莹剔透的,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尖儿,再滴落在红漆地面,晕湿一小片。
明天就要选拔,时蔓没练太狠,只不过把韧带开了开,练一下基本功,再对着小练功房的镜子抠了会儿动作,准备明天选拔时要表演的节目。
小练功房的镜子比不上一楼的大排练厅,那里是八面镜子组成的一面墙,这儿只有一面小小的,不知道哪个年代淘汰下来的。
镜面里的时蔓人影模糊,被拉长成水波纹,要是以往她的脾气,早受不了这种次品,扭头就走了,但今天却一直心平气和地待在这里,不断练习。
一套动作反复下来,揪出其中不对劲儿的细节,重新揣摩,再跳一遍……
与其说是想拿到选拔第一,不如说是时蔓心里憋着一口气,在和那个噩梦较劲儿。
直到天已经擦黑,时蔓才从小练功房里钻出来,一身的汗。
幸好是夏天,外面的雨早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时蔓沿着廊檐还在滴水的长廊去食堂打饭。
她只要了一个馒头,配一碟豆腐吃,比较清淡,也是为了明天的选拔。
时蔓刚吃完,收拾饭盒的时候,姚文静正好进来。
她目光扫了一圈,找到时蔓的身影后,这才抬脚打算过来,却发现时蔓从后门那边走了。
姚文静怔住,她看时蔓那样儿,就知道时蔓下午是练功去了,眼见时蔓吃完饭好像还打算继续去练,这让姚文静见了鬼似的。
她们这批新进文艺兵才刚来半个月,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军训、跑操、拉练,谁不知道时蔓有多娇生惯养,动不动哼唧,流点子汗就叫苦连天,脚底磨了个血泡就会哭得眼圈通红。
时蔓居然为了选拔练这么久?
姚文静越想越想不通,回了屋等到熄灯号都快响了,才望眼欲穿把时蔓给等回来。
“蔓蔓,你今天一直在练功啊?”不等姚文静开口,同屋的另一个刘桃就先问了出来。
她们这儿的屋子小,都是三人一间,挤着住。
刘桃嗓音甜腻腻的,是专门选进文工团来唱戏曲的,明天的选拔她没怎么准备,反而出去逛了一天,这会儿正兴奋着。
“蔓蔓,你还不如和我出去玩呢,你不知道外面可好玩儿了,你肯定喜欢。”刘桃和时蔓性子比较像,能玩到一块去,又都很爱漂亮,所以一进来就成了好姐妹。
但时蔓想到梦境里自己被刘桃哄去做生意投资失败后,刘桃和男人跑路的样子,她心里就忍不住膈应。
她不着痕迹地拨开刘桃抱向自己的手臂,声音略显疲惫地说:“我刚去水房冲了澡,有点儿累,我先睡了。”
时蔓今天练功的确努力,嗓子都跟着有点哑。
刘桃凑过来,关心地说:“蔓蔓,你和凌副团长的事儿不都铁板钉钉了吗?你临时抱佛脚还不如去和凌副团长说说,他地位高、门路广,随便帮你打个招呼,就能拿头名了。”
那边姚文静竖起耳朵听到这句话时,熄灯号忽然响起。
嘹亮修长的号音过后,夏日的夜晚迅速归于平静,渐渐只剩下外头的虫鸣声。
刘桃没等到时蔓的回答,打了个哈欠。
还以为时蔓累狠了,沾枕头就睡。
没想到过了很久,静谧夜色里忽然传来时蔓很轻的声音,“谁说我要嫁他了。”带有熟悉的,时蔓式骄纵语气。
偷听的姚文静愣了又愣,这是还没嫁过去就跟人凌副团长耍小性子了?
不过这倒也是时蔓能做出来的事。
那边刘桃拱了拱被子,贴到时蔓那边压低声音说话。
声音越来越小,姚文静只听见头几句是刘桃在强调凌振这样长得俊又前途无量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劝时蔓好好珍惜,有什么问题也先憋着,等扯了证再说,千万别朝人家乱发脾气。
姚文静撇撇嘴,时蔓要是懂得珍惜,知道憋着,那就不是时蔓了。
第3章 选拔
新进文艺兵的选拔在早上八点半开始。
今天难得不用跑操,大家在食堂吃过早饭,就都热火朝天往演出亭赶。
这亭台是建国前就有的戏园子,被文工团经手后改了改。
从营房左边连了条长廊过去,张着青瓦亭檐,用四根墨绿柱子撑着,底下摆了十行长板凳,也是发旧的木黄色,就成了文工团每晚演出的舞台,也是军区里大家伙儿最佳的消遣方式。
只不过与下连队慰问、正式晚会、交流演出时不同,那些会更认真系统地准备,舞台也不一样。
这儿就只是起个练习、适应演出的作用。
但对新来的文艺兵们来说,这里就是她们的第一个舞台,意义非凡。
大部分新进文艺兵,都至少要在这里演个一年半载的,积累表演经验后,才能参加正式演出。
为了这次选拔,大家都很隆重,把前不久刚发下来的演出军装穿在身上,那种羊毛化纤混纺的,还没下过水,面料好,剪裁也好,换上就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演出亭下的一溜儿长凳上,派来的评选委员会的人已经坐定,有两位副团长,还有舞蹈队、歌队、乐队、曲艺队、舞美队、创作队等不同的教***员。
他们都坐在第一排,后脑勺齐刷刷的戴着军帽,看过去就威风凛凛,一丝不苟。
时蔓坐在后排,一边看台上轮番独奏的文艺兵,一边数着节拍想自己准备的舞蹈动作。
能选进文工团的人,才艺有不同,天赋有高低,这都需要评选委员会的干部们去评判、挖掘,然后人尽其用。
最先上去的这些,都是会器乐的,再等会儿就是独唱的、曲艺的、戏曲的,最后才是跳舞的。
新来的会器乐的不多,毕竟这年头能在家练乐器的,还愿意来文工团当女兵的,实在难得一见。
很快就轮到刘桃,她起身的时候纳闷儿地看了一眼时蔓,从早上她就一直在想,怎么军装明明都一样,时蔓穿起来就是格外高挑挺括,说不出的漂亮。
姚文静瞥到刘桃的眼神,不屑地别开脸。
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舞跳得不好,也是白搭。
相处一段时间,姚文静很清楚时蔓那个怕苦怕累的性子,笃定她不适合跳舞练功,又拿乔说不找凌振托关系,那她就等着看时蔓能选拔出个什么来。
时蔓走上演出亭时,底下已经审美疲倦的评选委员会都眼前一亮。
这身鲜艳的绿军装在她身上,像给燥热夏日注入一缕清凉绿意。
时蔓皮肤很白,光线倾斜过来,照得几近净明,脸蛋儿又很娇美,睫毛长翘,往台上一站就叫人赏心悦目。
舞蹈兵选拔先看基本功,再跳一小段舞蹈就行。
时蔓先劈叉,脚背绷得笔直,脚尖快点到地面。
再踢腿,笔直如风的腿“唰”地抬起,超过一百八十度,直接踢到耳后侧。
又下腰,直接往后一仰一翻,手抓到了脚踝的位置,腰背拱成了一座漂亮的桥。
这会儿底下大部分的新进文艺兵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些还等着参加选拔的,或者是来看热闹的。
但大家一致发出惊叹声,为时蔓的柔韧度心悦诚服地喝彩。
那些舞蹈兵知道能做到这个程度有多难,才更加钦佩。
两位舞蹈队的教***员都眼神发亮,对视着看出彼此眼里的惊喜若狂。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苗子啊!
韧带这么开,腰肢这么柔软,还长得这么漂亮,简直就像为舞蹈而生!
这个年代,很少有人从小就开始练舞拉韧带,所以大部分进来的舞蹈兵四肢关节都很僵硬,拼命地压、练,也没用,怎么都比不过天生的柔韧度,为此两位教***员愁煞了人。
再加上隔壁歌队、曲艺队总能招到一把好嗓子,而乐队则只要勤加练习就能弹出流畅入耳的音乐,所以舞蹈队的表现一直是垫底的存在。
两位教***员都忍不住正襟危坐,等着看时蔓接下来的表演,期待着舞蹈队未来的希望。
……
底下姚文静听着身边姐妹们的惊叹声,还有舞蹈教***员们那捡了宝似的眼神,她忍不住抿紧嘴唇,移开视线。
忽然,姚文静察觉到周围安静许多,大家的视线都瞟向某个方向,她也奇怪地回头看过去。
这一看,吓得她眼角抽了抽——
凌振来了!
要说起凌振,除了他年纪轻轻就是副团长的盛名前途、从小在狼群长大的传奇故事外,他的长相也一直被众人津津乐道。
他长得很俊,但和文工团里那些俊俏小生不一样,他的相貌很有侵略性。
主要是眼神,深邃难以见底,大概是因为他特殊的生平经历(见过血、杀过敌)所以他的五官都带着一股难以抵挡的锐气。
用时蔓和他相亲后回来的第一句话来说,就是“他看起来好凶”。
但姚文静却觉得这样子的“凶”让她更为之拜倒,想被他钢铁一般的臂弯紧紧搂着,想贴近他的胸膛就像依偎着大山,想环住他的窄腰宽肩……
姚文静想着想着,不自知地脸红。
同样脸红的不止她一个,好多女兵都偷偷瞄向凌振,又脸蛋发烫地收回飘忽的眼神。
凌副团长真是太太太有男人味儿了,她们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他几眼。
甚至被他凶巴巴的目光缠绕一圈也是好的。
凌振军装穿得板正,每一颗纽扣上的军徽都朝向一致,所有硬茬茬的发丝都收在军帽下面,一根都没有岔出来,军容风纪简直无懈可击。
整个人凌厉、锐直,走过来就像一柄笔直的剑锋,寒光颤颤。
姚文静感受到凌振朝自己走近,他一个人就走出一支军队的感觉,军靴踩在地面微震,她的胸腔好像也跟着震。
不少女兵压低发颤的声音——
“凌副团长怎么会来这里?”
“还用问?来看时蔓选拔呗。”有人抬抬下巴,舞台上时蔓刚展示完基本功,正在起范儿,准备跳舞。
“凌副团长对时蔓真是上心啊,看来他俩快成了。”
“是啊,我打听过,凌副团长忙得很,他们团长快退了,现在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在他身上,这么忙还能抽出空子来看时蔓选拔,这得多喜欢时蔓呐,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