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檀口中,除了一颗大得可怕的丸子,还咬着卞翎玉修长的手指。
那双手也是真的修长好看。
都这样了,她也只能咬住他手指第一节 。
她本想呸呸出毒丸,怒骂一番,他果然和他妹妹一样坏,恨不得自己去死。
然而月光下,她被迫鼓着脸,睁开眼睛的那一瞬,看见了一张比她更像将死之人的脸。
卞翎玉脸色惨白,眼中带着无尽的死寂。
寒风瑟瑟,吹起他的衣角。她看见一双无力哀伤的眼睛,两辈子,师萝衣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她也不知为何,被这一刹的绝望与哀伤感染,不仅没能立即骂出声,愣愣看着那双眸子,连药丸都忘了吐。
药丸化在口中,她“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
完了,她顿时一把拍开卞翎玉的手指,趴在床边干呕。
咽得太快,方才都没尝出是什么毒,还能吐出来吗?还能抢救一下吗?现在去找涵菽长老,还能来得及吗?
师萝衣悔得要命,就差扣喉咙。那么大颗毒丹,她怎么就咽下去了!老天爷难不成是卞翎玉的亲爹,让她重活一回,就是为了令卞翎玉亲手雪耻?
卞翎玉也没想过师萝衣会突然睁开眼睛。
更没想过,她醒来了,却阴差阳错把丹药咽了下去。
他目睹师萝衣带着湿气的眼睛弥漫出惊慌、恐惧、绝望,最后师萝衣脸色铁青,噌地坐起来,趴在床边,试图吐出丹药。
卞翎玉静默看了片刻,目光逐渐变凉。
他镇定下来后,一眼就能看出师萝衣生龙活虎,和“死”字半点不沾边。她以为自己给她喂的什么,毒药?
“别试了。”卞翎玉见她催吐难受,皱眉陈述,“没用的。”
其实师萝衣当着他面催吐的动作,并未惹恼他。卞翎玉上山三年,和师萝衣相处的机会寥寥无几。
每次见面,她便会用一种警惕厌烦的目光看他,偶尔还恶语相加。
卞翎玉知道自己性子不讨喜,他也习惯了师萝衣那样的厌恶。哪怕她以为自己给她喂毒丹,也无法再令他结冰的心刺痛。
若非三月前的事,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和她有什么交集。
一想到三月前的事,少女仿佛心灵感应般,边咳边说:“卞翎玉,解药先给我。我知道三月前是我对不起你,此事我也很后悔……咳咳咳……”
“我比你都……咳咳……都后悔,你要什么补偿,或者想让我受什么惩罚,你好好和我说。”她咳得满脸通红,仍旧没法咳出药丸。
卞翎玉脸色变得难看,一字一顿重复:“你说你后悔?”
“是是是。”师萝衣绝望开口,她如今谁都不信任,也不敢说出心魔一事,只好模糊解释,“事出有因,是我之过,你若想好要我怎么补偿,我会尽力做到。”
师萝衣半晌没能等到他动作,百忙中抬头,见卞翎玉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
师萝衣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不想死,自己死了,涵菽长老两个月后怎么办?爹爹怎么办?
她听说,人听说仇人比自己更可怜痛苦时,或许会放下仇恨。
师萝衣忍住尴尬,补充形容道:“那个……我、我当时也很痛苦,那样对你,我除了痛苦,一点感觉都没有……”
“……”
师萝衣看见了一双冷得彻底的眸。
她的腮帮子再度被人用手捏住,两人距离拉进,近到师萝衣几乎能感受到他因为发怒、略微急促的呼吸。
师萝衣从前依稀只觉得卞翎玉病弱,可是现在月光下,少年如煞神,冷笑开口:“你要解药?无药可解,等死吧。”
她也不知道突然生的哪门子气,师萝衣脸颊都被捏疼,卞翎玉却骤然松开手,转身出门。
师萝衣捂着脸,皱起眉头。她做魔修时的煞气和冷怒涌上心头,下意识抬手凝聚仙法,想要向卞翎玉逼问出解药。
然而看着少年迎向风雪的背影,又想起自己睁开眼看见的那一刹那眼神,师萝衣抬起的手最终放下,金色光芒的术法也在掌中消散。
她叹了口气,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无奈来。
这便是理亏的坏处,不论如何,她不能、也不愿对卞翎玉下手。
罢了,他也是受了屈辱才会如此。若是自己遭遇那样的事,恐怕不会比他更仁慈。她唯独只能安慰自己,他一个凡人的毒药,应该、大概不至于立马毒死修士吧?
她认命地从床上爬起来,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也不敢等到茴香回来,大半夜朝着涵菽长老的卧房奔去。
她身姿轻盈,转瞬消失在月色下,如隐在云中翩然的蝶。
丁白先是见卞翎玉冷着脸出来,随即空中一片轻纱飘过。
他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那抹如云似雾的纱很快消失。
那是什么?
卞翎玉说:“走了。”
“公子,你有没有看见……”
“没看见。”
好吧,可是他都还没有问看见什么呀。
来的时候卞翎玉需要他推他过来,此时他却不要人碰,自己下山。
两人沿着来路走,丁白冷得涕泗横流,他的五感几乎要消失,然而空中又开始荡着黄昏时的香气。
丁白动了动鼻子。
“公子,你有闻见什么香气吗?”
卞翎玉沉默了片刻,道:“兴许是毒药。”
丁白闭上嘴,就知道和他说话是个错误。这么香的东西,怎么会是毒药!他听出卞翎玉语气中的愠怒,不敢再问。好在很快鼻子都被冻得没了知觉,丁白再也闻不到什么。
两人回到外门弟子的院子,都快天明了。
借着熹微的光,丁白惊悚地看见,那冷淡如玉的人,胸口之处,漫开丝丝红色。
“你……你……”
卞翎玉拽紧那块衣服,蹙眉遮住伤口,沉沉道:“噤声。”
月亮早已消失在苍白的天幕,卞翎玉死死撰紧扶手,忍过去那股钻心的疼。
涵菽收回探查师萝衣身体的灵力,若有所思。
“我怎么了?”
涵菽说:“没看出有何异样,你本是仙体,寻常的毒丹也不会对你起作用。你说有人喂你吃下毒丸,那人是谁?”
师萝衣垂眸:“嗯……既然没什么事,那就不必追究是谁了罢,他不是故意的。我半夜来此,叨扰涵菽长老了,这就走。”
涵菽见她不欲告状,便也就没追问。只是冷声补充道:“若之后有不适,随时差人来找我。”
师萝衣点头,她都快走到门口了,涵菽犹豫片刻,道:“你父亲未醒之前,你需明哲保身,谁也不要过分信任。”
涵菽心里清楚,不夜山是世间最神秘的仙山,它的主人师桓道君年少成名,攒了无数宝贝和心法在宫中,道君甚少收弟子,又为爱妻在不夜仙山上种满了冰莲,寻常人等不得入。
世人对这样的地方,无一不向往垂涎。自道君沉眠,涵菽就隐约觉出师萝衣处境不好,可是自己一直没有立场去规劝提醒。
师萝衣心里对她多不喜,涵菽一直都明白。毕竟……自己确实仰慕了她的父亲近千年。
可近来师萝衣对她表现出与以往不同的亲近,涵菽便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明幽山远远不像表面那样简单,涵菽知道师家这个如今没爹没娘的小仙子,是个好孩子。失去了道君的保护,才刚长大的她,如何能在豺狼环伺中生存?
她提点了一句,又隐约后悔,恐师萝衣觉得自己多管闲事。
然而晨光熹微中,师萝衣回头,眼里清亮柔软:“涵菽长老,你真好!”
涵菽:“……”嗯。
十二月人间。
卫长渊此次追捕作乱人间的妖,是一只修行了五百年的熊妖。
熊妖破坏力巨大,在失去自己孩子以后,染了魔气,开始频繁吃人。
熊妖皮糙肉厚,觉出危险,便一门心思往最熟悉的岩洞中钻。卫长渊带着几个师弟,一同追捕了它好几日,才在今日正午,将熊妖斩首,取出内丹。
一行人临近门派时,卫长渊轻鸿剑的剑穗突然掉落。
他捡起剑穗,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沉闷。
同行弟子姜岐挑眉笑道:“世人皆道卫家公子风姿卓绝,如今看来似乎还两袖清风,颇为念旧,剑穗已旧都不曾换。”
卫长渊淡淡道:“师兄说笑。”
他望着掌中剑穗,难得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
卫长渊是一名剑修,剑修弟子的剑,有时候就是自己的第二条命。卫长渊天生剑骨,出生时轰动两界,他是命定的剑仙,家族也给他打造了世上顶好的仙剑,取名轻鸿,以上古剑法为名。
剑修修行辛苦,大多性子都冷清孤傲,他掌中陈旧幼稚的黄色剑穗,是所有剑修都耻于挂在剑上的,然而他却一佩数年,不曾更换。
但许是佩戴久了,渐渐的,他习惯了它,也就忘记了它。
剑穗是少时师萝衣送的。
他成人仪式,师萝衣亲手编了剑穗,又央着他挂上轻鸿剑。那时他接过并不好看的剑穗,允诺她永远不亲手摘下。
而今,剑穗断裂,就像一种不祥的预兆,令他久久沉默。
恰好也在这时,卞清璇领着几个弟子下山迎接他们。
他们遇见卫长渊与姜岐,拱手道:“卫师兄,你们终于回来了,这位是?”
卞清璇也看向卫长渊。
卫长渊介绍:“姜岐,我的师兄。”
卞清璇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宗主所收的第一个弟子,传闻中的姜岐师兄。
据说姜岐二十年前就孤身前往人间历练,一直未归。卞清璇与其他新弟子第一次见他,连忙道:“姜师兄好。”
姜岐笑盈盈地颔首,他的目光从卞清璇身上一扫而过。
卞清璇红着眼眶对卫长渊说:“长渊师兄,那日我们把萝衣师姐带回来,她身子一直没有好转。前几日我听说,师姐危在旦夕。都怪我,若不是那日我与师姐起冲突,师姐不会一个人下山受伤。长渊师兄,你既然回来了,赶紧去看看师姐吧。”
卫长渊听见“危在旦夕”四个字,表情空白了一瞬。他握紧掌中剑穗,下意识要离开要往山上去。
然而走出好几步,他方想起什么回头。
绯衣少女站在山口,风吹起她的弟子服。卞清璇脸色苍白,眸中带着欲落未落的泪。
见卫长渊看自己,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冲他挥挥手:“师兄,你快去吧。”
卫长渊抿了抿唇,转身离去。
卞清璇见他仍是离开,眸子泛起微微凉意。
余下的弟子,被卞清璇的模样心疼坏了。
“这怎么能怪小师妹,明明就是师萝衣先动的手。也是她自己跑下山去!”
“长渊师兄怎可如此,小师妹清晨便在这里等他,他问也不问一句。”
“谁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原本开始同情师萝衣的弟子们,开始因此怀疑和揣测,“莫不是又为了构陷小师妹!”
卞清璇急忙摇头:“萝衣师姐不是那样的人。”
姜岐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剑,微微眯眼看卞清璇。良久,他唇角露出一个饶有兴味的笑。
姜岐虽身在凡尘历练,但他养了不少用于传信的飞鹤,这些年宗门里关于师萝衣的传闻不断,大多都是恶语,说她不若父母仙姿出众,相貌丑陋,还心胸狭隘欺辱同门。
与之相对,随之声名鹊起的,是眼前这个才来宗门三年的小师妹卞清璇。
姜岐此次历练回宗门,便对这两个少女颇为好奇。
到底是何等的命数,才会让千金落尘土,麻雀飞枝头。
如今,他算是有点明白了。他弯起唇,真是厉害。
但凡师萝衣没真的死去,情况就会对她很不利。不夜仙山的小仙子,会吃这个大亏吗?
第7章 断舍离
屋子外飘着药味,为了做戏真实,一连几日茴香都在院子里熬药。
茴香端着药碗进来时,师萝衣正趴在窗前,看院子外的红梅。
红梅盛放在枝头,开得俏丽孤傲。
茴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道:“小姐在看梅花?明幽山的冬日,确与我们不夜山不同。茴香听说人间许多诗人钟爱此花,争相吟诵,小姐也喜欢梅花吗?”
“不喜欢。”师萝衣不屑地说,“开在冰天雪地,独独枝头抱香,如此清冷倔强,一变暖就成了春泥,又累又傻。”
就像前世的自己,咬牙咽下苦涩,吃尽了苦,最后只身在破庙死去。这么惨,有什么值得称颂?
茴香觉想笑,师萝衣说着不喜欢,却分明在为这花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