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呢?她心想,师萝衣有多讨厌自己,便理应有多厌恶卞翎玉。
师萝衣方才追出来,不说几句羞辱怒骂的话便是极限,怎么可能说出卞翎玉想听之语。
果然,不仅她知道,卞翎玉也渐渐想通。
他垂下眸子,转身离去。
卞清璇连忙跟上去,她的手才碰到轮椅。卞翎玉冷冷说:“放开。”
卞清璇咬了咬唇,虽不甘心,却只能松手,不敢再碰他的东西,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
少年身姿青松,眸若寒雪,孤冷得如一头独行的狼。
他的生命力明明在一点点地走向衰败,然而卞清璇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几乎如痴如醉。想起他与师萝衣渐行渐远,卞清璇弯了弯唇。
没关系,只要师萝衣一直厌恶着他,或者境况越来越糟,她有很多很多时间,不是么?
她有耐心,等到卞翎玉完全死了心那一日。
师萝衣觉得挺晦气。
一见到卞清璇,她厌恶不已,心中燥郁。她怕自己真的与卞清璇动起手来,索性闭门,从长计议。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茴香走时添了炉子,屋子里暖融融的,她被冻伤的地方,也开始微微发疼。
她又摸出那块锁来打量,心中有些庆幸卞翎玉虽不知这块玉意味着什么,还是给她扔了回来,而不是随意将它丢弃。
人在世间活得越久,越珍惜以前的物什。
一块倾尽母亲与整个南越国祝福的锁,她实在不该轻易予人。
纵然卫长渊不要,卞翎玉不要,她也不能轻易便把它丢掉。
就像哪怕世间再无人喜爱她,她也不该因他们变得唯唯诺诺,她首先应当得喜爱珍惜自己。
归来的如意锁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珍宝,是绾荨公主给女儿最好的礼物。它无时不刻地提醒师萝衣,曾有人好好爱过她。
把锁捂在怀里,师萝衣心里生出些许坚定。
这些温暖给予了她好好生活的力量。她想,纵然处境艰难,可是重来一次的机会多么难得,她一定要弥补前世缺憾,想怎么活便怎么活。
她前世偶然得了一本古籍,里面有个心法,可以暂时压制心魔,念几次,她连忙起身,让心法在体内过了一圈。
心法很有效果,运行一周天后,她明显感觉看见卞清璇后的那股燥郁散去不少,这才松了口气。
至于卞翎玉,她想再看看情况,若他与卞清璇并非一丘之貉,一心要让自己堕落去死,她该赔罪,就再去赔个罪?
做了魔修六十年,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实在不能指望她还像年少那般好坏分明,愧疚难安。
大雪落到半夜,第二日天明放晴。
方卯时,茴香就便到了师萝衣的院子。
知道自己的出现可能给小姐带来麻烦,她是偷偷来的。
师萝衣这两年过得太辛苦,一身的伤,除了她,再无人关心。
茴香心疼她,想着悄悄来看看她的情况。伤好些了没,还痛不痛?
她是植物幻化的精怪,想要藏匿身形很容易,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她最好的掩护。
没想到师萝衣已经醒了。
她在给自己梳妆,透过那面镜子,茴香看见了一张略微憔悴的美人脸,少女脸上布满了细碎的伤痕,但这并不折损她的美,反而平添一抹靡丽之色。
茴香从少女脸上,隐约窥见当初南越第一美人的姿容。
茴香有些出神,当初公主是如何风光,不仅天下诸国公子对她倾心,连世间大能与仙魔,都对她见之难忘。
但公主心爱的小女儿,在道君沉睡后,被压抑得渐渐枯萎。
今日萝衣虽憔悴,但她往日阴郁的眼睛里,迸发出无尽的明媚生机。
茴香惊异之余,又十分喜悦。
小主人能振作,再好不过。她心中甚至有种强烈的预感,一切都会从今日开始,慢慢好起来!
第4章 装病
师萝衣晨起梳妆,茴香起初以为她是要去上早课。
可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师萝衣出门,茴香疑惑,忍不住探出一点叶尖去看,谁曾经里面敏锐地问:“谁?茴香吗?”
茴香没想到会被发现,只得现身。没曾想看见一张血色尽失、惨白的脸。
“小姐!”茴香吓了一跳,“小姐怎么气色这么差?”
师萝衣手指竖在唇边:“嘘,你且看一场好戏。”
茴香不解其意,却仍旧乖乖按照师萝衣的指示,化作一盆药草,待在窗棂前。
师萝衣则重新躺回床上。
卯时刚过,一个青衣师姐过来给师萝衣送牌子。数月前,师萝衣从不夜仙山搬来这个独立的小院子,宗主给了她适应的时间,今日到了该上早课的时候。
明幽山的每个弟子,都会有身份牌,第一次上早课,还会有接引者领路。
青衣师姐就是做这个的。
师萝衣低声道:“师姐,门没锁,你直接进来吧。”
那师姐进来一看,床榻之上,师萝衣脸白如纸,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模样,也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了?”
“昨日与凶兽大战,不过不碍事,既然答应了宗主师伯去上早课,我这就起来。”
说罢,师萝衣吃力起身,接过师姐手中的明幽山弟子牌子,努力往上早课的大殿走。
她身形纤弱,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
连来接人的师姐,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她本来都想说算了,你还是回去躺着吧。可是来之前,师姐接到命令:不论如何,要准时把师萝衣带到明心殿上早课。她若不来,提她父亲即可。
她既然自己配合,还有什么好说的?念及此,师姐只好闭上嘴。
这个时间点,明幽山的大部分弟子,都已经起来,在去往早课的路上。
院门次第开,师萝衣惨白着一张脸,跟着师姐,走在人群中,无比瞩目。
师姐冷着神色,心里不安地在前面领路。
果然,没走多远,后面虚弱不堪的师萝衣,就眼睛一闭,无力倒下。
师姐一愣,连忙转身接住她。
弟子们的眼神怪异起来。接引的师姐也觉出不对,按理说,身子不适的弟子,本该令其养病,不该强行上早课,如今自己的行为,不是成了强迫受伤弟子去上早课么!
师姐有心想解释,张了张嘴,却发现辩无可辩。
她咬牙,把师萝衣送回院子,连忙去给上头汇报。再给师萝衣请个丹师过来治病。
这都叫什么事!连师姐都觉得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往日她接引了不少弟子,可从来没有强调必须把弟子带来。
她一走,屋子里,茴香显形,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色难看。
师萝衣也睁开了眼睛。
茴香道:“小姐,宗主他……”
师萝衣冲她摇了摇头,茴香噤声。然而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漫开。
她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想通,为什么师桓道君名震四海,又因大义沉眠,作为他的女儿,萝衣小姐本该受到庇荫与天下人敬重,为何会处境越来越糟!
师萝衣起身,眼底泛出浅浅的冷意。
十年前,父亲师桓道君沉眠后,她一开始还守着父亲的不夜山,闭门不出,专心修炼。后来不知哪一日,开始有了传言,说萝衣不思进取,贪生怕死,还在山中豢养妖物,靠着道君的庇佑锦衣玉食,从来不为宗门作贡献。
骄傲的少女心中自然愤愤。
师萝衣原以为自己高居不夜仙宫,与山外的同门关系不亲近。后来卞清璇入宗门,声名愈显,谁夸她,都下意识踩一脚不夜山那位小仙子。师萝衣有心想改变局面,便主动接下宗门任务,谁知情况不仅没改善,还越来越糟糕。
就在这个时候,蘅芜宗主——她的师伯,令人接她下山,提出不夜仙山没了峰主,失去护山大阵,已不再安全,作为师萝衣的师伯,他会好好照顾师萝衣,把她接到明幽山来教养,师萝衣的婚期将近,也好让她与卫长渊培养感情,举行大婚。
师萝衣曾一度感激这位师伯。
前世的今日,她并未装病不去。她当时咬牙,拖着受伤的身体坚持去上课,结果弟子们过招,她被一个筑基修士打倒在地,他再次打伤自己,令自己雪上加霜。除了惹来讥笑,再无益处。
她才来明幽山,就受了委屈,满心以为,宗主师伯定会维护自己。她忍着泪朝宗主师伯告状。谁知师伯面色阴沉地看着她,语气失望:“萝衣,你的父亲对你过于溺爱,纵然你受了伤,可你一个金丹期修士,打不过筑基圆满的弟子,也实在……”
那未尽之言,像阴云密布的天空,无情朝她压下。师萝衣心头惶惑,自己是否真像师伯口中那般差劲?
她看着高座之上,宗主师伯那张曾经慈眉善目、如今却冰冷审视的脸,打从心里泛出一丝恐惧。
后来师萝衣被人欺凌打压,师伯每每知晓,都只是失望地摇头:“萝衣,你真不争气,辱没了你父亲的英名。”
师萝衣从那时起,就隐约感觉了什么。
她提出自己要回不夜山,遭到了拒绝。宗主说不夜山不安全,被各种妖魔觊觎,怕她回去出事。她据理力争,还被同门责备不懂事,不明白宗主的苦心。后来的仙宗悬赏令,也是由宗主发出。
人活百年,尚且心易变,更何况与天争的修士。有几个能保持初心走到最后?
后来有一日大雨滂沱,入魔的师萝衣去路边躲雨,听见有人盛赞蘅芜宗主美名。
她终于隐约窥见个中肮脏。
师桓活着时,世人只知师桓道君,不知有蘅芜宗主。师桓死了,他的千金还声名狼藉,宗主才愈发威名赫赫。
师萝衣后来也曾想,卞清璇才来三年,真能凭借一己之力,转变整个宗门弟子的思想么?
不,肯定不行。
如果有一个人,能轻而易举,让自己声名扫地,那会是谁?
尽管怀疑过师伯,可是前世的一切,发生得都很合理。师萝衣也一度怀疑过是否自己资质不够,不太争气,还有了心魔,才落到那样的下场。
但重来一次,她决定从一开始就试试,心中那个猜想。
她今日早起,刻意把自己弄得虚弱不堪。
昨日整个宗门,都知晓自己受了伤。若宗主师伯真的爱惜师弟的女儿,必定会让自己好好养伤。
若他心存不轨,才会坚持让师萝衣前去。
果然印证了心中所想,他在一步步推自己走向被嘲笑、被看轻的狼狈局面。
这样的试探之下,连茴香也明白不对劲。
茴香面色惨白,没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道君没醒来之前,小姐真能在明幽仙山生存下去么?
“茴香。”师萝衣说,“你相信我吗?”
茴香惶然地抬起头。
“我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早晚有一日,我会带你一起,重新回到不夜仙山。”
少女的眸中带着光,茴香忍不住点了点头。
师萝衣垂下眸,说:“我们会回家的。”
纵然有再多艰难险阻,前后宗主,后有卞清璇。但她不会再受他们摆布。
今日就是个很好的开头,不是么?
卞清璇卯时不到,便前往大殿上早课,她最近的心情,就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身为下棋之人,她自然有把握,那个嫉妒不堪的宗主,一定会把不夜仙山的小孔雀弄来上早课。
届时么,那个小可怜就只能成为笑柄了。
她与前排筑基期小弟子对视了一眼,小弟子满面通红,眼神兴。
卞清璇羞赧地低头,知道这蠢货一门心思想要给自己报仇,她早早给他送了许多提升修为的丹药。
别说金丹前期,就算金丹后期的,也有一战之力。
她心中畅快,足以抵消早上吃的闭门羹。今日出门之时,她一如往常,先去探望卞翎玉。
卞翎玉比她还起得早,在院子里看一本书。
她放软了声音,说:“哥哥,昨夜雪化,比前几日下雪还要冷。丁白有照顾好你吗?”
少年翻了一页,冷若清雪的脸,如寒石雕就。
卞清璇又道:“你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差,你不在意,我在意,这几日我会为你练一些丹药,总归有些作用,你若再扔,我也会生气的。”
卞翎玉充耳不闻。
她深吸了一口气,担忧的表情不见,冷冷道:“卞翎玉,今日,师萝衣第一次去明心殿上早课。”
少年翻书的动作顿了顿,终于抬起了眸。
他的声线很冷:“你要做什么。”
在他的目光下,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你终于肯看我了,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卞翎玉:“我说过,让你停下。”
卞清璇抿了抿唇:“我也说过,别再守着她了。她不会喜欢你的,就算没有卫长渊,还有李长渊,宋长渊。她那般轻贱对你,你还在指望什么?”
少年握紧书页,静默半晌,才重新垂下眸去。
两人不欢而散。
三年来,这种场景出现了不少次。不管卞清璇是嘘寒问暖,还是谩骂耍赖,从不见他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