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叔和赵婆婆已经被先行遣散了。卞翎玉将已经炼好的天玑丹给师萝衣。
苍吾在外面等着,充当师萝衣的坐骑。
“你打算留在这里,让他杀?”她说这句话时,心里有点生气。
“不,我和你一起去妄渡海。那里有罡风,夙离不敢去。”
夙离的元身很弱,不敢在凡尘久留,等他走了,师萝衣就安全了。
师萝衣说:“那你之后如何?”
“你怕怪物吗?”
师萝衣立刻摇头:“如果你说的是你,我才不怕。”
卞翎玉眼里明澈,这么多天来,他的神色第一次这样:“那还觉得丑吗?”
师萝衣难得有点不好意思:“明明就很漂亮。”
“我化作元身后,就不再有自己的意识,我若死在妄渡海的罡风中,你将我的骨头带给清璇。”
卞清璇愈发虚弱,也不得不离开。师萝衣在妄渡海,只用修炼几年,就不再有危险,可以回到不夜山。
这个办法师萝衣不置可否,她昨晚想了一夜,已经有自己的主意,她就当没听见卞翎玉的话,反正她不会让他死:“卞清璇那么可恶,你还守诺?”
“清璇是战士。”卞翎玉平和地说,“神族敬重每一位诛魔的战士,我不会因私人恩怨处决她。”
他默然片刻,又道:“但你日后飞升,必定比她强大,你们之间有因果,你可以杀她。”
师萝衣点头。
她知道这个道理,就像修士也不杀斩妖除魔的同门一样,在天下大义前,这些正义之士都值得敬重,但个人恩怨,可以个人解决。
“好,我记下了。但走之前,我得回去安顿一下不夜山。”
软肋总得处理好。
那个夙离一听就不是好人,若为了找她和卞翎玉,屠戮不夜山,那时候她也不可能藏着。
一行人连带着阿秀,赶了半日的路,回到了不夜山。
师萝衣也不多话,径直遣散他们。
“什么时候我父亲回来,大家再回来吧。”这些精怪习性全都很好,就算藏进山林,也能好好生活,凡人就更简答了,往山下的镇子一住,就是普通的百姓。
阿秀也走入了凡人们中间,她抹着泪:“仙子,我不舍得你。”
“我答应你,若有一日回来,就来看你。”
阿秀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大量精怪做不到一次迁徙,好在如今宗门大比,将灵力留在不夜山的大能们也不会立刻赶过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师萝衣让众精怪在夜色里分批次离开。
师萝衣唯一担心的变故就是宗主。
她带着刀,在下山的路口上站着,她知道宗主不可能没派人监视不夜山,这是件很冒险的事。
稍有不慎,她和卞翎玉就会被拦住。
她悄悄给苍吾说:“若发生什么事,你先带着他跑,放心,他现在打不过你。”
苍吾:“……表嫂,不,师小姐,你不是答应翎玉兄,去妄渡海吗?”
师萝衣轻轻笑了:“先哄哄他嘛,哪能真的靠他活命,他已经……让我活过一辈子了,欠他太多,我没法飞升的,何况,我还想看他杀了夙离,拿回他的一切呢。”
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守护众生的少年神主?
神珠在师萝衣身上只能被封印,在卞翎玉身上,就有可能杀回神界。
见苍吾兽不听自己的话,师萝衣说:“你不是想见到你主人吗?卞翎玉活着,拿回神珠,你才能如愿。”
“你怎么知道?”
“你喝醉后,什么都说了。”师萝衣眉眼含笑,“希望你早日找到她。”
苍吾如今也觉得师萝衣很好,他有些明白卞翎玉为什么会喜欢她了:“可你有把神珠还给他的办法吗?”
说到这个,师萝衣有些支支吾吾:“……嗯。”
“什么办法?”
“别问那么多。”卞翎玉最不愿意做什么,那就一定是神珠物归原主的办法。她又不是真的傻,知道了这么多,还想不通。
那天晚上,他们戛然而止,卞翎玉再难受也没碰她。
他就像生怕弄错什么似的,白日也没和师萝衣太亲近。他就算不说,师萝衣也猜到了,昨晚的一切,大抵是卞翎玉以为她实在想要,才发生的。
苍吾很快答应下来,毕竟他跟着卞翎玉,也就是为了自己的主人。谁有办法让他见到主人,他就听谁的。
师萝衣相信卞翎玉,她愿意赌一把,她相信天道不会这样薄待神族。
她要这坠落人间十年的神明回家,她要他斩夙离,偿所愿。
她也相信时光冉冉,卞翎玉会有办法让她回到他身边。卞翎玉不敢用她的生死来赌,但师萝衣敢,左右不过赌输了,一切都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没有卞翎玉,她十年前在罡风中就死了。
她拿出天玑丹,扔进嘴里,是甜的。那是一个人,两辈子的真心。
卞翎玉在另一个山口,看着精怪们撤离。
他盘坐着,漆黑的长眸,看向另一个地方。他感觉到了朱厌的气息。
他诛杀朱厌的时候,就觉察到,朱厌只剩残魂。但另外的一些残魂,去了哪里,卞翎玉却短时间内找不到。
不过朱厌只剩下那么点力量,不足为惧。就算没有自己,也会被修士们诛杀。
但出现在不夜山,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蘅芜宗如今四处都在筹备大比之事,这一次比以往每次都奢华,种种一切,都是为了迎接他那个排场很大的弟弟。
卞翎玉垂下眸,冷冷地想,一个废物血统的弟弟。
卞翎玉本来想让苍吾过来,追踪朱厌剩下的几分气息,可那气息散得很快,散去之后,宗主派来监视不夜山的人,尽数昏死了过去。
他明白过来,有人在帮他们。
黑夜中,一个凝实的残魂,握紧了自己的剑。他飘飘荡荡到了另一个山口,凝出姜岐的模样,他遥遥看着,却没有过去。
少女绯色的披帛在夜色中很显眼。
姜岐想起那日,自己离开山洞,给她喂了九尾狐的内丹。他很想告诉她:“我若能活着回来……”
那句话没能说完,他也再没能活着回去。
他的魂魄一路逃回明幽山,跪求师尊救自己。昔日仁和的师尊,却笑着叹息,旋即摔碎了他的魂灯:“徒儿啊,你不仅傻,还如此没用……”
姜岐残魂险些被捏碎之际,才明白,当年送信的修士,被换了人。道君封印的命令,被眼前他敬爱的师尊,换成了诛杀。
他的一腔恨意,从头到尾,就恨错了人。
眼见他要死在宗主手中,神魂一痛,有东西托着他越跑越远。
他睁开眼睛,发现是朱厌的残魂,融进了他的身躯。
那一刻姜岐喉头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一生,他恨着的,是他本该亏欠的,他驱使的邪物,临死却对他还有仅存的真心。
这一生,就像个笑话。
而他在月色下离开师萝衣,生前最后的执念,是此刻风中那站着的身影。
姜岐嘴唇嗫嚅良久,一句“对不起”消逝在风里。
他早晚会魂飞魄散,他也没有赎罪的资格。姜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看着他们一起离开不夜山,一起走远。他要留下来,蛰伏着,拖宗主下地狱。
第60章 麒麟
天蒙蒙亮,一行人逆着前来大比的修士,往妄渡海的方向走。
因为有苍吾兽,速度很快,当天夜里,师萝衣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边陲地界。
同时,她也发现了卞翎玉的不对劲。
她在树林休息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一瞬缠上她的手腕,缠得死紧,她吓得“啊”了一声,连忙回过头。
就见到它被卞翎玉拽了回去。
少年一身银白衣衫,坐在树下,他抿了抿唇:“抱歉。”
说话间,他抬手弄断了一截骨刺,骨刺颤抖着,缩回他袖中去。
卞翎玉做这一切时几乎没有波澜,师萝衣却第一次知道骨刺的存在。她看向卞翎玉的脸,他左边脸上,已经生出了银白色的鳞片。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抚上去。
卞翎玉下意识躲了一下,他对这一幕的记忆还停留在三年前,师萝衣拔刀叫他怪物。
可这次师萝衣不容他躲开,她手触上那些鳞片:“疼不疼?”
卞翎玉看着她,摇头。
师萝衣见他不像在说慌,松了口气。她如今就怕卞翎玉疼,她压住心绪,想让这场逃亡轻松些,她看着卞翎玉额上的细汗:“我们歇一晚再走吧,我累了。”
卞翎玉本想说清璇会追上来,听她这样说,他便没反对。
“我看看……那个银白的骨头?”
苍吾化作了元身,识趣地走到一边。它看少女托着一截难看的骨刺,把玩得不亦乐乎,它心里难免有点儿酸,还藏着说不出来的羡慕。
那骨刺本是卞翎玉的羽翅。
它若能长成,恐怕是极为好看的,瑰丽华美,圣洁无双。可惜如今变成光秃秃可怖的模样。
可即便不好看了,师萝衣也没嫌弃,她任由那骨刺缠绕着她的手腕,也没像卞翎玉那般粗暴地对待它,师萝衣十分纵容。苍吾很羡慕,他的耳朵缺了一块,主人会说他残缺的地方很丑。
即便那是为了保护主人才受的伤。
在这样的温柔下,就算卞翎玉一开始不习惯,后面他也没躲了,甚至没再刻意将生出鳞片的那半张脸扭开。
因为师萝衣说,这样也好看。
师萝衣边走边处理他们的气息,她不敢轻敌,即便卞翎玉说,夙离大概率不会亲自来追。
在人间显露神力,会受到天道的压制。
夙离贪生怕死,元身还薄弱,必定会让卞清璇来追。可是从神域来的人,身上的仙器少不了。
师萝衣出发前,就从不夜山带了许多隐匿行踪和气息的法器,他们每走一段路,她就会停下来,把气息消除。
休息的时候,师萝衣也没睡觉,她如今知道神珠在自己体内,她闭目都在运转功法,不想辜负这原本毁天灭地的东西。
至少,她得在卞翎玉愈发脆弱,甚至变回元身的时候,保护好他。
第三日,众人来到一个城镇。
卞翎玉的情况愈发恶化,但他自己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心里很平静,也没觉得意外。师萝衣难受了一个清晨,终于也决定暂且放下这件事。
因为……说不准这也是她的机会。
他们需要歇一歇,苍吾累得不轻。师萝衣决定让大家在镇上的茶水摊休息片刻。
她买了一顶斗笠,遮住卞翎玉带着鳞片的脸。
其实看久了,她觉得就算这样,卞翎玉也好看。他身上那股出尘的气质,就万里无一。
隔壁喝茶水的,恰好是某个小宗门的外门弟子。
“你们听说了吗,昇阳宗这次来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原本宗门大比,只有年轻弟子会去参加。这回那位大人往蘅芜宗一去,各大宗门,就连掌门人都前去拜会了。”
“那可真是了不起,也不是是何等身份,才让人如此看重。”
“据说那位公子不仅长得一副神仙样貌,连性子也极好,法力更是高强。年纪轻轻,就达到了大乘期后期修为。”
大乘期后期,也就是足以飞升的修为。小弟子们吃惊不已,要知道师桓陨落后,整个修真界,再没出过大乘期后期的人物。
就算是蘅芜宗主,也数百年没突破了。
听他们议论纷纷,苍吾不由得嘀咕道:“沽名钓誉。”
师萝衣看了眼卞翎玉,他端着茶杯,没什么反应。仿佛其他人口中议论的,不是靠掠夺他力量才大出风头的弟弟,他冷清淡漠得紧,只有在师萝衣看过来时,他才抬眸看了她一眼。
师萝衣弯了弯唇,还好卞翎玉不介意,不然她气得都想回头先砍那个夙离几刀。
她心道,夙离本可以低调找人,但他来人间,偏要如此大张旗鼓,风风光光,想必是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喜欢被人仰慕。
师萝衣听说越缺什么,越是恨不得掩饰什么。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夙离没有正统的神血,甚至生下来天残。
神后为了照顾他可怜的自尊心,不惜伤害卞翎玉。夙离越是在意自己身上仆人的血脉,就恨不得万人敬仰他。在神域这个德行,来到了人间更是膨胀。
卞翎玉坠入人间十年,从未有过一天像夙离这样。
他就如世间的一草一木。无不平凡,却又无不高贵。
“我们走吧。”
又赶了几日的路,卞翎玉感觉到了极限,他的灵力本就日渐干涸,如今更是一片贫瘠。
眼前不远处就是妄渡海的边界,他看了一眼前方的少女,她在他的视线下,仍旧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