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带着第一次被朋友欺骗的委屈。
他不怒反喜,低声笑起来:“所以在清水村,你第一眼认出了我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
蒋彦觉得很高兴,他用轻柔的嗓音说:“我也是,我也恨你,师萝衣。”
他说着恨她的话,却捧着她的脸颊,倾身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你父亲没了,你和我一样可怜。我们一直都是一样的,绾荨不会属于父亲。但你属于我,对吗?”
她懵懂地点了点头。
不化蟾的冷酷彻底从他眼睛中消失,蒋彦神色愈发温柔,他低声道:“真好。我有一个东西,一直忘了给你。”
他解开乾坤袋,从袋中拿出一个东西,放进少女怀里。
“你喜欢吗?”蒋彦完好的半张脸,渐渐扬起唇角。那约莫是属于妖魔最真心的笑容,然而这个笑容还未彻底绽放,他的头颅,被生生绞去。
“啊——”
不化蟾虽然不擅长用真身战斗,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师桓没了,他在龙脉中养好身体,再睁眼时肆意夺了蒋彦躯体。这少主虽然毁去了容颜,可意志坚定,天资出众,勉强够他一用。
明明世间再无能制衡他之人!
怎么会这样,他不可置信,同时又不甘心,用尽力气,最后也要回头,看看自己究竟败在了何人之手。
一截骨刺穿出,蒋彦终于看清了他。
那人破荷叶而出,收回骨刺走过来。蒋彦属于不化蟾的那半张扭曲的脸,渐渐变得不可置信:“怎么会,你……”
他想说你怎么能杀我,你到底是谁。但他注定说不完这句话,乾坤之境随着他的消散,轰然碎裂。
薄雾散开,天空不再灰暗压抑。没了不化蟾的操控,外面出了太阳。
冬日的太阳并不怎么温暖,却不会影响人间开始化雪。
他们以为在清水村的短短数日,外面已经过去了一月。
人间有了化雪的趋势,不再冰天雪地。
卞翎玉踏上小舟,蹲下注视着少女。上古妖物的妖术不像修士的法术,纵然不化蟾身死,依然停在师萝衣身上。她坐在小舟上,懵懂睁眼看他,一双漆黑漂亮的眼,十分专注。
卞翎玉拿起她怀里的纸鸢,也没给她解开术法,神色不辩:“他就是蒋彦?”
她乖乖点头。
他淡淡翻看着纸鸢,平静地问:“那你喜欢他,还是喜欢卫长渊?”
不化蟾在师萝衣身上下的法诀,是傀儡讨好主人的术法。闻言,少女眨了眨眼,乖觉地摇了摇头,聪明地找到了正确答案。
“我都不喜欢,我喜欢……”
卞翎玉骤然抬手捂住少女的唇,让她生生把那个“你”字咽了回去。卞翎玉冷眼睨她,不得不承认不化蟾的某些法术,确实卑鄙又令人愉悦。
难怪蒋彦这样做。
“别说完。”他不怎么喜欢像那个余孽那般自欺欺人,那样下去,除了自取灭亡,有什么好下场?
卞翎玉再次垂眸看向手中被人细心做好的纸鸢,纸鸢是一只漂亮的蝴蝶。纵然不懂女子的喜好,他也能看出纸鸢的精致,以及那人的用心。
他眸色冷淡。
卞翎玉没有骗卞清璇,当初卞清璇问他有几成把握。他回答三成。
失去一切的自己,对上不化蟾这种上古余孽,若他不露出真身,确实只剩三成把握。因为不化蟾擅长蜃境,还有乾坤之境,几乎不可能与他单打独斗,一定把头颅藏得很好。
找不到他的本体,就无法杀死他,只能被耗死。
然而卞翎玉也没想到,师萝衣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斩断凤烛,还能让蒋彦屡次对她心软,没有立刻炼化他们,反而两次露出真身,在这里送她纸鸢。
三成把握,硬生生提到了八成。
“你可真是厉害。”卞翎玉浅嘲,再没见过比这更荒诞的事。不化蟾或许至死也在后悔,就不该选择一个动过情的凡修躯体。
“能起来吗?”卞翎玉扔了手中纸鸢,率先走下扁舟。
“傀儡”少女点点头,也不要他拉,干脆利落地从小舟上爬起来。
卞翎玉心里不太高兴,为了救人方便,也没有第一时间给她解开术法。傀儡少女认错了术法的主人,以为纸鸢是卞翎玉的,她偏了偏头,从小舟上捡起那个被卞翎玉扔掉的纸鸢,搂在怀里,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或许是窥到了另一个男子不曾宣之于口的深重情意,见她依依不舍抱着纸鸢,他冷冷地笑了笑,表扬她:“你可真会。”
小傀儡听不出他话中之意,被“表扬”了,骄傲地对他扬起单纯的笑容。
卞翎玉没理她,欺负一个傀儡也没意思。任由她跟着自己,他去荷叶中把师萝衣的同门一一放了出来。
他们吸入毒雾,全部昏迷了过去,除了卞清璇一会儿会醒,其余人得天黑才能醒过来。
师萝衣“小傀儡”就乖乖跟在他身后,眼巴巴看他救人,她如今的状态懵懂无知,也不认得人,看什么都很好奇。
卞翎玉最后把卫长渊放出来。
师萝衣就盯着他放出来的卫长渊看。
卞翎玉沉默着,忍了片刻,见她还在看,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颊硬生生转了过来。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用指腹在她脸上和唇角狠狠擦了擦。
都是蒋彦碰过的地方。
少女的脸和唇角被他擦得通红,神情却迷茫无辜。她还抱着纸鸢,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发火,神情有些怯怯。
她虽然暂时成了傀儡,可是蒋彦没想让她永远变成不化蟾,也没真想永远把她变成傀儡。她还留着些许意识可以思考,被欺负了,也会感到委屈。
卞翎玉默了默,到底没抢她怀里的纸鸢扔掉:“我没生你的气,是我越来越没用,已经保护不了你。”
不管是卞清璇的针对,卫长渊的冷落与忽视,还是她同门的恶语,蒋彦的轻薄……
面对这些,他只会越来越无力。
他甚至已经弱到,没法立刻挣开薄雾,及时救她。
少女若有所思,良久,伸出手,安抚地靠入他怀里,轻轻抱住他。
“不怪你。”小傀儡温柔地说。
第20章 暗哄
月亮高悬天空,所有人终于陆陆续续醒了过来。
卞清璇坐在一块石头上,意味不明地看着还在熟睡的师萝衣。她视线在她发红的脸蛋上一扫而过,又落在她嫣红的唇上,眸色冷了冷。
卞清璇心情糟糕,看谁都没个好脸色。
师萝衣最后一个醒来,她头疼欲裂,神情空濛。涵菽扶着她,给她把了把脉,安抚道:“没事了。”
师萝衣晕乎乎地坐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不是在做梦。他们没有被不化蟾杀死,反而获救了。
涵菽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约莫当时它已经死了,薄雾是幻境碎裂把我们送出去吧。”
说罢,她蹙眉,盯着卞清璇,又看向卞翎玉。她虽然修为远远不及同辈的师桓和蘅芜宗宗主,可她并非愚钝之人,她始终觉得卞氏兄妹身上有古怪。
卞清璇不符合修为的丹药,卞翎玉敢跟来清水村除妖,还有莫名其妙不化蟾便被人除去……都让她心中警觉。
听涵菽说薄雾是幻境碎裂,师萝衣却觉得不是这样。
眼下青山绿水,空气清新,尽管没了龙脉,清水村和苍山村依然保留着他们原本的风景。
师萝衣觉察怀里有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只彩色的蝴蝶纸鸢。
纸鸢完好地躺在她的手心,精致漂亮。
师萝衣愣了愣,骤然想起少时,蒋彦被他宗门的长老按在地上给她磕头,他却抵死都不道歉,临走满头满脸的血,还不忘笑着问她。
“下次见你,我把做好的纸鸢带给你?”
师萝衣自然不会再见他,也没有收到他的纸鸢。师萝衣回头望向清水村,那里被夷为平地,什么也没有。
雪花化作水,汇入池塘。那是她少时第一个朋友的葬骨之地。
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但是给她留下了一只纸鸢。
她注视蝴蝶纸鸢许久,最后把它放进了乾坤袋中。
前世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到如今,她才知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是非对错。总有一些事情游离在是与非之间,经年后斑驳。
她收起纸鸢,脑子里还是有些昏沉,打算去溪水边洗把脸。
卞清璇滑下高石,落在卞翎玉身边,见他注视着师萝衣将纸鸢收好,恶意满满道:“怎么,后悔了,没毁去蒋彦留给她的东西?”
卞翎玉冷冷看她一眼,不吭声。
卞清璇当时虽然被迫裹在荷叶中,但并非完全没意识。她的神魂比其他人都强大,大致发生了什么也有所觉察。
卞清璇以为卞翎玉会扔了那只纸鸢,没想到小孔雀抱在怀里,他因为她一委屈,就真的任由她抱着了。
她讨厌卞翎玉因为师萝衣压抑退让,他从来就不会这样对自己。但更让她心烦的是,她如今功法也开始削弱。
就拿薛安和某些弟子来说,已经隐约脱离控制了。
卞清璇觉得害怕,她付出了那么多,才有如今的力量,她宁肯死,也不愿轻易失去。
她焦躁地看向卫长渊,希望他别让她失望。
她现在每天都在烦两件事,师萝衣怎么还不生出心魔,还不崩溃。卞翎玉还要坚持到何时,才肯放弃。
她安慰自己,卫长渊去解除婚约,师萝衣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总得心魔再次发作,开始入魔了吧?
师萝衣看着月光下溪水中自己的影子,迟疑地摸了摸脸。
方才头太疼,她没注意到脸上的异样,但是现在月光清亮,她看见了自己脸上明晃晃的印子。
她皮肤白皙,脸颊上便留下了浅浅指印,唇边也是,微微发红。
虽然不疼,可是看上去也太奇怪了。
她忍不住想,没意识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蒋彦恨得临死前也要给她一巴掌?
怀里的纸鸢告诉她不是这样。
蒋彦已经死了,她或许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答案。月光柔柔洒在她身上,到了此时,师萝衣方如释重负。
涵菽真的活下来了。
这意味着茴香也能改变命运,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不是吗?
众人第二天便启程回去,一连赶了几日路,终于在黄昏时刻到达了蘅芜山。
不化蟾出世是大事,涵菽去给宗主汇报。
宗主听完后,意味不明道:“看来当初师弟封印的妖魔,尚且有漏网之鱼啊。”
涵菽蹙了蹙眉,宗主话语中带着对师桓的浅浅责怪,令她觉得古怪,仿佛妖魔没除尽,是道君的错一般。
但很快宗主便和颜悦色地夸了夸她,又可惜道:“可怜蒋家那孩子和此次牺牲的弟子了,年纪轻轻便陨落在清水村。死在不化蟾手中,还无法保留完整的尸身。”
他招了招手,对弟子道:“将清水村的事,给蒋宗主说一遍吧,白发人送黑发人,望他节哀。”
弟子领命离去。
没过多久,传信的弟子从穿云宗回来,他说,穿云宗的宗主得知蒋彦身陨,连尸身都找不回来时,只冷冷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人间是新的一年,仙山也是新的一年了。
每年的这几日,宗主会允许弟子放松几日,不必修习,在凡世或仙门还有家的弟子,可以回去陪一陪家人。
茴香期待地说:“过几日就是小姐的生辰,今年好不容易卫大公子在山上,他肯定要接小姐去卫家一起过。”
他们幼时便是这样的,师萝衣生辰,卫长渊很早就会准备礼物,与她一起在不夜山度过。
后来师桓沉睡,卫长渊就带师萝衣去卫家过。
渐渐的,他有时候忙着除妖,分身乏术,已经缺席了两年她的生辰。
茴香尤其期待今年。
她絮絮叨叨道:“小姐已经成年了,卫大公子若有心,今年送小姐的礼物,便是他的灵玉了吧。小姐若是与卫公子结为道侣,便不必再这么辛苦。”
师萝衣也曾这样天真。
当时从清水村回来,涵菽的死,给师萝衣的打击很大。有很长一段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涵菽为了救自己死去那一幕。
师萝衣纵然发觉了卫长渊的不对劲,也希望他能拉自己一把,告诉自己别怕,就像小时候那样。
可她等来的是卫长渊的退婚。
她的心魔愈发深重,控制不住愤怒绝望,叛逆得要命,抵死也不愿这样做,心魔横肆,她恨师兄,恨所有人,甚至朝卫长渊动了手,把他打伤。
卫长渊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只沉默地看着她,任由她的银剑刺穿他的肩膀。
师萝衣手中的剑见了血,神识渐渐清明。
她扔了剑,躲到后山,瑟瑟发抖。
心魔第二次出现,仿佛昭示着她惨烈的结局。她以为师兄也怪自己没用,害了涵菽长老。心中悲凉害怕,明明是生辰,人后,她终于肯流露脆弱,师萝衣却躲在后山哭了半夜,最后却意外地在清晨,收到了迟来的生辰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