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澹台寒山看着自己的夫人,成婚十年有余,他甚少这样安静地看着她。
能在如今年纪修得元婴境界,证明在天资之外,澹台寒山修行也远比寻常修士勤勉。
除了履行澹台氏家主的责任,剩下时间中,他不是在闭关修行,就是出游历练。
他原本不想娶谢思,做他的夫人不会是件好事,但谢家坚持嫁女。为守当年母亲的诺言,哪怕族中长老大力反对,澹台寒山还是给了谢思澹台府主母的位置。
但除此之外,他再也给不了谢思别的什么。
谢思曾经思慕过还是少年的澹台寒山,是以嫁给他,本是欢喜的。
来到澹台家之后,她才知澹台寒山一心向道,无意情爱。谢思也曾为此神伤过,但最终还是收起自己多余的感情,做一个合格的澹台家主母。
只是玉书的出现,澹台府中的种种流言,让谢思以为,玉书和澹台寒山当真有情,只是因为和当日谢家的约定不得不娶了自己。
谢思不知自己该如何自处,她大病一场,搬去了偏院。
不是谢思不想离开澹台府,只是她一时无处可去。
她的父亲一心攀附澹台氏,绝不会允许她和澹台寒山和离,更不会让她回谢家。
天地之大,她竟有无处容身之感。
随着玉书接管澹台府俗务,短短几月间,一众仆婢甚至因此开始慢待作为主母的谢思。
一日,有藤丝飘落房中,没入她体内。
附身谢思的白狐曾为修士擒下,要剥下皮毛炼器,因她拿出灵石,才换了它自由。她原不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白狐一路跟随,随她回到澹台府中。
彼时谢思一身灵力为吞月花所噬,生机将要耗尽,唯有白狐察觉。
但它境界不足,即便耗尽一身灵力,也救不了谢思。生死之际,白狐以吸取修士气血的法子附身谢思体内,以此反哺她,保住了谢思仅剩的一点生机。
谢思的意识陷入沉眠之中,直到谢一言前来,才苏醒片刻。
白狐灵智有限,不敢叫旁人发觉自己附身谢思身躯,是以龟缩在这处小院中,半步也不曾踏出。
发觉谢思没有死,玉书觉得很是意外,但察觉附身于谢思的白狐时,她没有再动手。
用这只白狐,替吞月花扛下罪名,不是更高么?
今夜见谢思现出狐形,玉书便知吞月花踪迹有所败露,故意出手将白狐逼出谢思体内。
“抱歉。”澹台寒山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两个字还能说什么。
现在,即便服下那颗五转丹药,谢思的生机还是在缓缓消散。
谢思很清楚自己当下情形,但她面上却并未现出怨怼。
澹台寒山娶她,是为履行先母的承诺,是因谢家一心攀附。而在自己嫁给他后,他也给了自己澹台府主母应有的尊荣。
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阿言,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谢思看着自己的弟弟,神情温柔,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很累,浑身沉重得连抬起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阿姐……”
感受到谢思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谢一言彻底慌了,他看向澹台寒山:“你救救我阿姐,你救救她啊!”
澹台寒山没有说话,若是他有办法,便不会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
谢一言看见了太上葳蕤,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重重跪在她面前:“前辈,求求您,救救我阿姐,只要能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哪怕要用我的命来换,我也愿意!”他说着,俯身叩首,一遍又一遍,额头上很快便变得红肿一片,鲜血染红了地面。“求您救救我阿姐!”
阿娘已经不在了,阿姐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阿姐的命。
太上葳蕤漠然地看着他的举动,没有说话。
就在谢一言心生绝望之际,虚弱的白狐走了上前,立起身,在太上葳蕤面前合拢前爪作揖一拜。
‘求仙长救救夫人,我愿用我的妖丹来换。’女童稚嫩的声音响在太上葳蕤耳中,对于修为只在筑基的白狐而言,它最珍贵的,也不过自己体内那颗妖丹。
太上葳蕤没想到自己不曾转生为妖,也能听懂这只还未炼化横骨的白狐在说什么。
“失了妖丹,你数年苦修便会化为乌有,沦为寻常走兽,寿尽之前,未必还有再入道途的机会。”她冷声道。
谢一言抬起头,惊讶地看向白狐。
白狐在太上葳蕤面前俯下身,轻轻叫了两声。
它愿意。
如果没有夫人,它早就没命了。
妖的心思,有时比之于人,要简单太多。
“我可以救她。”太上葳蕤看着白狐,淡淡道。“只要你不会后悔。”
第69章
玄铁所制的囚车自江海阁下驶过, 路旁挤满了人,议论声不绝于耳, 周遭投向囚车中女子的目光难掩厌恶与鄙弃。
“就是她用自己亲儿子的神魂滋养吞月花, 令花妖在蓬莱郡作祟,害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连亲儿子也不放过,天下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母亲?!”
“听说澹台家的夫人都险些遭了她毒手……”
因为此事, 蓬莱郡中百姓惶惶不安,只怕自己就是下一个死于非命的人。
而今抓住了幕后黑手,吞月花妖也已除,众人自是连声叫好。
玉书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就在一日前,她还在蓬莱郡三大世家之一的澹台家做客,任谁见了,都要称一句玉书姑娘。
而现在, 她不仅一身修为尽失, 还被禁锢于囚车中游街示众, 受尽唾骂。
澹台寒山没有杀玉书,只是废了她修为, 便是要将其罪行昭告郡中,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将其处决。
江海阁上, 喻梦丘倚着阑干,轻啧一声:“没想到蓬莱郡为祸的妖物, 是因这样一个貌美的姑娘所起,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他手中欢快地撸着狐尾,白狐不堪其扰, 挣扎着想跑,可惜喻梦丘有金丹修为,它如何能逃脱。
太上葳蕤从门内走出,停在他身旁:“紫金坊之事可处置好了?”
喻梦丘手一松,得到自由的白狐纵身一跃,踏着阑干远离了他,向太上葳蕤嘤嘤叫了两声。
既然喻梦丘答应了要入小孤山派,自然要随太上葳蕤一起离开,不可能再留在紫金坊。
“我办事怎么会有问题。”喻梦丘扬了扬眉,脸上显出一点得意,“像我这样的符道大师,和紫金坊签的可不是卖身契,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喻梦丘修为只在金丹,但在符道上的造诣少有人能及,不过他研究简化符文之事,看在旁人眼中,颇有些不务正业。
“师姐,你从何处带回的这只狐狸,我怎么看它妖丹像是缺了一半?”方才撸了那么久狐狸,他当然不会什么也没察觉。
妖兽踏入修行之后,体内将会形成妖丹,若失妖丹,一身修为便会尽数散去,其重要并不输于自身性命。
而眼前这只白狐,喻梦丘方才顺手用神识扫过,体内妖丹竟然缺了一半。
缺了一半妖丹还能修为不散,他活了这么多年也只见过这一只。
“它用自己一半妖丹,救了一个人。”太上葳蕤平静回道,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谢思浑身气血为吞月花所噬,就算整个蓬莱郡中,大约也找不到一个医修能治这样的伤势。太上葳蕤剖开白狐内丹,将其中一半置于谢思体内,让她转化为了半妖,才救下她一命。
当日太上葳蕤被容玦一箭射杀在天水阁上,便是因为一枚妖丹,才得以转生为妖,拥有另一条命。
只是白狐缺了一半内丹,自此以后便注定道途艰难。
澹台寒山欲奉上重礼酬谢,太上葳蕤没有收。她愿意救谢思,不是因为这位澹台家家主,而是为那只甘愿献出妖丹的白狐。
在她离开澹台家时,这只白狐跟了上来。
在白狐不太聪明的脑子里,如今它欠谢思的恩情还了,却还没有还太上葳蕤救下谢思的恩情。
它要跟,太上葳蕤便也随它。
“救了什么人?怎么救的?”喻梦丘好奇不减,“难道是将妖丹放进那人体内?可如此一来,那人算是人,还是妖?”
太上葳蕤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的话太多了。”
话音落下,裴行昭自回廊后走来,恭谨地向太上葳蕤一礼:“师姐。”
太上葳蕤见他来了,挥手将白狐送入他怀中。白狐没有挣扎,相比快把它撸秃了的喻梦丘,白狐显然更喜欢裴行昭一些。
“走吧。”太上葳蕤开口。
“去哪里?”
喻梦丘忍不住又问,太上葳蕤却没有回答,看着裴行昭已经抱着白狐跟上,他也连忙跟了上去。
囚车已经走远,人群中的唾骂之声却还没有散去。
谢一言看着这一幕,只觉憋在心头的一口气终于散了。虽然他还是很讨厌澹台寒山,但不得不说,这件事他干得很漂亮。
阿姐险些就被玉书害死,如今下场,是她咎由自取!
谢思看着远去的囚车,温声对他道:“我们走吧。”
“阿姐,我们现在回家吗?”
谢一言口中的家,自然指的是谢家。
如今谢思已经和澹台寒山没有关系了。
她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澹台寒山和离。
她前半生都不得自由,为了谢家,为了自己父亲的期望,她只能困居于内宅之中,做个华贵温婉摆设,见那方寸天地间的日升月落。
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后,谢思终于能放下了。
谢家也好,澹台寒山也好,她都可以放下了。
对于谢思提出的和离,澹台寒山在沉默一瞬后便应下了。他心中对于谢思有愧,如此简单的请求,自然不会不应。
缘深情浅,终是难得眷侣。
“父亲现在大约是不愿见到我的。”谢思笑了笑,她对自己的父亲还是足够了解的。
若是知道她主动与澹台寒山和离,父亲只怕立刻就会亲自将她送回澹台家,向澹台寒山请罪。
谢一言知道她说得没错,神色有些茫然:“那我们如今该去哪里好?”
“方禹州这般大,从前我都不曾去过几处,如今想四处走一走。”谢思望向碧蓝无垠的天际,日光落在她脸上,现出很久都不曾出现过的真切笑意。
高楼之上,澹台寒山负手而立,青衣侍女从他身后走来,俯身一礼:“家主,夫人和谢家公子,已经离开蓬莱郡了。”
澹台寒山望着高空飞过的云舟,淡淡嗯了一声。
此去山高水远,但愿故人平安。
在谢家姐弟离开蓬莱郡时,太上葳蕤也带着裴行昭,喻梦丘,还有白狐踏上前往北域的云舟。
云舟能日行数万里,从蓬莱郡到北域,也不过需两三日罢了。
裴行昭倚着船舷向下望去,云舟穿行过云雾之间,下方城池湖海逐渐变小,来往行人渺小如蝼蚁。
蹲在他肩上的白狐不自觉地张开了嘴,活像是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狐狸。裴行昭面上神情虽然没有表现得如它这般明显,但眼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了一点惊叹之色。
神色萎靡的喻梦丘身上贴了好几张符,就连脸上也一左一右贴着两张,可惜还是没能改变自己晕船的状况。
喻梦丘晕一切在高处的工具,包括云舟和飞剑。
“还有多久能到北域?”晕船晕得不知今夕何夕的他苦逼地看向太上葳蕤,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上了贼船。
“两日。”闭目修行的太上葳蕤没有睁眼,淡淡吐出两个字。
喻梦丘哀叹一声,重重向后仰倒。
他们所乘的这艘云舟足有百里长,其上行客过千,太上葳蕤一行在其中并不显眼。随着距北域越来越近,云舟上的人也渐渐减少。
北域荒僻混乱,各大妖族势力林立,魔修横行,前往此处的人族正道修士向来不多。
长百里有余的云舟落在夜游城中的乘云渡内,这是云舟商会在北域的三大据点中,地处最深的的一处。
若是想再深入北域,便只能自行前往。
喻梦丘扶着墙走出乘云渡,双腿还在隐隐发软,要是这云舟再不停,他真的觉得自己要折寿了。
见他如此,太上葳蕤看了一眼天色,开口道:“今夜便在城中暂歇一日。”
喻梦丘眼含热泪地看向她:“师姐,你真好。”
看来她也不是那么魔鬼嘛。
虽然喻梦丘的年纪比太上葳蕤大上许多,但这声师姐叫得是越来越顺口了。
不过太上葳蕤在城中暂歇,并非只为他。现下已是黄昏,入夜之后,北域大荒之中妖兽横行,危机四伏。如今已经身处北域,倒不必急于一夜。
衣衫褴褛的乞儿蹲在街口,见有人前来,端着破碗上前。他一只手还是灰狼的利爪,形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