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焰不介意宁安华对他直呼“你”, 没用敬称。
这样交流更迅捷方便。
宁夫人这样称呼他, 是否代表在宁夫人心里, 他是值得信任的?
但他没当即回应,而是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呼出一口气,从罗焰手中接过缰绳, 牵着两匹马让开几步。
宁安华却向林如海退开的方向走近两步,好让他也能听见,才问罗焰:“禁卫中有人叛变, 你可知情?”
你可提前知情?
罗焰:“知情。但这几人在意料之外。”
宁安华:“行宫内还有‘意料之外’?”
罗焰:“九成可能,有。”
宁安华:“你们是要回去救驾?”
罗焰:“我回行宫, 林大人去承平调动京营救援。”
他顿了一下:“是我劝林大人不要去雁羽山……”
宁安华打断他:“驻扎在承平的京营都可信吗?”
罗焰迅速把解释的话收了回去:“若京营叛军和这里的叛军同时动手, 等林大人到,剩下的都可信。”
他补充:“京营绝无问题。”
“若京营再出问题, 我会以死谢罪。”
宁安华:“好,我知道了。”
她示意罗焰看第一辆马车:“芳年双腿骨折,我简单处理过了。她似乎有孕了,我不确定, 还没告诉她。”
她敲敲车壁,让菊露四个都下来, 留出空间让罗焰和卢芳年说几句话。
卢芳年已经疼得脸色惨白,几乎半晕了。
看清进来的是谁,她气若游丝:“夫君……”
罗焰:“不用说话。”
他握住卢芳年的一只手,另一手迅速查看了她的双腿。
宁夫人处理得很好。
他给卢芳年擦了擦满额的冷汗,喂给她一粒药:“止疼。等妥善上药,再养几个月,你的腿会恢复到和以前一样。”
他找到水袋,给卢芳年喂了水,同时,握着卢芳年的那只手点在她脉上。
卢芳年咽下药丸,虚弱一笑:“等好了,我也要学骑射功夫。今日若不是宁夫人,我就掉进地里死了。”
似乎没那么疼了,她话多了起来:“我都掉下去了,以为要死了,宁夫人竟然跳下来把我拽住了。”
罗焰的手指从她脉上移开,手微微收紧。
他大手覆住卢芳年的小腹:“等孩子生下来,你想学什么都行。”
卢氏等这个孩子很久了,会为了孩子撑下去的。
卢芳年怔住了。
她瞪大眼睛,嘴唇微微张开。
孩子?
罗焰按住她想直起来的上身:“孩子很好,你不用担心。”
他垂眼看着卢氏的小腹。
这里面有他的孩子,他的血脉。
他转身:“睡罢,等我回来。”
……
车外,菊露十分机灵地拽着寒燕替林如海牵过马。
宁安华走向林如海。
林如海声音颤抖,带着试探:“妹妹?”
宁安华又走近半步,抬手轻抚他的眉眼:“表哥。”
两人的距离只有不到三寸。
林如海按捺不住心中种种复杂情绪,顾不得还有许多人看着,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潸然泪下。
宁安华一只手抚在他背上,另一手替他擦掉眼泪:“表哥可要平安回来。”
林如海:“好,我答应妹妹。”
他没有问宁安华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他只希望,此刻的温存不是他今生的最后一次。
罗焰从车上下来了。
他没有多看宁安华和林如海交握的手,问宁安华:“夫人可愿与我同去行宫救驾?”
宁安华:“正有此意。”
安硕可能还在皇上身边。
罗焰背过身,脱掉上半身的外衣,解下穿在中衣外的锁子甲,向后递过去:“仪鸾卫精工所造。为了夫人的安危,只能冒犯了。”
林如海:“我也有。”
罗焰没回头:“那是弓三穿过的。”
还不如他的。
宁安华捏了捏林如海的手,接过锁子甲。
菊露和寒燕忙上前替她挡住。
她也快速脱下上半身的外衣,把锁子甲穿上系紧。
这锁子甲在打造时显然考虑到了使用人的体型变化问题,穿在她身上稍有些不合身,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林如海要脱下自己的锁子甲给罗焰,罗焰不肯接,正各执己见时,又是四声短哨。
向溪边去查看尸体的两个仪鸾卫也来了。
看到罗焰尚未系好的外衣内已经没了锁子甲,一个仪鸾卫忙脱下自己的递上来。
等罗焰穿好衣服的时间,宁安华到第二辆车里搬出羽箭清点。
不算她箭囊里的,还有二百四十支。
她捆起一百八十支,给菊露和寒燕留下了六十支。
箭囊里放不下这么多,她用毛毡包起来,挂在马背上。
罗焰看了她的刀没有破损卷刃,仍然把自己的换给她:“沉不沉?”
宁安华掂了几下,不算沉,但还是还给他:“兵器用得顺手要紧。”
对他们来说都是这样。
菊露从马车上解下宁安华的“惊雷”:“夫人……”
宁安华拍了拍她的脑袋,问罗焰:“我和你去行宫,就请这两位仪鸾卫护卫他们去找各家女眷罢。”
承平府在承平行宫正东,猎场在行宫西南,她和罗焰不能去找黛玉,林如海也不能。
她希望,各家女眷身边的禁卫没有问题。
但刘夫人是禁卫大统领的夫人,谋反之人算到了她和卢芳年,会放过刘夫人吗?
蒋庆又站在哪一方?
她昨日看过了,刘夫人箭法不错,各位夫人都有几分真本事,希望她们的运气也不错。
短暂停了这小半刻,又经过一次余震,宁安华、罗焰、林如海上马,余下人上车,向各自的目标行去。
马车远远落在了三人后面。
卢芳年掀开车帘,在狂风细雨中努力向前找罗焰和宁安华的身影。
行不到半刻钟,林如海对宁安华展眉一笑,对罗焰拱手,不再犹豫,怀揣罗焰给他的皇上私令,改道向东。
风吹得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在离行宫还有三里远近时,罗焰便和宁安华下马,步行绕至行宫西北侧。
还不到太阳落山的时辰,但天空阴云密布,早已不见一丝光亮。
宁安华背着近二百支箭。
雨打毛毡湿,怕她行动不便,罗焰要分担一半。
宁安华拒绝了:“罗大人,把我当你的属下便是。”
罗焰:“好。”
他从怀中拿出行宫堪舆图:“能看清吗?”
宁安华:“能。”
罗焰指过几处:“这两处原定各藏了三千禁卫,这里藏了五百仪鸾卫。禁卫和仪鸾卫不认得你,我去这三处。你到月华门附近,想办法看蓬莱殿情况如何。”
宁安华解下羽箭:“是。”
罗焰:“两刻钟后,仍回此处汇合。”
宁安华:“是。”
两人分头潜入黑暗。
落雨让宁安华的感知范围大涨。
宫墙并未倒塌,但月华门裂开了足够人通过的缝隙。
宁安华一路没有遇见什么活人就来到了含凉殿后,喊杀声从东南方向的蓬莱殿清晰传到她耳中。
她绕着蓬莱殿周围的宫殿走了一圈,了解完情况就立刻返回原处。
用时不到两刻。
原地已经有了一个人。
宁安华抽刀。
两人的刀在同一瞬间架到了对方颈边。
宁安华收刀,蹲下身和罗焰并肩看向堪舆图:“正门、月华门都开裂了。围着蓬莱殿有约三千五百禁卫——叛军。含凉殿、甘露殿及周边三殿都无敌军。蓬莱殿里大约还可支撑半个时辰。”
罗焰:“四面云阁、文津楼倒塌,六千禁卫被埋。五百仪鸾卫正苦敌三千叛军。”
宁安华:“还能等到援军吗?”
罗焰:“恐怕来不及了。”
两人相视。
宁安华背好羽箭:“虚张声势之计或许有用。我能百发百中。”
一百九十九支箭,就是一百九十九条命。
罗焰抱过来两堆东西:“还有三百支。”
宁安华转身,示意罗焰放在她背上。
一支箭一两有余,五百支箭不过二十多公斤,就是体积有点大。
这种时候顾不得“男女大防”了,罗焰把箭放在她背上捆好。
宁安华回头:“走?”
罗焰深吸一口气,手伸到她小臂附近,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宁安华看了他沾着泥污的袖口几秒,抬手握住。
“我们会活下来,活着见到家人。”
罗焰:“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地动,行宫里的情况不会这么危急。
宁安华挑眉:“不信我能带你赢?”
罗焰一怔。
这话从来都是他问别人。
他小心翼翼回握:“我信。”
两人松开手,不再说话,急速前往蓬莱殿。
宁安华在含凉殿停下,射出十箭,箭箭射中目标的颈项或眼睛。
主将、副将的甲胄遮脸护颈,身边人也太多,没有角度,她只能选普通士兵为目标。
十箭射完,她立刻改变位置,再射十箭。
雨丝越发密集。
百箭之后,叛军开始慌乱,有十人小队到周边各殿搜查。
在他们找到宁安华之前,罗焰便如鬼魅一般出现,一刀能了结两三个人的性命。
叛军很快纷纷以手护颈护面,前军攻打蓬莱殿的攻势也更猛烈了。
但宁安华的箭能将他们的手和颈项、头脸一起钉穿。
失去三百人后,叛军搜查周边的十人小队增加到了百人。
罗焰能以一敌百,但他一己之身,拦不住百人四散寻找。
宁安华射出三五箭就不得不改换位置。
终于,她来不及射出任何一箭了。
背上还有一百余支羽箭。
围着蓬莱殿和散落在周边各殿的叛军共还有两千七百余人。
她卸下负担,在雨中微笑,抽刀斩断血雨!
第96章 甘之如饴的诅咒
一个时辰前。
蓬莱殿。
皇上在蒋庆的帮助下穿好了全身盔甲。
留在殿内侍君, 未去游猎的众臣也都分到盔甲兵器,在禁卫们的指导下各自武装起来。
蓬莱殿四面有门,分别有一百到二百余人据守。蒋庆攀到四面墙上打开了隐藏的机括, 便有精铁闸板出现加固了几扇门,门上显出大小不等分布均匀的箭孔可供反击。
整座蓬莱殿瞬间成了半个堡垒。
但是, 是半个被地动破坏了近半的, 防守能力残缺的堡垒。
皇上昂首持剑,端立在被毁坏得最厉害的西南正门之后。
承恩公、吴鸿、宁安硕等文臣厉声喝骂劝降过殿外叛军, 皆不起作用, 也手持兵器, 护卫在皇上身侧。
门外火光频现,喊杀声阵阵。
门板不断遭受撞击,有积年的灰尘和碎裂的木屑从高处掉落。
门内将士们射出羽箭, 也被叛军的箭矢射中倒下。
还能站起来的将士越来越少。
殿门已有开裂之势。
皇上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浮现。
难道朕果无天子之运?
若朕今日丧身于此……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判于朕?
国本未立,永行尚未长成,日后大周天下会走向何方?
贵妃吴氏, 野心未消,又是否会趁机作乱?
皇后是否还会如从前一般, 宽容对待其余诸妃和庶出子女?
母后年将花甲, 仅朕一子……
若此刻罗焰能在……
一个禁军从防守位置上跳下来,神色激动, 赶至蒋庆身旁回了几句。
门外的动静突然停了片刻。
蒋庆亲自从箭孔望出去,奔来回禀:“似乎有人来救驾!叛军不明方向中箭者有上百人!”
皇上和殿内众人皆精神一振。
可他的下一句是:“叛军已分一百二十人到含凉殿、甘露殿去搜查!”
殿外仍有三千余叛军,仅分出去一百多人,并不能缓解蓬莱殿的压力。
皇上神色并无些许动摇:“朕与尔等今日同生共死, 朕不惧死,尔等也不必相惧!天理昭彰自有分明, 尔等忠勇朕已尽知,天亦已知!若天命不眷于朕,愿来世还与尔等再为君臣!”
言毕,他松开剑柄,大步上前,从一个已手臂中箭的仪鸾卫手中接过弓箭,替了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