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林黛玉经手了不少家事,也识得了账目,知道家中开销几何,忙道:“家里一年都花不了这些钱,我更没处用了。我这几年的月例都没动过,带上尽够了。”
林如海笑道:“你离家在外,爹爹不能照顾你,只能多给你带人、带钱……”
林黛玉偏头拭泪,笑道:“那我带着就是了。”
林如海又拿出一张礼单:“这是给你外祖家的。你琏二哥送你上京,我还会额外给他一千两,算是谢他一路辛苦。”
林黛玉把礼单看了一遍:“就算去了给外祖母的寿礼,这也是往年年礼的三倍了。”
分明是外祖母要接我去,又不是咱们家送我去,为什么还要给外祖家这么厚的礼,还要谢琏二哥?
林如海看懂了女儿的疑问,笑道:“我只能告诉你,天下之大,不止咱们几家。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去想了。”
林黛玉懂了一半,只先把话记下,以后再慢慢思考。
七月初二,贾琏把王熙凤送到了宁宅。
宁宅后罩房早已收拾了出来,摆设一新。檀衣先带平儿和贾家的四个婆子过去铺陈被褥枕帐,认路识门。
正房内,菊影磨墨,菊露铺纸,宁安华亲手揭开嵌玉描金的盒盖,露出里面被阳光照成艳红的印泥,看贾琏亲笔立下字据,写了姓名,按上手印。
把字据吹干,贾琏先递给王熙凤,王熙凤呈给宁安华。
宁安华连字据带王熙凤的药方都细细读了,都放在一个锦匣里,笑道:“如此甚好,大家都能安心了。”
贾琏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匣子,忍住不舍,仍由王熙凤转交宁安华,说:“这是我们孝敬姑姑的,辛苦姑姑照顾凤丫头。”
宁安华接了,并没打开,只让菊露收起来,问王熙凤:“我见你只带了平儿过来,那一个还没好?”
贾琏忙瞅了一眼王熙凤。
王熙凤先瞪回去,才笑道:“她早就好了。我怕二爷路上没人服侍,让她跟着二爷回去。”
宁安华笑道:“你想得周到。果然我看世侄是有福之人,才能得了你做贤内助。只是你就少人服侍了。我这里菊影细心周道,暂给你使唤几个月,你每日饮食医药,就让她记下来给大夫罢,再给你拨两个小丫头做粗活使唤,如何?”
王熙凤忙道:“多谢姑姑疼我。”
宁安华便对贾琏说:“我不方便留你了,你忙去罢。侄媳妇在我这里,不说每日吃金咽玉、山珍海味,只要我家里有的,绝对委屈不了她。大夫怎么说,我保管做到十二分。”
贾琏和王熙凤再谢过宁安华。
见王熙凤要送贾琏出去,菊影忙搀着王熙凤,和两个小丫头同她送到大门回来。
等她们回来,宁安华便亲自携王熙凤到她房中看过,又问有什么缺的没有。
王熙凤看这里虽不如荣国府她房中奢华,却布置得极舒适,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忙笑道:“并没有什么缺的,多谢姑姑费心了。”
宁安华扶她在榻上坐下,笑道:“你我还要同住许久,再这么客气就没个头了。现在起,不许你再动不动说‘谢’字。”
这话合了王熙凤的脾气,她当即说:“我都听姑姑的。”
宁安华道:“我这里人少清净,不过家里吃穿用度的小事。若没人来,我和青儿卯初起来,卯正二刻在正房用饭。吃了早饭,她自去读书,我办完了事也是闲坐看书做针线。如今天热,午饭是在各自房里用。酉正再一起用晚饭,就是这一日的事完了。你叔叔若回来,也只在前院书房住着。他过两日就同表哥一起出门了,你先不用管他。”
王熙凤虽爱逞才,平日最喜揽事弄权,听完也羡慕起宁家的清净日子。
宁安华笑道:“大夫药方上写你胎气还稳固,也听人说过怀孩子不能总是静养,时常也要活动活动方好,你每日一早一晚,就出来同我们一起用饭罢?”
王熙凤忙答应了。
宁安华又说:“你在荣国府管家,不知一日有多少事忙的,清闲些虽好,可你已经闷了几个月了,我只怕你这几个月闲不住,再闷出病来。”
这话又正戳在王熙凤心坎儿上,她便笑道:“不是我当着姑姑现弄,实是我从去年到了贾家,直到今年出门之前这一年,哪一日手上不经二三十件事?就算连睡觉,梦里都是人来回话呢。”
宁安华笑道:“可惜这里没那么些事给你管,我只想到一件,先问问你:不知你可上过学没有?”
王熙凤笑道:“我们王家世代武将,倒不似姑姑家里,书香世家,连女儿都读书上学。”
宁安华笑道:“你虽嫁了人,今年也才十六岁,我看你还小。不如这样,你每日到青儿屋里一起念书学字,一则解了你的闷儿,二则,你回去仍要管家,在这里先把常见的字认识了,读几本书,回去看帖子理账目,心里就更清楚了。”
王熙凤一想,这件事答应了只有好处的,便忙笑道:“姑姑有命,我无不从的。只是不知是哪一位教我?”
宁安华道:“檀袖是我的伴读丫鬟,六七岁就跟着我了,凡我读过的书,她有五成都知道。如今天热,青儿只在家里跟她上学,你每日吃了早饭,直接过去就是了。一应的笔墨书纸家里都有。你也不必给她什么。”
这样王熙凤白天要上学,就不会逛花园,她便能继续安心修炼。就是她五日十日去一回,她也能趁机调和她体内冲撞的能量,也省了再找机会。
安排好了王熙凤,宁安华回到房中,打开贾琏最后给的小匣子,先看见里面是一千两银票。
银票下面一张字条,用蝇头小楷写着苏、扬的三处铺子,后面又用更小的字写了各样货品,又标注着总管人和伙计的名字、出身、来历,甚至还有货源。
贾琏送她的这份谢礼还真是不小。
他把薛家的生意查得这么详细,大约是想自己从中取利。
可贾家并不从商,他又被林如海拘住,没精力做这些,所以才舍得把这些消息给她。
这东西但凡换一个本钱不够多,后台不够硬,对生意上的事也不太了解的人拿着,都只能是一张废纸。
可宁家在苏州和京中各有铺面,是林旭的陪嫁,现都是她管着。这几年在林家,因林如海先是山东布政使,又做了盐政,她偶尔听到一句半句,对生意上的事就更明白了。她又不缺本钱,后台么……
宁安华命铺纸磨墨,把信息誊抄一遍,传白三过来,让他先和林如海报备一声——要借靠山的势了,当然得先让靠山知道——带人走一趟,凡是家里用得上的,或是几处铺面要的货,都可从薛家管事手里便宜弄出来。
若是顺利,这一趟至少能净赚两千两。归入官中一半,剩的一千两就是她的私房了。
至于坑了薛家……
她只能说,连贾家这样的世交近亲都坑起薛家不手软,她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赚这笔钱又没什么风险,有银子不赚,那不是傻吗?
*
七月初四,宁安华坐车到御史衙门,并不进去,只在门口停下,接宁安青回家,顺便送林黛玉上船。
即将抛父离家远行,林黛玉才六岁,如何不伤心难舍?林如海亦有许多话叮嘱。
宁安青在宁安华怀内也哭得哽咽,宁安硕亦转过身去,悄悄抹泪,连贾琏都面露不忍。
这等场景下,唯一一个神态自若的贾雨村就很显眼了。
宁安华用余光瞥了贾雨村几眼,便决定不管他了,把宁安青放下,和宁安硕两个说:“你们去劝劝罢。”
两人去了,林如海勉强收住离愁。
林黛玉却拉住宁安青,姑侄两个更是难舍难分。
宁安华只好也走过去,劝了几句。林黛玉又搂住她不肯撒手:“姑姑,我走了,你也千万保重身子……”
到了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落下两滴泪,忙自己抹了。
时隔数月,她再次把黛玉抱起来,给她擦泪:“你不必挂心我和青儿,只管好生和你舅家姊妹们相处。青儿月月给你写信,你别忘了回信就是了。”
直到着实不能再拖延了,丫头仆妇们劝开,护送林黛玉上了船,贾琏也过来与林如海辞别。
林如海扶他起来,说了几句话,塞给他几张银票。
贾琏手指一捏,低着头收在袖中。
船开了。
望着远去的船只,宁安华主动对一丈外的林如海开了口,说出的话却不是什么伤感离别之语:“表哥给了贾琏多少银子?”
林如海一怔:“一千两。”
宁安华笑道:“他也给了我一千两。”
她看了一眼林如海,又转向水面,笑说:“这么一算,他出门一趟,是一文钱也没赚着,都便宜了我了。
林如海心中愁绪散了不少,知是宁安华有意宽慰,便笑道:“大妹妹睿智干练,你不赚钱,谁还配赚?”
八月,林黛玉弃舟登岸,进了京中。
第21章 拒绝“颦颦”
林黛玉这一路进京,走走停停,共用了四五十日。
因她身子好了许多,贾琏护送她也十分尽心,每遇停船靠岸,她便会在家人的护卫下,入城沿岸游览见识一番,觉得心中开阔了不少。
这日登岸上车,她进了荣国公府,见其府邸气派非常,轩昂壮丽,丫头仆妇们穿戴不凡,自是御史衙门和普通人家的宅院所不及的。
可她已知贾家与她平辈的表兄弟中,最出息的琏二哥也不过尔尔。二嫂子更有本事,却也有不如姑姑的地方。连外祖母也有思虑不到之处。纵他家是钟鸣鼎食之家,难道林家就差他家许多?
是以她入得贾门后,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失了林家的颜面,有负于父亲母亲和姑姑的教导。[注1]
见过外祖母、舅母们、珠大嫂子和姊妹们,外祖母又命她去见两个舅舅。
舅舅们都避而不见,虽是正礼,到底让她有些失落。
她本来不想随意揣测舅舅、舅母们。可在二舅舅那里,二舅母先是让她空坐了一会儿,又让她坐二舅舅的位置,这也罢了,二舅母又长篇大论和她说了一番让她别去沾惹宝二哥的话,由不得她心里不多想。
——二舅母到底是怕宝二哥得罪了她,还是不想她与宝二哥太近?
看来外祖母之下,贾家各房各人都各有打算,并不全是一条心。
因外祖母一直没说房舍的事,晚饭后,二舅母和珠大嫂子去了,她本来示意王嬷嬷相问,可宝二哥正好回来了。
看清了宝二哥的样貌,她不禁一惊:怎么好似在哪里见过他,这般眼熟?
可她转念一想,琏二哥和宝二哥是堂兄弟,二舅母是他的亲娘,还有探春妹妹也是他的亲妹妹,自然都有几分像的,眼熟也算不得什么。
宝二哥先去见过二舅母,她忙示意王嬷嬷问。
外祖母说了安排,又说她虽不缺人,却少一个引路的,便给了她一个叫鹦哥的丫头使唤。
她心想,宝二哥同外祖母在西稍间暖阁里住,她住东稍间,隔着三间屋子,也不算同住一室,先将就到明春也好。
何况外祖母显然是疼她,才留她一起住。她若驳回,就伤了外祖母的心了。
谁知宝二哥再回来,还没说几句话,竟给她取了个字,“颦颦”。
她初来乍到,不好第一日就与人起争执,本想忍了这话,只当是宝二哥胡说的,可又怕宝二哥以后当真混叫起来,便笑说:“宝二哥这两个字虽没出处,说得却有意思,只是,恕我要问过我父亲才敢领。”
贾母忙道:“宝玉,你又浑说了,女儿家的字岂是旁人能混取的?还不快给你妹妹赔罪?”
贾探春等在旁纳罕:老太太从来都纵着宝玉胡说混闹的,今儿竟为了林姐姐(林妹妹)训了他?
贾宝玉只得起来赔了礼,转眼就把这事忘了,又问:“妹妹可有玉没有?”
……[注2]
林黛玉看着满屋混乱,人人去拾玉,外祖母急得面上泛红,搂着满面泪痕仍有不服的宝二哥,心道原来二舅母说的也不无道理……
一时该歇息了,王嬷嬷等簇拥着林黛玉到东稍间去,贾母便领贾宝玉回西边暖阁。
贾宝玉不住地回头看林黛玉,忙问:“怎么让我扰了老太太的清净?林妹妹睡碧纱橱里,我就睡在碧纱橱外面的床上很好。”[注3]
林黛玉还没走远,听见这话,便住了脚,暗自思忖一定要驳了这话才是。
姑姑在林家三四年,轻易连爹爹的面都不肯见。若她在这里和宝二哥只隔着一个碧纱橱住,不但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让爹娘和姑姑知道,也会说这事她不该答应。
贾母本还犹豫,见林黛玉那边已停了,想到今日黛玉言行种种,不愿再与她起隔阂,便忙对宝玉说:“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些?你妹妹是女儿家,怎好和你住在隔壁?都是我平日纵得你越发胡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