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在解放前,是出京剧大角的艺术家庭,他于艺术有着非常高的审美。芭蕾是艺术,京剧也是艺术,把关艺术,他是行内人。
这一次文艺外交,该选什么节目,在哪儿演出,都得由梅老司令把关。
而陈思雨,空院新一代的芭蕾首席,梅霜跟他提过好多次。
还说在将来,陈思雨会是他最得意的外孙媳妇儿。
老爷子已经准备好了,一来就看外孙媳妇儿的《天鹅湖》,看看她的水平,结果才坐定,就听说没过门的外孙媳妇儿正在经历一场声势浩大的批评会。
站得高,看得远,梅老司令一眼就看穿了要害。
“我有多少老战友的孩子被她用各种名义打成了黑五.类,一开始,我们可以说是有些同志在战争胜利后靡靡了,堕落了,是为了保证党的思想作风,保证纪律,维护队伍的纯洁,可现在呢,这场运动已经变味儿了,她在巡私舞弊,排除异已,搞打击报复。她,才是真正丢掉党性,被权力熏昏了头脑的那个人!”梅老司令气的怒吼。
王司令差点给吓的尿裤子!
梅老司令所说的话,是目前很多人的共识,但是,他是老司令的部下,吴团长不是,而如今的党内,是左还是右,大家是分了两派的。
万一吴团长跟他们是截然向反的一派生呢,万一他向上告密呢?
灵机一动,王司令说:“老司令,您这样的批评,梅霜同志会生气的。”
梅老司令本想说,自己说的不是梅霜啊,但见王司令正在不停的向自己使着眼色,顿时明白了,这位吴团长不是自己人,遂一声冷哼,点了点头。
王司令再说:“这样吧,咱们先让陈思雨接受批评,再给她两个月的时间休息,《天鹅湖》呢,我们等四月份再跳,怎么样?”
“不行,时间耽搁不起,那孩子,怕也……”梅老司令欲言又止。
他还没见过陈思雨,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犯了什么错误。
但他懂,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陈思雨不是自己有问题,而是因为要跳《天鹅湖》,惹了某些人的眼了!
那些人不是想斗她,而是,不想让她跳舞。
老爷子正沉吟着,吴启明团长说:“二位司令,其实我们还有一个人选。”
两位司令目光同时一厉:“喔,还有谁?”
“她叫吴小婉,是市文工团一个有资历的芭蕾演员,曾经因为作风问题被下放了,但因为身体不舒服,目前在申城请假就医,而在就医期间,听说《天鹅湖》有可能公演,她带病排练,目前病已经好了,舞也练的非常好,只要组织召唤,她立刻就能登台,将功赎罪!”吴团长笑着说。
王司令眉头微皱,目光冷厉:“吴小婉,也姓吴,你家亲戚?”
“我们没有任何亲戚关系,是一个编导向我推荐的。”吴团长忙解释,顿了片刻,又说:“既然节目不等人,咱就换个人吧,一样也是跳嘛。”
《天鹅湖》不能等,因为它是华国抛向法蓝西的,国际友好的橄榄枝。
陈思雨也许跳的好,但她不是不可替代的。
事关国家利益,两位司令也觉得,换人是最好的办法。
对视一眼,他们就准备拍板这件事了。
但就在这时,大街上传来一阵高比一阵的呼声,还有人在喊口号。
空院的办公大楼外面就是正街,不逢周末,也没有报备过的游行,怎么突然外面就闹起来了?
王司令走到窗口,便见街面上乌泱泱的全是人头,人们举着拳头,号着口号,义愤填膺的,从马路上走了过去。
梅老司令听着不对劲,也拄着拐杖过来了,吴团长也凑了过来。
三人看了半天,面面相觑:到底出什么事啦!
……
一个13岁的大男孩,高高瘦瘦,两只大眼睛无辜的跟只小鹿似的,他的眼泪是真实的,因为他的亲人已经全死完了,只剩这个姐姐。
他的恐惧也是真实的,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不想再失去姐姐。
而在这个年代,任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指鹿为马,但是有一条是哪怕领袖都越过不去的,那就是,群众!
而孩子的眼泪,是最能激起群众同情心的东西。
陈思雨如今可是北城的名角儿,她在法蓝西时拍的那张剧照,被作为明信片在元旦正式发行了,它被贴在小伙们的床头上,姑娘的书桌前。
她是这个年代少有的大明星。
要批一个大明星,你得有站得住脚的理论。
教徒弟严了点就要挨批,已经够叫大家生气的了,思想委的干部居然上门,以性命为威胁,恐吓一个小孩子?
正好这几年批评会愈演愈烈,被批的人越来越多,人们渐渐觉得它不合理了,轩昂的眼泪,一下子就把群众的愤怒给点燃了。
形势在倾刻间变化。
有人问:“马干事,你们思想委还会杀人啊,怎么杀的?”
另有人说:“你们屈打成招怕不是一回了吧,你到如今,杀了多少人了?”
还有人说:“你们思想委还号召小将冲击市委,冲击公安局,夺权呢,合着不是为了清理革命队伍,是为了杀完人,好不让公安追究呀!”
空气中弥漫着电闪雷鸣,滋滋的火药味。
梅霜一听马干事居然三更半夜上门,屈打成招,忍不住就想出头了。
但她可是好不容易打进思想部内部的卧底,这要一吵,可就暴露自己了。
陈思雨眼疾手快,掐了梅霜一把,挡在了她前面。
作为抓马女王,不必梅霜,她自己就可以把气氛推向高潮。
手拍胸脯,她已是两眶眼泪:“想我父亲是战斗英雄,我母亲为了保护战地医院的伤员,还谱写了一曲《血色华章》,他们牺牲时肯定没想过,在我不顾枪林弹雨,在前线慰演时,我的弟弟却在被思想委严刑拷打吧?”
双手一举,她双膝一软,就要下跪:“马干事,多谢您留了我弟弟一命,让我们姐弟还能再见一面,现在,您要杀要刮都行,留我弟弟一命吧!”
马干事浑身筛糠,百口莫辩。
他明明只想让小将们废了陈思雨的腿,阻止她跳舞,哪就扯上杀人害命了?
他往后退了两步,正欲辩解,已经有人伸手,薅上了他的头发。
他转身想跑,却被另一波愤怒的群众给拦住了。
群众把他当成了刽子手,此时眼中的火焰,眼看就要将他点燃。
但马干事真是冤枉的,他没想杀人,只想让陈思雨无法跳舞。
但偏偏这话他还没有办法说出来,因为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口头指示,不论背后的人,还传话的那个人,当看到群众如此愤怒时,是绝不可能承认的。
而如果说马干事哪里错了的话,那就是,他不该那么信任轩昂。
他恶狠狠的盯着轩昂,而那看似天真的男孩,也正恶狠狠的回盯着他。
马干事还不想放弃批评会,他想冲出去,去找人来帮自己。
而就在这时,一直冷冷盯着他的轩昂突然振臂,高呼了起来:“批评会,批评会,给马干事开批评会!”
马干事终于发现了,这男孩不但不单纯,而且他的心机极深!
他被迷惑,被欺骗了。
马干事呲牙咧嘴,心说等脱了困,他非找个没人的地儿,打死陈轩昂不可。
而小将们,也正想着该如何宣泄愤怒呢,当有人喊出批评会三个字时,立刻就有人附和了:“对啊,想杀害革命烈士的后代,你要看我们小将们答应不答应,马干事,今天的批评会就批你们思想委,罔顾人命,杀害忠良!”
马干事回头一看,是北城第一小将方小海。
他逮了马干事还不算,高吼说:“去,把思想委的叶主任也押来,一起批!”
台子是已经搭好的,而当气氛被点燃,批谁不是批,斗谁不是斗。
小将们可是上能斗天,下能斗地,入海能斗龙王的。
于他们来说,不论谁犯法,斗死无罪!
有几个小将兵分一路,就跑市思想委,提人去了。
而像方小海这种脑子缺根弦的,狠起来,是一般人想不到的。
马干事终于想到了救自己的办法,他大喊:“小海,咱是自己人,我可是你爸的朋友,你斗了我,你爸会收拾你的!”
陈思雨很疲惫,火已经点着了,任它燃着,现在她得回家休息了。
但她转身还没走多过,就听到方小海在喊:“对呀,还有我爸呢,再来几个人,去东城区思想委,把方主任绑来,今天咱们要大批一窝!”
马干事目瞪口呆:这娃疯了吧,连亲爹都敢批!
但小将们更乐了,有几个已经冲出去了:“冲击思想委,活捉方主任!”
陈思雨冲进人群,把方小海拽了出来,吼说:“小海你疯了吧,你爹好好儿的,你斗他干嘛呀?”
方小海一把搡开陈思雨,高举拳头说:“要不说咱党性高呢,老子的爹算个屁,妈犯了错误,老子也一样斗,老子要武斗,武斗!”
小将们一个个的全举着拳头:“武斗,武斗!”
愤怒的群众仿如洪流,也喊起了口号来,而陈思雨,被挤到了路边。
就冲他们的愤怒,马干事今天不死,也得掉层皮。
方主任有点冤,陈思雨想帮帮他,但就好比当滔天的洪水袭来时,人力无法阻止它一样,而当人们的愤怒被点燃时,普通人是无法将它熄灭的。
陈思雨很同情方主任,但帮不了他,只能默默在心里帮他点根蜡烛了。
对了,还有她俩小徒弟呢。
当人群散开,街上终于安静了。
突然,清脆一声耳光响,是包大妈,指着远去的队伍说:‘你个傻丫头,瞧见了没,要是陈老师被定成走zi派,这会儿挨批的就该是她了。”
程丽丽捂着脸,抽噎着,不语。
赵晓芳懵懵乎乎的,犹还说:“马干事说了,就只批评一下陈老师,不会武斗她的呀。”
包大妈气的直跺脚,扬手,又想打程丽丽。
陈思雨拦住了,说:“算了吧,包大妈,让她俩回去休息吧。”
包大妈之所以打女儿,自然也是做给陈思雨看的。
怕她生了闲隙,以后不尽心教程丽丽嘛。
此时看陈思雨出来劝合,当然也就顺势停手了,讪笑着说:“她俩太小,还傻着呢,你是老师嘛,心胸比她们大,别往身上放。”
“她们小?程丽丽19了,赵晓芳也18了,要在解放前,这样的女战士都上阵杀过几回敌了。”梅霜冷笑着说。
俩小徒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惭愧。
陈思雨使个眼色,示意她俩别触梅霜的风头,赶紧走了算了。
是的,要在解放前,十八.九岁的姑娘就已经是大人了。
在十八.九的年纪,毛素美,毛素英牺牲了,胡茵已经在写革命文章了。
所以在梅霜看来,她们已经是大人了,不值得被原谅。
但在陈思雨所生活过的将来,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才刚刚读完高中,上学放学的路上,还要父母送送呢。
要陈思雨也生于这个时代,她会想不开,会生徒弟们的气。
可她心理年龄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是可以站在长辈和历史的角度上看待问题的。
也不说原谅吧,她依然会愁心教导徒弟,防备心,也依然会有。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她爱她们,而是为了芭蕾艺术的传承!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把芭蕾更好的传承下去。
当然,一旦她们触及了她本身的利益,危害到她的安全,陈思雨也会像刚才一样,毫不留情,翻脸的。
给师父瞪了两眼,俩惹了祸的小徒弟麻溜儿的跑了。
梅霜很想跟陈思雨多聊聊的,但今天她的老父亲大老远的,从东北来了,冷梅还在医院里,顾不上,看陈思雨的危险解除,她也急匆匆的走了。
李倩也早就悄悄的离开了。
轩昂面色惨白,提着一口气,直等到所有人全散开,突然蹲到了地上。
“你怎么啦,肚子疼吗,刚才是不是吓坏了?”陈思雨问。
男孩闷吸了几口气,才摆手说:“没事,我好着呢。”
一小孩子,要干那么大的事,他害怕,腿软,刚才还差点尿了裤子。
撑着姐姐的手站了起来,男孩再回看一眼远去的人群,终于有了丝小得意,一声哼:“我还以为马干事多厉害呢,也不过如此嘛,他要从此学乖也就算了,不然,老子早晚要了他的命!”
天真单纯的弟弟突然变的有心机,还能跟她打配合,陈思雨心中不无惊喜。
但凡事过犹不及。
思想斗争,吵吵架,相互扣帽子的事,哪能张嘴闭嘴就杀人的。马主任罪有应得,但方主任今天要无辜遭殃,就在于,轩昂把事情闹的有点过了。
这孩子的心太狠,在书里就闹出过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