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前世今生（四）
　　那年夏天，母亲说酒糟最近患上恶疾，她要去苍山探望他。我心里有些担忧，想随母亲一起前往，但最终还是被她锁在了屋子里。母亲在屋内放了很多一些蔬果和肉类，让我饿了，就煮来吃。胡三见我家大门上锁，近日又没了动静，便悄悄地溜到窗户边，轻轻地敲了一下窗户门。
　　“谁呀？”我轻声问。
　　“久久，你还在里面吗？”
　　“三哥？”我激动地走到窗户边，想要打开窗户，但是窗户门被母亲给锁死了，“你怎么来了？”
　　“你娘亲呢？”
　　“我娘亲出远门去了。”
　　“她没带你去吗？”
　　我低垂着脑袋，心情有些沉闷，淡淡地说了句，“没有。”
　　“她为什么把你锁在家里。”胡三走到门口，用力锤了一下门锁，“我救你出来！”
　　“不要！”我激动地走到门边，“娘亲回来看见了，会生气的。”
　　“关键是她现在不在家啊，等她回来再说吧。不过这锁……我没钥匙，打不开。你先等着，我去找人来给你开门。等你娘亲回来的时候，我再把你锁到里面，她就不会发现的。”
　　没过多久，胡三找来一个锁匠，打开了门。锁匠本以为这里面关了一只很漂亮的九尾狐，不成想看见的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丫头。锁匠还未缓过神来，胡三就抓住我的手窜进了森林。
　　很久没见阳光了，有些刺眼。抬头看了一眼树林上方的天空，我用手挡在了眼睛上面。胡三问我母亲为什么会把我关在屋子里面，我摇了摇头，表示也不清楚。他说今年夏天莲池里的莲花开得非常美，就带着我下了山。
　　坐在莲池旁边，享受着那溢着莲香的微风，胡三蹲坐在我的面前，看着我问，“你看，我生得俊不俊？他们都说我是所有男狐狸当中，生得最俊俏的。”
　　我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去摸胡三的脸。细长的眼睛，褐色的瞳孔，高挺的鼻梁，红润的薄唇，最后笑着说了句，“很俊俏。”
　　“比那个小公子俊俏吧？”他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比那个小公子俊俏。”
　　他看着我的脸，用手从莲池中沾了一点水，想要为我擦拭脸上的柴灰，不过被我用胳膊给挡住了。
　　“娘亲说，不能把脸洗干净。如果她回来看见了，会责骂我的。”我低垂着脑袋说道。
　　“没事，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又在你的脸上抹上柴灰就可以了。”
　　胡三伸出沾了水的右手，轻轻地在我脸上擦拭。我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右手轻轻地拭过我的脸颊，感觉温暖中透出一丝冰凉，十分舒服。擦拭了好几次之后，我缓缓抬起眼睑看向他，发现他的嘴角勾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神有些入了迷。
　　“久久，你生得真好看，比我还好看。”
　　“娘亲说，男人好色，喜欢的只是女人美丽的容貌。当女人年老色衰，他们就会逐渐厌倦那个女人。只要她在我脸上抹上这些柴灰，男人看不见这美貌了，就不会喜欢我了。”
　　“我不会！无论久久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胡三在莲池里清洗了一下右手。
　　“娘亲说，男人最爱撒谎了！说的那些甜蜜话，都是假的。”
　　“你娘亲教的你什么啊！”胡三再次擦了一下我的脸颊，“我胡三说的喜欢，那就是喜欢！除非我死，否则我会喜欢你一辈子。”
　　我微微一笑，双手抱膝，靠在他的身边说道，“三哥，我担心娘亲把我锁一辈子。你说我要是没有变成人该多好。要是没有变成人，就可以跟着你满山到处跑了。”
　　胡三把下颌放在膝盖上，低垂着脑袋想了很久。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我说，“要不，你随我去我姑姑那儿！我姑姑在东茗山。只要我们躲到那里，你娘亲就寻不见你了。”
　　“这样好吗？”我抬起眼睑看向他，“如果我走了，就只剩下娘亲一个人了……而且，如果某天娘亲找到我了，会打死我的。”
　　“哎！”胡三叹了口气，伸出右手勾住我的肩，说道，“没事，不要害怕，总有一天，我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的。”
　　我俩像往年一样，靠在莲池边睡着了。不一会儿，我的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为是娘亲，我猛地睁开双眼，发现是很久以前的那个小公子。小公子现在已经二十来岁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了句，“这位小姑娘生得实在太美了。”
　　胡三听见声音，猛地惊醒，见面前有人，立即抓住我的手逃上了山。那位小公子还跟在我们的身后，大声地询问我的名字和住址。因为那小公子的原因，我们一连几日都不敢下山，再加上我不想回家，因此一直和胡三躲在我们常去的那片森林里。
　　有一日，小公子竟然上山来寻我，还挨家挨户打听我的名字，甚至说想要向我的父母提亲。我有些惊恐，担心母亲回来知晓此事，会很严厉地惩罚我。就在我想出去打发他的时候，胡三拦在了我的面前，说他去搞定这件事。
　　他对那位小公子说，我已经和他定亲了，希望那位小公子打消这个念头。我本以为母亲要去十天半月，没想到这个时候突然回来，还撞见了这一幕。周围的邻居都在指指点点，说九尾狐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那小公子说只见了我一面，就对我念念不忘，还想休掉自己的正室，纳我为妻。
　　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顿觉十分恐惧。母亲的一个眼神扫过来，吓得我全身不停地发抖。她一直盯着我，我只得缩着身子，慢慢地走到她的身边。
　　“娘亲。”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几年没见，这孩子竟然长得这么大了！比小时候更加水灵了！”
　　“是啊！你看那眉眼，那嘴唇，那脸蛋，比抹了脂粉还要漂亮，难怪这个人类都爬上了山。这座山很大很深，一般人都不敢进来的。”
　　“对啊，对啊！凤凰之相，凤凰之相。”
　　“你们都给我走！我的女儿！不嫁人！”母亲愤怒地瞪着胡三和小公子。
　　“可是，夫人，我真的对……”
　　“滚！”母亲打断了小公子的谈话，拽着我的胳膊走进了屋内。
　　她关上大门，用力把我推到在地。我见她眼睛通红，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胡三站在门口敲门，喊道，“姨娘，都是我把久久带出去的，不关她的事，姨娘要罚就罚我吧。”
　　母亲瞪着我，问，“我以前给你说的，都是耳旁风对不对！”
　　“没有……”我恐惧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可我说了让你出去走吗？”
　　母亲现在就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吓得我全身不停地颤抖。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连尾巴都因为恐惧而露了出来。母亲看见我这九条尾巴，转身进屋拿来一把剪刀。她蹲在我的身边，用力抓住我这尾巴说道，“就是因为你是九尾狐，所以才会生得如此漂亮！只要剪掉了你的尾巴，你就不会招引那么多好色的男人了！”
　　“娘亲！娘亲！不要剪我的尾巴……”我抓住娘亲的手，恐惧大喊道。
　　“我都叫你别和男人来往了……”母亲通红的眼睛逐渐溢出泪水，“这样你迟早会受伤的！”
　　母亲一剪刀下去，疼得我撕心裂肺地大叫。我回过头，看见尾巴掉落在地面上，鲜血像喷涌的泉水一般从根部溢出来。胡三听见母亲要剪我尾巴，拼命地去撞我家大门。附近的居民都在围观讨论，惊讶母亲竟然要剪掉我的尾巴。

　　胡姨娘本想阻止胡三，但是他不顾一切往前冲，我只觉得整座屋子都在他的冲撞下震动。母亲挥起剪刀，再次剪断一根。看着母亲，我大哭着喊道，“娘亲……娘亲，求你不要剪我的尾巴……我怕疼，求你不要剪我的尾巴，娘亲，不要剪我的尾巴，你说什么我都听，我再也不出门，再也不见男人了，求你不要剪我的尾巴，不要剪我的尾巴，求你了娘亲。”
　　母亲对我的哭喊视若罔闻，就在她准备剪掉第三根尾巴的时候，胡三冲破了大门，跌倒在我的面前。看见地上成滩的鲜血，他惊讶得瞪大了双眼。慢慢反应过来，他立即把我抱进怀里，乞求道，“姨娘，求你不要剪久久的尾巴！”
　　“剪掉尾巴才对她好！”
　　母亲紧抓我的尾巴，高高挥起剪刀。胡三伸出胳膊一挡，母亲的剪刀刺伤了他的手臂。
 
 
第一百二十一章 前世今生（五）
　　胡姨娘见胡三的手臂被刺伤，心疼地推开母亲，问胡三有没有事。胡伯父在俞丘山还算有些名望，见此一幕，立即把我从地上抱回来，带回他家。母亲想来阻拦，说胡伯父没权带走他的女儿，胡伯父看着周遭的居民说道，“久久的娘亲已经疯了，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我先把她带回家养伤，劳烦你们帮我把她的母亲给看着。”
　　一些居民一脸迷茫的点了点头，母亲想要再冲出来，不过被几个比较强壮的狐狸给挡住了。我趴在伯父的肩上，回头看了一眼母亲，母亲发狂似的冲出来，看得我恐惧而又心寒。只是觉得身体越来越乏，眼皮越来越沉，没过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识。
　　夜里，屡次梦见母亲拿着剪刀剪我尾巴，地面上全是我身上流下的鲜血。我跪在地上求母亲不要剪我尾巴，但是母亲抓住我的腰，拿着剪刀就往下刺。四周没有人，大门是紧闭的，我想要逃脱，但是人救我。
　　“娘亲，不要剪我尾巴！娘亲，不要剪我尾巴！”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胡三的床上，床单和被褥全被我给踢开了。胡三抓住我的双肩，问，“久久，久久，没事吧？”
　　“没事……”我轻声答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尾巴，其中两个已经缠上了白色的绷带。眼泪缓缓地从眼眶中溢出，很心疼，但是已经无法挽回。我抬起眼睑看向胡三，问，“娘亲为什么要剪我尾巴，就因为我没听他话逃出门外吗？”
　　“这不怪你，爹爹说，你娘亲已经疯了。”胡三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我靠在床上，手中紧紧地抓住枕头，脑海里全是母亲剪我尾巴的场景。胡三出去给我端了些粥，胡伯父也来看我，让我不要太难过，可能是我母亲得了什么疯病，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点了点头，看向窗外，月光皎洁，但并未看见母亲的身影。喝了粥，胡三随胡伯父离开了屋子，说今晚上和他的大哥一起睡。躺在床上，我默默地流泪，不明白自己唯一能够依靠的母亲为什么如此对我。
　　在胡三家里养了几天伤，母亲说想过来接我，不过却被胡伯父给拦在了门外。我站在门后，抓着门，一脸恐惧地看着站在篱笆外的母亲。她看起来冷静了许多，站在外面喊着我的名字，说把我接回家养伤。我看着她，一只脚很想迈出去，但是又很怕她再次剪我的尾巴。
　　“久久，要不，让我爹送我们去我姑姑家吧？”
　　“可是，那样我娘亲就只有一个人了。”
　　我还是一只小狐狸的时候，曾经问过娘亲，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爹，而我没有。娘亲听见我问我爹，如同变了一个人似的，愤怒地把碗摔在地上，说我没有爹，说我爹是一个负心汉，抛下了我们，所以现在她只有我了，让我不要再问。
　　我爱我的母亲，但是同时也很怕她。我想有一个温暖的完整的家，我希望我母亲是疼我的，希望我的父亲能够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护我。不过，现在对我来说，只有母亲就够了。
　　“可是，你娘亲那样对你，你还要回去吗？”胡三问。
　　“只要娘亲不剪我尾巴，我就愿意回去。”
　　一个月之后，我身上的伤已经完全好了，但是每当我回头看见缺了两条的尾巴时，心里又空落落的。秋天来了，天空被黄昏染得金灿灿的，山上的树叶也开始慢慢掉落了。胡伯父让胡三带我出去散散心，我跟随胡三，微笑着走在森林里面。那个时候，对于自己的遭遇，已经慢慢习惯了。我在想，如果我能和胡三这样在山上呆一辈子就好了。他曾经说过让我做他的新娘，不知道这句话现在作不作数。
　　途径一条长满鲜花的小径时，我遇到了母亲。母亲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那一日，她身穿一件大红色的绣花袍子站在路上，手里还拿着一个翠绿的小玉瓶。看见母亲，我惊慌地往后退了一步，拉着胡三的手，躲在了他的身后。
　　“久久，以前，是娘亲不对。这次，母亲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限制你出门和他人交往了。”母亲微笑着看着我，面色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