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也该一起过去的。
宁晏笑了笑,“好。”
他已经在慢慢改变,从最开始独自一人前往容山堂,到如今在门口候着她一道去。
天色还未暗,廊庑与长廊已点满了宫灯。
连着红艳艳的灯色仿佛也沾了寒气。
两个人挨得很近,宁晏不紧不慢跟着他的步伐。
从明熙堂到容山堂本有院落及长廊相接,燕翎却习惯抄近路,宁晏只能陪着他一起,到了一处院子,当中的石径有些湿,宁晏不小心滑了一跤,下意识就去拽燕翎的袖子,燕翎比她反应更快,伸手就这么捞住了她的腰。
她湿漉漉的眼神就这么撞入他眸光里,天色在将暗不暗的时候,他眼眸仿佛覆了一层蓝幽的光,有种别样的深邃。
两个人挨得太近,他的呼吸也随着动作一起扑洒过来。
宁晏有些尴尬,眼睫悄悄地垂了下来。
燕翎忙将她扶起来,松开她腰的同时,拉住了她的手,
怕她再摔着。
这一路直到容山堂也没再松开,到了门口,婆子掀开布帘时,燕翎才不着痕迹放开了她的手。
明间内聚满了人,二房和三房的老太太与嫂嫂们也都在。
堂上坐着长辈们,国公爷不见踪影,只有女眷及燕翎四兄弟。
行过礼后,燕翎坐在徐氏下首,宁晏挨着他落座,才坐下来恍惚发现对面二老夫人身旁的姑娘朝她瞥了一眼,见她发现了,又忙不好意思低下头。
宁晏有些莫名其妙。
这时,二房的老太太指着身边那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道,
“嫂嫂,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名侄,虽是庶女出身,却自小在我娘家嫂嫂跟前,当嫡女养大的,她前日刚从扬州来,我让她来认个门儿。”
那名唤褚侄的姑娘梳着垂髻,眉眼生得娇怯,颦颦一笑,颇有几分妩媚风情。
她穿着粉桃的马面裙,披着一件不算厚的披衫,将那窈窕的身形勾得若隐若现,上前给徐氏行了跪拜大礼,起身时,又朝燕翎与宁晏屈膝,娇滴滴喊了一声,“给表兄表嫂请安。”
燕翎眼神毫无波动,也没看她,微不可见点了头,宁晏颔首笑了一句,“褚姑娘好。”
徐氏象征性地夸赞了几句,当场给了见面礼。
宁晏身为燕家未来宗妇自然也得表示,她来时无人通报她,只能将头上一只玉簪抽下来,递给褚侄,“我不知褚姑娘过府,一点小心意还望笑纳。”
褚侄一双眼水灵灵的,恭敬地笑着,“嫂嫂给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我定然喜欢的。”
宁晏只觉这姑娘热情地有些过分。
因无外人,男女未分席,一大家子分了两桌。
宁晏先替燕翎布了菜,燕翎也象征性往她碗里夹了一截藕片。
宁晏其实不爱吃藕,偏生燕翎面前最近的便是藕,信手就夹了,宁晏当着众人的面也不能将藕片扔开,细嚼慢咽给吃下了。
宴毕,燕翎与几位弟弟先告辞离开,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宁晏,宁晏今日出门忙了一日有些累了,也打算早些回去,便与燕翎一道告辞。
不成想二房老太太笑着拦住燕翎,
“翎哥儿,你没急事吧,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呢。”
她身后的褚姑娘害羞地垂下了眸。
宁晏脸色微微一变。
那二房老夫人目光直勾勾盯着她,宁晏便明白意思,这是要避开她。
宁晏神色冷淡地跨出门槛。
她本在燕翎身后,燕翎转身过来时,二人刚好错开,二房老太太寻他能有什么事,必定是拖他给她儿子走门路。
燕翎没往旁处想,便折回来坐下。
如霜扶着宁晏在长廊上缓步前行,苍穹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绚烂的灯芒驱不散夜的寒凉,主仆二人的背影,交叠在一起,如形单影只的孤鹤。
如霜的手抖得厉害,嗓音如绷紧的弦,带着颤音,
“姑娘,奴婢觉得这个侄姑娘不太对劲,那二房老太太该不会是要给姑爷纳妾吧....”
宁晏眼神淡如纤云,眼睑疲惫地垂了下来。
有些事情不是她能控制的,燕翎别说是纳妾,再小的事她也抉择不了。
胃部因那无法消化的藕片而膈得难受,宁晏细细地咳了一声。
如霜憋着火搀着她回了明熙堂,荣嬷嬷与如月瞧见宁晏脸色发白,皆问怎么回事,如霜气喘吁吁待要实话实说,宁晏摆摆手疲惫道,“我不小心吃了些藕片,难受得很。”
荣嬷嬷一听心疼地诶唷一声,连忙将她从如霜手里接过,抱在怀里,“我的小小姐....”
给她灌了一碗红糖姜水,宁晏捂着胸口勉强吐出来了,恹恹地躺在床上闭目歇着。
燕翎处置完容山堂的事,便来了明熙堂,不成想见如霜双手揖在腰间,朝他冷冷施了一礼,
“世子爷,夫人身子不适,已睡下了。”
一想到燕翎新婚期要纳妾,如霜脾性再好也有些忍不住了,她身为丫鬟自然不能说什么,却在有限的程度内,替主子表达不满。
燕翎察觉丫鬟语气里的冷淡,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宁氏聪慧,定是猜到二婶所为,生气了。
第8章
容山堂这厢气氛比往日要压抑。
老夫人徐氏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人,今日却难得摆起了架子,身子往引枕上一靠,看都不看二房老太太一眼。
她没想到,二房老妇竟越过她直接与燕翎提,如今好了,丢了个老脸,连带那孩子也抬不起头来。亏她想得出来,也不瞧瞧那燕翎是什么人,放着宁晏这样的大美人没碰,会要一个歌姬生的女人?
二房老太太没成想是这么一个结果,脸色白一阵红一阵,身旁那褚侄跪在地上,嘤嘤啜泣不止。
她这么做,实则有另外一层考虑,燕翎这么久还没与宁晏圆房,看来是不满燕国公的安排,趁着二人还没感情,赶紧将侄女塞进去,倘若能生个一儿半女,今后二房与她娘家都有指望了。
要知道自从她家老头子去世后,二房的子嗣惶惶度日,燕翎可是燕家未来的掌门人,位高权重,身份矜贵,必须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二房老太太见徐氏生了气,只得舔着老脸讨好,“嫂嫂,您也别怪我事先没跟您商量,择日不如撞日,好不容易见着翎哥儿就提了一嘴,再说,这事也不好让老姐妹来担干系,您说是吧。”
徐氏快要气笑,这么说,她还得感激褚氏迁就了她?
怕是宁晏还以为她与褚氏串通一气呢。
算了,懒得跟这个糊涂鬼掰扯,
“翎哥儿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媳妇终究是他媳妇,弟妹以后也得掂量着些,莫要再惹怒了她。”
褚氏听出徐氏语气里的敲打,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嗓音,“怎么,听嫂嫂这意思,将来国公府的中馈还要交到她手里?”先前徐氏察觉褚氏意图时,已将其余人遣出去了,此刻屋子里也就她们二人并心腹嬷嬷。
徐氏神情让人看不出端倪,双手合在一块,淡声道,“翎儿是世子,她便是世子夫人,板上钉钉的未来宗妇,哪怕我不答应,还有宫里那一层,再者国公爷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他绝不会准许人乱了规矩。”
燕国公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宫里那头。
帝后和皇太后绝不会准许老二媳妇掌家,眼下还没来敲打,不过是给燕国公府时间而已。
等宁晏生下一儿半女,若中馈权还未交到她手里,皇太后那边便会有旨意下来。
宫里向着谁,徐氏门儿清。
褚氏顿时两眼发直,
“哎呀,这可怎么办,”一想起自己今日得罪了宁晏,心中有些发慌,“对了,你家老二媳妇会答应吗?”
徐氏叹了一口气。
老三媳妇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吟诗作画,几乎足不出门,老二媳妇却是个要强的性子,总念叨着那燕翎有巨额财产傍身,不该来贪图燕国公府的家产,一心想替二郎把持住国公府这些产业。
徐氏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不答应也得答应,这个家还轮不到她做主。”
就是她说了也不算,终究还得燕国公拿主意。
褚氏瘪瘪嘴,有些闷闷不乐,
“大嫂,不是我说你,你在国公爷身边这么多年,功劳苦劳可是够够的,燕翎除了这国公府,还有那头的长公主府,听闻那长公主府不仅家财万贯,更有奴仆成群,燕翎完全可以带着她媳妇去那边住,您劝劝国公爷,将家业给了二郎三郎呗。”
“至于宫里,您也别怕,只要国公爷听您的,万事不忧,当初宫里想把淳安公主嫁给燕翎,你瞧国公爷答应了么?皇帝不照样拿国公爷没法子?只要国公爷想做的事,没有不成的。”
徐氏被她闹得头疼,褚氏到底眼皮子浅了,这些大族最讲究传承,哪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除非燕翎自己不想要国公府的家业,否则,难。
宁晏次日病下了,托人来告假,徐氏听得心神一紧,越发确定宁晏这是生了气,这丫头看着不声不响的,脾气倒是有一点。
她身为婆婆也拉不下脸面去说好话,只遣人送了些灵芝过去。
宁晏这一病,三日方好。
期间燕翎来探望过一回,偏生回得晚,宁晏又睡了,二人连个照面也没打。
第四日晨起,宁晏想起还有最后一个铺子不曾查账,便带着如月出了门。
念着先前二人有约定,出门前还是着人告诉了陈管家一声。
燕翎中午打皇宫出来,去南城兵马司整顿城防,路过府上回来拿个文书,陈管家便告诉他,“世子夫人今日出了门。”
燕翎解开披风的手顿了下,立在门槛内问他,“她可说去了哪里?”
陈管家笑着回,“说是有个铺面到了收租的时候,世子夫人亲自去瞧一瞧,老奴问了如霜,说是还在铜锣街。”
病才好又去吹风?
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心里不痛快。
午时刚过,天际堆了些乌云,像是要下雨。
燕翎看了一眼天色,沉默一会儿,入书房拿了文书又出了门,趁着天还未下雨,先赶到了南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就在铜锣街不远处,挨着漕河,坐在后窗下能瞥见漕河上的船只川流不息。
燕翎手里搁着兵马司人丁手册,仰身坐在圈椅里,目光不紧不慢落在窗外,铜锣街就在对岸,熙熙攘攘,如水墨画里的一条彩带。
他脚跟前跪着一名武将,正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苦着脸一口哭腔,“还请世子爷饶命,这兵马司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属下也是看管不利,让他们借着扫除赌场的机会,贪墨了银两,此事属下已知错了,已经传令下去,让他们将银钱凑齐上缴....还请您看在属下曾效力都督府的情面上,从轻处罚....”
燕翎没说话,身旁的云卓板着一张脸骂道,“林大人好意思提都督府,你也不看看咱们世子爷是什么身份,那是五军都督府的佥事,佥事管什么?管军纪,你们这么做,不是诚心让世子爷为难吗?处罚轻了,回头御史上奏说世子爷徇私,连累世子爷跟你们一块吃排头....”
那指挥使闻言也是懊悔不已,一个劲地往脸上甩巴掌,“属下错了,属下知罪,还请世子爷救救我...”心里想着,燕翎此人心狠手辣,也不知要怎么收场。
熟知上位的男人,面如冷玉,修长的手指轻轻在丁册上弹了弹,淡声道,
“你手底下这些人本是榆林边军中的精锐,如今年纪大了,上不了战场,便安置在兵马司。”
指挥使闻言眼眶一酸,羞愧地垂下脸来。
“他们当年都在战场上厮杀过来,身子骨落了下病疾,家里有老小要养,我能明白的...”
燕翎的嗓音如珠玉坠地,带着沉越之音。
指挥使热泪滚烫,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此刻却是双肩颤抖,哽咽难言,“是我不好,纵容了他们,您要发作就发作我一人,所有罪责我承担....”
只听见圈椅上那人轻声嗤了一笑,眼底闪现与平日截然不同的轻妄,
“不就一点赌场银子,多大点事,银子本世子替你们上缴,余下的你们自个儿留着。”
修长的身影站起,指挥使只觉面前的光芒一暗,他高大的让人难以仰望,
燕翎将卯册往桌案一扔,“下不为例。”
指挥使目瞪口呆。
出了门,云卓替他撑起油纸伞,却被燕翎一推,心里想的是,也不知宁晏忙完没有,正好捎她一块回去,将纳妾的事与她说清楚。
云卓只得收好伞,低声问道,“爷,您怎么就轻轻揭过了?还替他们出银子?”
燕翎眼神恢复了淡漠,翻身上马道,“五城兵马司是程王爷的嫡系,治得跟铁桶似的,我必须得给他撕开一道口子。”
云卓跟着上马,急切追问,“若回头御史将此事抖出来呢?”
燕翎抽了一记马鞭,低沉的嗓音随着剑鞘般的身一道没入风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