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轻轻抚了抚,又重新合了上去。静默片刻,吹了灯,这才转身入了内寝。
宁晏醒来时,秋阳高照,大片的光芒烘在被褥上,她被阳光刺得睁开眼,乍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在哪里,这间内室不大,夹在书房与耳房当中,两侧皆有书格,墙面不知贴了什么,布置与一旁的房间极为不同,像极了当年外祖父书房的暗室,如果她猜得没错,此地处处有机关,该是燕翎最为私密的地方了。
想当初等闲不能进来书房,如今在这里做着最羞涩的事。
宁晏也没有打探燕翎机密的兴趣,最后看了一眼那犹在摇晃的春倚,嘴角抽抽出了书房。
自泉州回来已有近一月,徐氏等着她修整好,最终还是将对牌交到她手里,宁晏重新回到议事厅,五大管事及府上所有二等管事均恭恭敬敬候着,不等宁晏发话,大家都献起殷勤,磕头请安,少夫人都不喊了,一口一个县君。
丁婆子率先开了口,“您的脾气咱们了解,您定的规矩咱们也都记着,无需劳烦您,咱们一定本分当差。”
宁晏笑若春风,“依你们这意思,我这是可以回明熙堂歇着?”
几位婆子都簇拥过来,端茶的端茶,捏腿的捏腿,“是是是,您尽管歇着,若是瞧着奴婢们哪儿做得不对,您再发落我们。”
身份到了,威望够了,一切变得水到渠成。
她如今就像一尊佛,只往那儿一镇,谁也不敢作奸犯科。
徐氏听得议事厅的事,摇头失笑,反而松懈下来,“万没料到自己的儿媳妇日日惹事,倒是她一回来,我还能过安生日子。”
吩咐邵嬷嬷道,“将我库房里那只最好的老参送去给晏丫头补身子。”
邵嬷嬷听得一笑,“您自个儿媳妇都舍不得呢。”
徐氏斜了她一眼,“是亲是疏,不能端看血缘,我摸她性子这么久,并非是个冷心冷性的人,你以诚心待她,她总归不会太差,毕竟是她嫁来燕家,我是她长辈,比她在燕家多待了这么多年,合该我来对她好。”
“我原先着实也有些忌惮她,如今瓒哥儿高中自己出息了,Z哥儿也能有个荫官,这辈子即便不出人头地,勉勉强强当个世家贵公子也极好,争来争去,到头来还不如平安喜乐四字。”
邵嬷嬷受教地屈了屈膝,“奴婢明白了。”连忙开了库房,取来老参送去明熙堂,进去时宁晏还躺在藤椅上,任由如月给她覆面膜,这还是如月在泉州学来的本事,她打外商手里弄来几盒棉纱做的膜,亲自调了一些玫瑰花露粘上去,再覆在宁晏面颊,待躺个半刻钟便可洗了,回头摸一摸那脸蛋,跟刚剥出来的鸡蛋似的,又白又嫩。
邵嬷嬷进来,宁晏要起身,她赶忙三步当两步过去拦住,“我的主儿,您就躺着吧,奴婢不过是替老夫人来送支人参给您补身子,也没旁的事。”
宁晏也没客气,重新躺了下去,“如霜给嬷嬷烧茶喝,嬷嬷且坐着歇一会儿。”
邵嬷嬷唠了几句家常,又得了些赏赐回了容山堂。
午后,宁晏去给徐氏请安,婆媳俩便商议起燕B的婚事,
徐氏叹道,“依我的意思,不挑门第,选个能干本分的姑娘,回头等你有了孩子,需要坐胎坐月子,就让这丫头给你打打下手。”
这话说到宁晏心坎上,秦氏也好,王氏也罢,都不是省油的灯,宁晏也不指望这二人能帮衬她什么,就打算在老四媳妇身上上手,若得了个体贴的弟妹,大事她做主,再有四弟妹替她操持些家务,这个家也就稳稳当当,以后她一月去几趟通州,家里也不至于出乱子。
徐氏风声放出去后,时不时便有媒婆上门,这几日手里已积了不少婚帖,拿出来给宁晏参详。
有大理寺卿家的小女儿,也就是那位程少夫人的妹妹,燕B名次不错,又是燕翎的弟弟,朝中不少官员将嫡女送来议亲,宁晏翻看一遭,竟然还看到她二姐宁溪的婚帖。
她吃了一惊。都这么久了,宁溪和宁雪还没嫁出去吗?
徐氏瞄了一眼,轻声笑道,
“宁家大约也是想亲上加亲。”
“算了吧。”宁晏将这张婚帖挑出来,交给邵嬷嬷让她退回媒婆,哪有妹妹当长嫂,姐姐当弟媳的,即便不会惹来闲话,她也不乐意跟宁溪做妯娌。
徐氏笑而不语。
二人挑来挑去,最后看上礼部郎中崔玉的堂妹崔瑶儿,崔瑶儿出身崔家三房,父亲是国子监司业,家世不算显赫,门第却清贵,崔瑶儿母亲早逝,身为家中长女帮着父亲打点后宅,有能干的名声在外,听闻也是知书达理的女子。
还有一个便是徐氏妹妹的女儿,宁晏见过其人,人品端庄,也是个干练的姑娘。两位姑娘都不错,宁晏猜到徐氏大约是想定自己外甥女,她不打算插手,便笑着道,
“人都很不错,还请母亲拿主意。”
徐氏自然想直接定下来,但国公爷的意思还是要相看,必得两情相悦,徐氏也不能违拗了丈夫的意思。
“明日中秋,我打算邀请曹家过来吃席,先让他见一见芳儿,若不合心意,等中秋后,便由你带着老四去金山寺礼佛,再相看崔家的姑娘。”
宁晏应了下来。
翌日中秋,白天男人们都要出去忙公务,家宴定在晚上,宁晏将宴席摆在荣宁堂,荣宁堂上方还有个阁楼,可登高赏月。
午宴便请了些亲戚过府,燕h罕见没回来过中秋,倒是三房的姑娘燕珏带着丈夫回来了,燕珏今年开春出嫁,嫁给了礼部郎中家的儿子,夫妇俩还特意来给宁晏请安,捎了礼给她。
徐氏的妹妹曹夫人带着女儿也来赴宴,下午安排燕B与曹芳儿相看,曹芳儿性子是个爽利的,可惜容貌算不得好,燕B支支吾吾不肯点头,徐氏待要再劝,却被曹家姑娘听到了,她着实想嫁入燕家,却也不是忍辱负重之人,她豁不下脸面看丈夫脸色,便委婉拒绝了,徐氏也无可奈何。
说来缘分极其巧妙,曹家姑娘不算貌美,偏生性子十分洒落,倒是入了二房二少爷燕r的眼,他趁着晚宴,厚着脸皮来求徐氏,
“曹家妹妹这么好的姑娘,伯母就别说去旁人家了,干脆给我罢。”
徐氏看着泼皮赖脸的侄子,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游手好闲,还想娶芳儿,我可是她亲姨母,岂能把她往火坑里推。”骂得难听,脸上却挂着笑。
燕r老老实实往地上一跪,“想当初您见我跟Z哥儿处得好,日日都说拿我当亲儿子待,是亲儿子亲些,还是外甥女亲些?”又眼巴巴朝国公爷央求,“大伯,您评个理。”
国公爷乐得见小辈们处得好,哈哈大笑,转背问徐氏道,“你去说道说道,难得r哥儿看上一位姑娘,娶回来必定当宝贝似的疼。”
徐氏其实也有些意动,虽说燕r不甚有出息,性子却不坏,外甥女嫁去旁家担心婆媳难处,到了她眼皮子底下看着,一辈子安安稳稳。
权衡片刻便应了下来。
燕r喜出望外,敬了徐氏好几杯酒。
燕Z也替他高兴,劝着母亲一定要说成,他抱着女儿喂果子吃,时不时往王氏那头瞅一眼,那王氏见他眼神瞟过去,就把面颊挪开,燕Z也不在意,反而将女儿举得高高的,逗得更起劲,阁楼里洋溢着熙熙银铃般的笑声。
王氏不知为何,越听越闷,借口不舒服提前离开,燕Z见状与徐氏对了一眼,母子俩相视一笑。
晚辈们都簇拥在国公爷身边喝酒,三老爷问国公爷,“翎哥儿怎么不在?”
国公爷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很快又遮掩过去,小口小口啜着酒,“他嘛,忙去了...”
朝中波云诡谲,霍家有倾覆的危险,霍家又会甘于落败吗?
国公爷忧心忡忡,再看着阖屋子的女人个个言笑晏晏,不知外头银霜满地,寒冬将至,好一阵唏嘘感慨,只希望燕家能在这场漩涡中屹立不倒。
比起前年除夕,这一场中秋宴,宁晏倒是融入得很好,被褚氏和葛氏哄着喝了两杯酒,脸上火辣辣的,秦氏亲手纳了几双鞋给各位妯娌,当先一份就给了宁晏。
各房相互赠礼,宁晏收了一箩筐的鞋子袜子手帕香囊之类,十分不好意思,“婶婶弟妹们都太客气了,倒是我手艺不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她压根没备礼物。
国公爷在一旁笑道,“你是长嫂,常年操持家务,她们待你好是应该的。”
徐氏看着几房媳妇经历摩擦,处得越来越好,忽然想,外甥女嫁过来也不错,届时家里就更热闹了。
不知谁了提了一句,“咱们再没这么圆满了。”
国公爷兀自往宁晏瞄了一眼,将儿子给倒满的酒一饮而尽,心里遗憾地想,他的嫡孙还没来,怎么能算圆满呢。
不仅他盼得头鬓泛白,就是宫里那两位也急得冒烟,当着燕翎和宁晏的面,皇帝与太后不敢问,私下却将他叫过去训了好几回,国公爷耳朵都快起茧了。
宁晏压根不知公爹愁白了头,她高高兴兴回了明熙堂,掀帘进了东次间,看到燕翎早换了一身家常袍子躺在椅子上看书,“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去吃席?”
燕翎将书册搁下,撩眼看着她,“你不是不许我去后院么?”
宁晏愣住,想起上回那桩官司,失笑不语,朝他怀里倚了来,玉指轻轻点着他薄唇,亮晶晶盯着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今夜是中秋,你好歹露个面。”
燕翎含住她纤指轻轻一吮,嗓音醇和,“你说的话,我一字不敢忘,你叫我没事别往后院去,可见是不高兴我去,那我便不管有事没事都不去了。”
宁晏一顿,笑眼如月,乐得在他怀里打了好几个滚。
“这意思是,我指东,你不敢往西了?”她杏眼水盈盈问,
燕翎凝睇着她,唇齿在她指尖一绕,“夫人不知,我早就是以妻为天了吗?”
宁晏笑弯了腰,锤了他几下。
过了中秋,徐氏便让宁晏安排燕B与崔瑶儿相看,又顺带喊上燕r作陪,索性又把外甥女叫过去,干脆大家伙瞧一瞧,倘若合适,两门婚事就这么定了。
八月十八这一日,宁晏与褚氏借口去上香,让燕B与燕r护送,一家子坐了好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城外的金山寺。
第96章
出城时,日有光晕,天光黯淡,到了城门口,云团已积了一层又一层,宁晏听得城门外闹遭遭的,掀帘一瞧,远处青山在望,一群人载着十几辆马车热火朝天往城门处赶,及近,马车与那批人交臂而过,一个个穿着短装劲衫,看起来像是走镖的武士,那神情却是懒洋洋的,队形松散,有些古怪,宁晏脑海闪过一些念头,却也没多想。
大约巳时三刻,一行人进了金山寺的山门,爬上山,最后在大雄宝殿前的宽坪遇见了曹夫人母女及崔家姑嫂。
宁晏先是朝曹夫人施礼,看到崔玉的妻子崔夫人神色微亮,连忙迎了过去。
“嫂嫂今日得空过来了?”
崔夫人拉着崔瑶儿朝宁晏行礼,又握着宁晏的手不放,“她母亲早逝,自我嫁过去,我们姑嫂感情便不错,今日我便拿乔充当她尊长,跟着一道过来。”
崔瑶儿笑道,“您本来就是我长嫂,何来充当一说?”
崔夫人是长房的媳妇,崔瑶儿是三房的女儿,崔夫人能出面,可见崔家很看重这门婚事。
宁晏笑了笑,目光不由往崔瑶儿打量,崔瑶儿脸上挂着腼腆的笑,穿着一件藕粉的镶边褙子,梳着堕马髻,堪堪别了几朵珍珠花钿,插了一只嵌珠宝的步摇,虽不算倾城之姿,却也是落落大方。
燕B忍不住悄悄往这里投来一眼,看到了崔瑶儿后,神色窘了窘,收回了视线。
而那崔瑶儿自始至终眉目低垂,不敢乱看。
宁晏颇有好感。
倒是那头的燕r趁着母亲褚氏与曹夫人交谈时,已经自来熟与曹芳儿攀上了交情,女眷们打了招呼,相携去大殿礼佛,待捐了香油钱求了平安福出来,几位长辈去客院歇着,宁晏私下吩咐婆子安排新人相看。
徐氏今日派了邵嬷嬷助阵宁晏,宁晏一概事务都交予她,自个儿陪着曹夫人与崔夫人说话。
大约是午时初刻,如月溜进了客房,悄悄告诉宁晏,
“西梅园出事了...”
宁晏抬目看她一眼,与其他几位夫人告罪,裹了一件披风迈出客舍,由如月引着匆匆赶到西梅园,一片光秃秃的枝桠下聚着四五人。
崔瑶儿被自家嬷嬷护在身后,燕B则立在梅园当中的石径,他身形修长高瘦,俊脸交织着窘迫与愠怒,胸口起伏不已,梅树下坐着一白裙女子,她捏着绣帕捂着脸哭哭啼啼,乍一眼没认出是谁。
直到那女子听到脚步声抬目朝宁晏望来,嘴巴一瘪,半是委屈半是畏惧地哭出声,“三妹妹,你可来了...”
宁晏认出那女子是宁雪,还是稍稍吃了一惊,一年多未见,宁雪模样大变,梳妆打扮也有了几分风尘之气,宁晏压下心中疑惑,立在五步开外淡淡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