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着眉眼,竭力地压下眼底汹涌的深情,伪装出一幅混不在意的神色。
掩在毛毯下的手紧攥成拳,失去了全部血色,几乎青白。
脸上却是毫不费力的云淡风轻,他笑了笑:“不是躲你。”
“是我……”剩下的四个字,仿佛万钧重,沉沉地压在他心头,每尝试要说一次,心口就要被锋利的山石刮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阖上眼皮,不去看喻婵的样子,忍着血肉模糊的剧痛,“是我没兴趣了。”
第103章
◎他什么都抓不住。◎
喻婵以为自己听错了,懵懂的脸上里闪过半分茫然无措,她下意识去看程堰的眼睛,想从那片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找到他开玩笑的证据。
可她只看到了寒光凛冽而过,遍布坚冰冷刃。
他是认真的。
认真地告诉她,他对她没兴趣了。
喻婵触电一般松开扣在他手腕上的手,动作缓慢地低下头,像只被抽掉发条的洋娃娃。
她肩膀轻轻耸动,小幅度地张开嘴巴,发出轻微的抽气声,胸口上下起伏,想说的话都碎在了他眼里的冷冽里。
再抬起头,她脸上已经挂上了程式化的微笑,声音平和淡然,自嘲地扯扯嘴角:“原来是这样。”
程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她的背影太单薄,像片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白纸,飘摇在狂风骤雨中,摇摇晃晃。
他张张嘴,声带处的肌肉颤动,费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压抑住想要挽留她的话。
她的脚步顿在门口。
他眼中的光亮了一瞬。
可她只是歉意地望过来,微微弯腰:“今天是我太莽撞,对不起。”
而后,彻底地消失在那处转角。
故事的结局,好像就此画上句号。
满地狼籍,一室潦草。
林安跟梁齐在楼下咖啡馆订了位置,两个人兴冲冲地讨论,如果程堰和喻婵要是这次成了,四个人过两天去哪玩比较好。
还没从悉尼和北海道之间争出个高下,就看见喻婵眼眶通红地从程堰家小区走了出来。
情况好像和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产生了某些偏差。
林安瞪了梁齐一眼,扔下咖啡和蛋糕,冲了出去,把喻婵搂在怀里:“聊得怎么样,他欺负你了吗?”
喻婵睁大眼睛,用手掌在脸颊两侧扇了扇,露出个无所谓的笑:“没事安安,就是我们刚刚看了个电影,情节太感人了,我没忍住。”她拍拍林安揽着她的手,“我有点儿累了,咱们回家吧。”
目送着两人离开后,梁齐慌忙给程堰打了电话:“你怎么回事?怎么把人妹妹气走了?”
“没怎么回事,”程堰掌心的黑金色打火机“咔哒”一声,吐出亮橙色的火焰,映入他墨色的瞳孔中,扭曲跳动,“不喜欢了。”
*
喻婵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十五天工伤假期,她只休了八天。
周一不到,就返回南星继续工作。
和程堰有关的所有事好像已经被她彻底释怀了。
哪怕是平时和她关系最亲近的小前台们,都没察觉她情绪上有什么异常。她依旧是整个南星业绩最突出,技能最专业的咨询师。
周三临近下班的时候,喻婵刚出办公室,就发现所有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
每个见到她的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眼里都闪过几分掩盖不住的同情和怜悯。
喻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掩下眸中的不解,决定待会儿找个熟人问一下。
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膀。
是南星的合伙人王师兄。
他眸色有些沉重,语气为难:“喻婵,你跟我来一下。”
喻婵心里浮现出某种不好的预感。
她跟着王师兄上了二楼,不确定地问:“师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琦推着喻婵坐到沙发上,眉头紧锁:“喻婵,你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你都可以承受它。”
王师兄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
喻婵已经隐隐有了推断,说出口的话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是……哪位来访者出事了吗?”
王琦闭上眼睛点点头,他艰难地掏出一份死亡报告,别过头递给喻婵:“师妹,你自己看吧。”
眼前的纸白纸黑字,排版明晰。
清清楚楚地写着,在她这里咨询了三年的来访,今天中午,跳楼自杀了。
来访者自杀,这在世界各地的心理咨询师那里,都是最严重的“黑天鹅事件”。
而喻婵,是南星成立以来,第一位经历这种事的心理咨询师。
王琦相对来说更有经验。
他知道发生这件事之后,应该快速找专业人士对喻婵进行干预。
“我联系了咱们老师,老师说他快回国了,约你周五去他那聊聊。师妹,”王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这两天你就先在家休息,等这事带来的创伤平复一些,再回来上班。”
喻婵也是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明白自己这个时候不能逞强。
否则很容易陷入对其他来访者“过渡补偿”的极端反应里?。
但是很奇怪,她现在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反而有种意外的冷静。
她木然地点点头,回办公室收拾了一下办公物品,在所有人的眼神注视中,离开了南星。
她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并不是一点儿都不害怕。但是一来萧舒瑞已经被抓到了,现在在看守所里。二来北城的房子很难找,再加上之前签合约的时候,她付了一年的房租,提前违约需要出30%的违约金。
综合下来,继续住着最方便。
这两天家里的水管坏了,房东人在国外,一时找不到人过来修。
水管不好就没办法洗澡。
喻婵在网上搜到了修水管的教程,在楼下超市买了个简易版的扳手,蹲在卫生间亲自动手。她拧着扳手捣鼓了很久,淋了一身的水,终于勉强算是修好了。
她欣慰地笑了笑,随手把扳手放在旁边的洗手台上。脱下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被急促地贴紧身体的冷气冻得瑟缩。
要把衣服塞进洗衣机的时候,她才发现,洗衣液已经用完了。
望着空空荡荡的洗衣液桶,她一直动作不停的手猛地顿住。心底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悲伤起初只是一片星星点点的萤火,越来越大越来越浓烈,直至变成燎原之势,灼得她整颗心都痛至骨髓。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顷刻将她吞噬进去。
喻婵感觉自己仿佛跌进了密不透光的深海里。
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被窒息感不断压迫神经,感受着濒临死亡的痛苦。
她自诩自己足够专业,技能高超。
可她却连自己的来访都救不了。
那个自杀的男生只有二十岁。
人生一片大好年华,生命的版图才刚刚展开了一半。
一起合作了三年,每次见他,他总是温温柔柔地叫着她的名字,偶尔还会给她带他亲手烤的小饼干。
为什么啊?
他明明已经在做咨询了,已经向她伸出求救的手了啊。
心被缓缓撕裂,露出无法被填补的缝隙。
很多年前,她救不了一直微笑着鼓励她的房东太太。今天,她依旧救不了和她合作了三年的来访。
她缓缓蹲下,用尽全力抱住自己,汲取那些微弱的暖意。
喻婵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大概并不适合,在这个行业里继续工作了。
时间熬到周五,喻婵随意地吃了顿早饭。
坐上了回C城的航班。
裴植教授前段时间一直在澳大利亚参加学术交流研讨会,元旦之后才回国。
刚回国就听说自己的爱徒遭遇了这种事。
他深知这种创伤处理不好,可能会影响喻婵今后的职业生涯,为了这次见面,特意做了好几手准备工作。
喻婵赶到C大家属院小区,刚到中午十二点。
她照着裴植教授发来的地址,一栋楼一栋楼挨个找过去。
在10号楼下,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见到对方,两人俱是一愣。
目光穿透雾蒙蒙的冷气,打在彼此身上,像是刚经历过一场缠绵悱恻的纠葛。
很快又同时移开视线。
错身而过的时候,程堰忽然叫住她:“你,还好吗?”
喻婵顿下脚步,抿着唇笑了笑:“还可以,谢谢关心。”
他余光望到了她细弱白皙的脖颈,下意识想替她拢拢围巾,指节在身侧小幅度动了动,被理智抑制了回去。
“那就好。”
“嗯,我先走了。
他们彼此寒暄,客套生疏得像两个刚认识的邻居。
他目送着她离开,直到天地只剩下灰蒙蒙一片。
了无生机了无痕。
得知喻婵出事的第一时间,他连夜飞到澳大利亚,找到正在那参加交流会的裴植,询问相关案例的解决办法。
裴植告诉他,来访者自杀这种事,在全世界心理咨询师那里,都是难题。造成的巨大创伤,需要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咨询安抚,才能渐渐痊愈。
程堰二话没说,架着裴植就回了国。
今天专门过来一趟,也是想着可以远远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还安好。
他就离开。
可他低估了自己的欲望。
一见到她,思念便似风中野火,肆意壮大,将脑子里的所有理智都吞噬干净。
他只能承认,他很想她,想得几乎要疯掉。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只能靠酒精和药物,才能勉强入睡。
来见她的前一晚,躺在冰冷的公寓里,他做了个梦。
梦里的一切都是暖色的。
他的母亲并没有自杀,也没有被父亲逼成疯子。
她带着他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里逃了出去,到了一座风景如画的海滨小镇。
镇上的景色秀丽如画。
每呼吸一口,似乎都会心旷神怡。
他从小在母亲的爱里长大,每一天都是简简单单的幸福快乐。母亲更不会在他睡着的时候,拿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目光怨毒地诅咒他去死。
后来,他在学校里遇到了喻婵。
她陪他一起学习,一起打游戏,一起参加各种比赛。
开着赛车从终点线疾驰而过,在风狂烈的拥抱亲吻中,他从欢呼祝贺的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母亲和喻婵。
那是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人。
那是他生命中最热烈灿烂的瞬间。
他被她们见证着,被漫天的爱包围着,在花团锦簇中,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直到醒来。
空荡荡的公寓冰凉似水。
卧室里没开空调。
刺骨的冷意侵蚀着他的每一寸理智。
血淋淋的残酷摆在面前,母亲去世前的笑容,和喻婵离开前欠身鞠躬的表情,反复交替着出现在脸前,和梦里欢笑着冲他挥手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被现实压得无法呼吸。
脱力地倒在床上,望着眼前的空白发呆。
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心被一寸一寸地撕碎。
他曾经竭尽全力地想抓住些什么,可终究还是指间沙,什么都没留住。
可笑人心贪婪难求。
终究不过大梦一场。
作者有话说:
程堰的梦会在正文完结之后写一个if线的番外
我私心想给他们一个圆满。
还想看什么番外可以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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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DeAngelis,T.(2008).Coping with a client's suicide.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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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新增2k)愿她岁岁安宁,日日常乐。◎
梁齐听京泓的人说,他们小程总已经在公司加了一个多星期的班,每天不到四点不下班,气得直接乐了出来。
他带着几个保镖杀到程堰办公室,坐到他桌子上,咧着嘴角冷笑:“你要是真把自己累死,你那小叔可就是最大赢家了。”
程堰手头动作没停,继续翻阅面前的资料。
“妈的,姓程的,越劝你越来劲是不是?”梁齐抽过他手里的文件,“老子后天订婚,你现在弄这一出,什么意思?”
程堰终于从成堆的纸片中勉强抬头,扔给梁齐一个眼神,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有些哑:“新婚快乐。”
“快你大爷,老子怎么偏偏摊上你这么个好兄弟,”梁齐看不得他现在这样明明难受得要死,偏偏还要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今天,要么跟我一起去喝酒,要么去我妈那跟她聊天,总之就是不能继续再上你这破班儿了。”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程堰,就把自己母亲的名号搬了出来。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管得住程堰的话,梁夫人算是仅存的一位。
听到这话,程堰眼里总算有了点儿人气,压低的眉眼中掩着黑压压的情绪:“干妈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