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条搁浅的鲸鱼,被巨大化的钟表指针悬在头顶,时间一到,就要被落下的指针判处死刑。
远处的山巅之上,一片灯火亮了又灭。
冲动之所以会产生空虚,大概就是因为,人们既想不承担冲动带来的后果,又不想忍受放弃结出的遗憾。
于是两头都想要,两头痛苦。
水果表皮腐烂就不能再吃了,刮奖看到“谢”字就该停止了。
等一个人同样。
已经知道结果的事,再怎么抱有期待,再怎么祈求神明,还是不会改变。
她必须接受现实了。
毕竟长了五岁,她不会再像当年那样,抱着丁点儿可怜的希望,绝望而无助地继续自己那点儿可笑的坚持。
最后感动的,只有自己。
喻婵黯然神伤地从树上收回视线。
艰难地迈着步子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手里的钥匙忽然滑落。
她下意识顿下去捡。
眼眶里的泪,猝不及防地砸在地上。
明晰的视野被氤氲成了模糊一片。
她的指尖触碰着金属钥匙的冰冷,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熟悉的香味丝丝缕缕,带来了个温柔磁性的声音。
他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那一瞬间,她分明听见,心脏狂跳。
难以抑制,无可奈何。
作者有话说:
梁齐,今日最佳爱情保安
注:天干地支是我编的,和现实不符。
少时心性岁月长——化用自陈粒《历历万乡》
-
第105章
◎至少,他曾经吻过那片缱绻的月亮。◎
程堰蹲在她面前,用食指骨节,接住了掉落的眼泪。温柔地拂过她的发顶,语调轻绻:“怎么哭了?”
所有的悲伤仿佛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她想控诉,想质问,心里明明憋着一堆想说的话。可是此刻真的见到程堰,却只剩下本能地哭泣。
程堰拉着她站起来,帮她拍干净身上沾着的杂草,牵着她向车边走。
山顶的风很大,喻婵最怕冷,手指和鼻尖都被冻得通红。
程堰看得心疼,把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脱下外套,将喻婵整个裹了进去。他细心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将她的手捂在怀里取暖。
他越温柔,喻婵就越委屈。
不是说不喜欢她,对她没兴趣了吗?
那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不经她的同意,就这么肆意闯进她的生活,随随便便地留下痕迹,又竭力把她推开。
这一切,他问过她的意见了吗?
凭什么啊……
喻婵一开始只是沉默着落泪。
到后来,抑制不住地耸动着身子窝在座椅上抽泣。
她眼眶涨红,瓷白的脸晕开大片的胭脂粉,嘴唇被牙齿咬出痕迹,委屈得下一秒几乎要噎过去。
“以前,林安总爱说我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是个胆小鬼。”
“你不是……”
程堰没办法看她这么伤心,她痛苦,他也就跟着痛苦。
“我是!”
“我就是胆小鬼,重逢之后,你每靠近我一步,我都怕得心痛,我怕你只是我做得一场梦。梦醒了,我就什么也抓不住了。你说你喜欢我,你都不知道我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服自己试着相信。然后你就说,没兴趣了。程堰,你告诉我.…..…”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呼吸,很久才说出后半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大颗大颗的泪肆意滚落,沾湿了她颈侧零落的碎发。
程堰听着她的控诉,心被歉疚和自责占满,酸涩胀痛,无所适从。想帮她拭去泪水的手悬在半空中,挣扎着不知是进是退。
她的担忧她的顾虑,以及她此刻显露给他的恐惧,他从来都不知道。
以为,她真的已经向前走了。
所以才会反复推开他的手。
原来她也和他一样,日复一日地饱受过去那些曾经的折磨。
他以为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
可他终究还是做得不够好。
“之前,你在公司楼下等我下班,朝我走过来的某个瞬间里,我真的有种美梦成真的幻觉。”
那段时间,她就像是一个恐高的人,被放到了一座独木桥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掉下去,就会立刻粉身碎骨。
她被困在那里进不得退不得。
而桥的开关,就在程堰手里。
他掌握着她的生死命脉。
那段时间,她连做梦,都能看到程堰满脸讥笑地望着她,语调随意:“我说着玩的而已,你不会真的当真了吧?”
惊醒之后,连被子里,都是晕湿的冷汗。
可她能怎么办呢?
她拒绝不了摆在眼前的巨大诱惑,只能一边妄图沉溺,一边痛苦克制。
忘记了放下了都骗人的。
她从来都没放下过他。
离别的那五年,每时每刻,她都能想起程堰。
她记得他的一切,包括记忆,包括味道,包括那些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月色阴晴圆缺。
毕业之后,导师用高薪和绿卡留她在美国。
可是都被她拒绝了。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执意要回北城,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每一颗泪,都像滚烫灼热的油,滴在程堰心上,炙烤折磨着他每一寸理智。
他从不知道他的靠近会让她这么痛苦。
终究是没忍住,他倾身上前把人抱在怀里。
她湿漉漉的脸被他捧在掌心,温声软语地哄着,雨点似的吻落下来,一颗一颗地吻过她眼角的泪水,唇瓣划过她潮湿的睫毛,激着心口一阵战栗。
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瘦瘦小小的人,感受着她细微的颤动,心跳用力地撞着胸腔。
“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喑哑沉重,似最虔诚的信徒:“我告诉你,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这该是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最初始于十九年前,程家老宅的那场火灾。
程堰那时还是个七岁大的小孩。
家里只有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一个表情冰冷的父亲,一个装模作样的小叔,以及行色匆匆、望向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的佣人。
程堰以为,全世界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夫妻反目成仇,相互争吵,目光怨怼。
所以从来不觉得自己家庭不幸。
他只是习惯性把自己关在房间,学习、看赛车视频,或者,和精神偶尔正常的母亲聊天。
这是他能在这个家里获得的,唯一一点儿温暖。
转机是在他八岁生日那天出现的。
母亲那天早上的精神状态很好,似乎完全康复了一样,看不出丁点儿异常。
她没有诅咒程堰去死,没有用尽手头所有的东西往他身上扔,更没有怨毒地掐着他的脖子。
所以程堰才会以为,那天的母亲,真的恢复了。
她给程堰准备了生日礼物,温柔地抱着他祝他生日快乐。母子两个还一起说说笑笑着烤了份生日蛋糕。
该点蜡烛的时候,母亲摸摸程堰的头说,她手边的那枚打火机好像坏了,让他去楼下储藏室再找个新的过来。
程堰乖巧地点头答应,踩着小拖鞋跑下楼。
他在储物箱里找到了很多枚打火机。
还有造型独特的烟花蜡烛。
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母亲最喜欢这种精巧的小玩意儿,她看到了肯定会高兴。
程堰哼着生日快乐歌,抓着打火机和蜡烛爬上楼梯,然后,就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和吐着猩红信子,逐渐将母亲慢慢吞没的大火。
他用尽所有力气冲上去,从厨房里接水,想要把母亲从火舌中救出来。
但是他太小了。
接水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火焰蔓延的速度。
最后能记得的,只有母亲彻底被吞噬前留下的那抹苍白笑容。
一个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在他面前活生生地失去了生命。
像是一阵风荡漾着飘散了。
什么都没有了。
最后的最后,八岁的程堰是在消防员怀里醒来的。
那一天,他没了妈妈。
刚出生的小齐,也失去了父亲。
喻婵的泪被生生止住,她早就对多年前程家老宅的火灾有过猜测,可她从没想过,幕后的故事居然是这样一段血腥残忍的狰狞记忆。
程堰当年,只有八岁啊。
八岁的小孩,连生命和死亡的概念都还没感动,就要被迫面对这样凌迟般的现实。
当年握着蜡烛跑上楼的程堰,那一刻所面对的刺激,她真的不敢想。
相比之下,她的委屈和不甘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喻婵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被灼烈的熊熊烈火炙烤,干瘪的心脏连血液都被凝固,伤口腐烂溃疡,又一片一片地撕开,露出猩红的血肉。
痛得她几乎昏厥。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喻婵捂着脸哭得反而更凶了。
程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被他从小把玩到大的打火机,放在喻婵手里。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时我再检查一下,如果我没有下楼,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后来,我意识到,她好像确实挺恨我的。所以,她哪怕自杀,也要让我亲眼看到。既然这是她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做儿子的,哪能不听。她留下的这个打火机就被我一直带在身边。”
带在身边,提醒他时时刻刻保持痛苦吗?
喻婵红着眼眶抬眸看他。
在那双深情的眼里看到了浓烈而化不开的哀伤。
她心痛得要窒息,伸出一根葱白的指节,慢慢揉开他眉间蹙着的疙瘩。
程堰唇角漾出一抹笑意,握着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你当初说喜欢我,我都知道。”
他向前俯身,和喻婵靠得更近了些。
他们被暖风包裹着,气息交融。
喻婵看着自己面前这张放大的脸,呼吸断断续续地停滞。
她听见他说:“还记得那年跨年,我带你翻墙出去看烟花吗?”
喻婵下意识点头。
她怎么会不记得。
“其实,”他一字一顿,“那晚我想说的不是新年快乐,而是……”
喻婵猜到他想说什么,浑身的血液瞬间争先恐后地向大脑涌,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一朵云上,轻飘飘的,像是没了重量。
“喻婵,我喜欢你。”
一瞬间,隔着遥远的夜空,喻婵像是被拽回了那个梦幻冰凉的跨年夜。
她发着断断续续的低烧,提心吊胆地跟着自己心爱的少年慢慢攀登在窗外,做了自己十九年来最出格的事。
跨坐在墙头,望着漫天烟花时,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而此刻,程堰告诉她,其实在哪个时候,他的心就已经是她的了。
多么梦幻而又巨大的美梦啊。
喻婵找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可是后来为什么?”
程堰苍白地扯出个朦胧的笑容:“一开始只是不确定,总觉得你这样的好学生,可能不喜欢我这种散漫随意、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的人。”
他见过喻婵站在程绪身边,偏头微笑的样子。
直觉她这样的三好学生,大概会更喜欢程绪那样,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
这些话本来不该告诉喻婵的。
他从小要强到大,不管什么事,总是下意识逞强。逞着逞着,他就真的成了无所不能的程堰。轻轻松松就能做好任何事,挥挥手,就有一大堆人来爱他。
然而现在,他正在拉着自己唯一的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慢慢剖析所有的内心。
把那些晦暗的,潮湿的,不堪回首的曾经,一一摆在她面前。
“后来,后来是觉得,你那么干净的一个小姑娘,不该跟着我一起烂在程家这滩烂泥里。”
“喻婵,你知道吗?程家里那个被我叫了二十多年小叔的人,其实是我的亲生兄长。我该叫他,大哥。”
程堰几乎是喑哑着说出这几个字。
这种惊世骇俗突破伦理的秘闻。
任何一个正常人第一次听见,震惊和厌恶都是难免。
程堰已经做好了从喻婵眼中看到这些情绪的准备。
那个时候,他需要一边对付来自程绪的威胁,又要应付程岳青对喻婵的调查。
更重要的是,在喻婵老家的那晚。
程堰做了一个梦。
他再次梦见了母亲自焚的那个清晨。
只不过这次,被火舌彻底吞没的人,从母亲,变成了喻婵。
二十二岁的程堰在梦醒时刻才意识到,他给不了喻婵幸福。
腐朽的程家,反而会把即将出国读书,拥有大好锦绣前程的喻婵,变成第二个母亲。
所以,他只能狠心把站在他面前,鼓起勇气表白的小姑娘推开。
哪怕痛苦万分,可他必须做出选择。
她可以为了爱情奋不顾身,但他不能为了那点儿私心,就毁了她触手可得的未来,和明媚如春的人生。
不是程堰不喜欢喻婵。